我的奶奶

原语碎言

“爸，我昨天梦到我奶了。我没害怕。”

“你奶那么喜欢你俩，不会在梦里吓你。”父亲沉了口气，平复了心情，淡淡的说。

梦里的夏日凉风习习，奶奶依旧坐在荫翳，透射着散落的光点，结着青杏的老杏树下的，那张斑驳着灰白的树木的纹理痕迹，老旧支呀悠晃的木床沿上。穿着那条灰色宽松的九分纱裤，瘦如干柴的双腿交叉的耷着，随意的前后摆动，轻纱的裤脚后知后觉的被双腿牵着来回的轻摆。光着脚趿着的黑布面的板鞋，和白底蓝色碎花的背心，被濯涤晾晒得泛了白色。那只铜烟袋锅，却被那历经久远，愈合了裂缝，仍留着丝丝泥印的老手，搓磨得越发得鲜亮了。她泰然的微扬着嘴角，皱纹都悠哉游哉的在脸庞上漾着。可这漾着的轻纹，却激不起已盲的右眼的一丝情绪。它就呆呆的镶在那里，冷漠的悉数着过去。患了浓痼眼疾迷缝着的左眼，用模糊的影像带来的希望，诉说着奶奶要强的一生。或许这种模糊朦胧才会让人宽心。

奶奶无法用眼睛透出一点儿情绪。那眼睛如雕刻出的一般，无情态呆滞的镶嵌在脸上。即使笑容已让面庞灿烂的绽放如花，那眼睛也无动于衷的漠然的定在那。听父亲说，奶奶的眼疾是年轻时，村里闹眼病时患上的，之后就盲了一只。另一只的眼病父亲总是回避不谈，我也只是偶有飘渺的耳闻。说是，左眼本染了疾病，加之欲绝的伤痛，久哭难眠，旧疾未除，又添新患，灼得脆弱的瞳孔湮没了清澈。我无法想象，何等的悲痛能催枯鲜活滋润的心血。长大后，偶从大姑那听闻，她本应有两个哥哥，惜均夭折。

奶奶的笑总是藏在吝啬的“呵呵”的笑声中，和遮拦不住逐层堆叠的皱纹里。老杏树下的日子，恐怕是奶奶在老屋最放松高兴的时光了。明媚的阳光会让她经久模糊，几近暗淡的世界增加鲜活的光亮。孙子伴旁贴坐，让她埋于皱纹深处的未经蹉跎的肌肤得以舒展呼吸，笑意就常浮眼前。我和弟弟坐在奶奶两旁，弟弟扶着她捏着燃着火柴的手，找准烟袋锅的位置，将填满压实的烟丝点燃。等奶奶深吸几口，确实助燃了烟丝，我便缠着奶奶讲那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故事。奶奶的故事神秘得有些诡异，法力高强妖怪总是莫名其妙的被善良的普通人消灭。我和弟弟就常挑出这不合逻辑的细节问东问西。开始时，奶奶还勉强的自圆其说，问得细了深了，超出了她解释的能力了，她就耍起了小孩脾气，说：“还听不听了？不讲了，不讲了，不好好听净打岔。好人赢了，坏蛋死了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们听着她幼稚的威胁和不明的辩解，感到了自己确实是在打岔。别人说着话，打岔断然是错的。好人赢，坏蛋死这样简单明了正确正义的道理，于幼小的心灵定然是对的。

除了父亲和她自己，没人愿意在奶奶面前或真或假的挑剔我与弟弟。因为奶奶不允许哪怕一丁点儿逆了她的宠爱的人话。我小时老实听话，亲戚朋友很少逗我的趣。而顽皮伶俐的弟弟，就常成了大家戏侃的对象。爽朗幽默的大姑自然不会放过闲适的农村生活中这有趣的机会。她常会当着奶奶的面逗着弟弟，“你奶那么大岁数了，我找个地方把她扔了得了。”幼小的弟弟急忙护在奶奶身边，抱着奶奶向姑姑喊道：“你敢，我把你扔了！”大姑憋着乐，转过来假意嗔怪的对奶奶说：“看你二孙子，没大没小的，要是我孙子，看我不收拾他。”奶奶似乎早有准备，头脑分外明晰，嘴皮子也格外的溜，她不气不躁的说：“你不逗他，他能还嘴？你可别说那话，等你有孙子还不一定赶得上我孙子呢。”大姑见逗趣得逞，也确是无言以对，便笑着自去忙碌。只是她没曾想，奶奶的话竟然应验了，姑姑孙子小的时候确是淘得鸡飞狗跳、人见人躲。

