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天边翻出鱼肚白,炊烟缭绕竹林,清早的风撩着炊烟撩散川西清晨的薄雾,红红的太阳在蜀地丘陵小山的那一边升起。</h3><h3> 厨房里,灶火烧得很旺,小小细细的汗珠子挂在小仓媳妇的额上,柴火印得她的脸红扑扑的。灶台上,一米直径的大铁锅里,水在锅底汩汩聚集了密密的小水泡,水就要开了。掀开厨房里土陶坛子的木盖,小仓媳妇从坛子里小心悉数取出十几个攒下来舍不得吃的鸡蛋,小仓媳妇要打醪糟蛋,给即将离家远行的奶娃、林子还有婆婆吃。剩下的鸡蛋,小仓媳妇煮熟了给林子随身带着在路途上吃。</h3><h3> 夜深得寂静后,待欧姓男人沉沉睡去,当白日里没完没了劳作的辛苦从身体慢慢褪去,小仓媳妇才有了时间思念小仓。她怀念小仓把搂她在怀里给她天南地北地聊,她怀念小仓健硕有力的胳膊和小仓身上才有的热烈的男人气息。那些入夜后属于她和小仓的时光,在小仓媳妇心里生了根。夜里欧姓男人折腾过后,黑暗里小仓媳妇结结实实地想小仓,在无穷无尽的思念中小仓媳妇慢慢睡去。</h3><h3> 算有万般不舍和千般不愿,日子是要过下去,婆婆说得对,这个家需要一个成年的男人,耕地刨食。寡妇门前生是非,老的老,小的小,婆婆说这个家生不起是非了。</h3><h3> 8岁的奶娃越长越像小仓,和高大的小仓一样,奶娃比村里同岁男娃子整整高出一个头。从入赘蒋家的那天开始,欧姓男人就尽着自己的本分,他听见夜里媳妇辗转反侧的声音,他不善言辞,招进门时就他看懂了女人的心思。他不急,想着一年两年让小仓媳妇生下自己的娃,奶大自己的娃,让自己的娃子在这个家里长大,让自己的好几个娃子在这个家里长大。</h3><h3> 慢慢长大俊朗的奶娃慢慢长成了欧姓男人心里的疙瘩,这疙瘩越长越大。</h3><h3> 林子一天天长大,乌黑浓密的卷发映衬着林子白白的皮肤,腰肢纤细,鼓鼓囊囊的胸发育起来,土布做成的衣服挡不住林子的美丽和青春。林子妈一边教导着小仓媳妇恪守女人的本分,一边隐忍着招回来的欧姓儿子一点点生出来的对奶娃的另眼