奶奶眼盲心明，虽宠着我和弟弟，但于是非面前却从不迁就。弟弟初三复读的一年懈怠随意未尽全力，成绩不但没达到高中公费线，而且是自费线的最高价。父亲自然怒不可遏，冷淡得不予理睬已是宽容，谁还敢提及此事，牵出他的怒火。弟弟自感愧疚，但于考上的同学面前丢了脸面，且求学之心尚存，便让我陪同寻了与奶奶独处的境地，求助奶奶，希望她能出面向姑姑借自费的钱。奶奶听后，重重的吸了口烟，右手把擎着烟袋，任残余的星火烬燃，然后长叹了口气，缓缓沉沉吐露压于心底的灼言，“奶奶攒了两千多块钱，都给你。奶奶一辈子没向别人张嘴借过钱，为你上学，我能和你姑姑说。可借的钱谁还？家里本来就困难，想着你复课能考上，你自己想想，你使劲学习没？你没使劲，我可没脸去借。”弟弟羞愧得低着头眼中噙着泪，不能回复一言。奶奶顿了顿，摸到了她用铁皮罐头盒自制的烟灰缸，在边沿轻磕着烟灰，继续说道：“这事我可以和你爸商量下，不管最后怎么样，你自己的事得自己担着。”烟袋锅还在当当的磕着，可是里面久积的烟灰怎是这轻磕能剥落掉尽的。

待父亲下班，奶奶叫来父亲，平日里舒缓温柔的语气变得坚定难违，她对父亲说：“老二上学的事你得管，他要是想念书，借钱也得念，人得有文化。”“妈，你看他那样……”父亲反驳怒斥弟弟的声音刚露头，就被奶奶高出的声音盖了过去，“他哪样了？你小时候不使劲学习，你爹不是求人给你找的工作？你不比他作？”父亲被揭了旧创，刚腾起的怒炎就这样硬生生的被按熄了，他虽知理不过奶奶，但仍余气未消的紧咬着牙关，腮帮绷起怒视着弟弟。奶奶见父亲咽了声音，便徐徐含情的翻出回忆：“你小时候又作又倔，可就是能干要强。你大爷家都三四个儿子，咱家就你自己，冬天上山捡柴火，他们捡一爬犁，你自己也非捡一爬犁。我心疼你，让你姐跟着帮你。你倒好，你姐捡的你说死不装；你姐在后面帮你推，你就停下，非得自己拉。你姐就回来告状，我还骂她，‘就不会偷摸的，他自己不累坏了？’你姐现在还总反揪我。”父亲听着，反着怒光的眼神渐渐收敛、黯淡、柔和，奶奶仍慢悠悠的说着：“我二孙子，不作不倔，也要强。这次是个教训，可得保证以后好好念书，能保证不？”弟弟怯怯的说：“能。”“大声点，让你爸听听。”奶奶催促着。“能！爸我能！”弟弟带着哭腔喊着。父亲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想有出息就得好好学习。爸明天就去给你借钱。”我见父亲虽面犯难色，但也多了几分期许。他没再多言。奶奶又摸起她的烟袋，压紧了烟丝，叼着烟袋嘴，擦燃了火柴，弟弟扶着她的手，对准了烟袋锅点着了烟。

奶奶终于还是熬不赢时间的磨损。病卧数载，我与弟弟有幸侍奉在侧。犹记得穷冬深夜，我、弟弟与奶奶同屋，酣眠的睡梦中听到炕另一侧奶奶睡觉的位置有抹蹭墙壁的声音，并隐隐的传来一股恶臭。那时奶奶初病，虽已病卧，但尚可艰难行动，诸事多需陪护，特别是如厕更需搀扶。我觉出可能发生的事，叫醒弟弟，赶紧起身开灯，只见被子，墙上沾着排泄物。奶奶勉强的靠着墙，侧倾着身子，一手拿着擦过了的卫生纸，另一只手正一点点的摸索向她的枕边，取干净的卫生纸。奶奶要强一辈子，即使自己难以行动，也不愿麻烦儿孙，只是这好心的不麻烦，反造成了更大的麻烦。我赶快喊着：“奶，你先别动，我抱你到坐便器上。”她似乎不想听到我说的话，坚持的摸了过去，拿起那半卷卫生纸，低声含混的说着：“不用你，我自己行。”我见状跳下炕，来不及趿鞋，一步跨了过去，拿过已脏的纸，右胳膊环搂起她的背，左胳膊托起她的腿，用力的抱起她，可这并不大的力道却恍了一下，被抱起的奶奶的身体竟轻得如小捆干柴。她拘束得佝偻着背，依在我的胸前，向上用力的勾着腰，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变得轻一些，让我抱得轻松些。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时，她抱着我搂在怀里轻哼着曲子哄我的情景。心里一抖，鼻子一酸，眼泪顺着眼窝流了下来。我多想说：“奶，我大了，有力气抱你，你不用使劲儿。”可眼泪粘住了嘴唇，不让心酸溢出染透奶奶的心。我慢慢的将她轻放在坐便器上，用温水投洗毛巾帮她擦拭干净，她就那样安静的背靠着墙坐着，仿佛是个乖顺的小孩。父母闻声赶来，收拾干净，重新铺好了被褥，我把奶奶抱上了炕，让她重新躺好。母亲温柔的看着我和弟弟，安慰的微笑着对我们说：“我这回放心了，不怕老了，你俩能给你奶收拾，以后我不能动弹也不会嫌我脏了。”父亲在一旁重复着劝奶奶的话：“妈，以后有便赶紧说。别怕麻烦我们，你不说我们不是更麻烦么。”奶奶不吱声，闭着眼，安详的静静的躺着，仿佛未曾发生任何事。

夜深了，一切都安静了，仿佛未曾来过，也未曾走过；未曾拥有，也未曾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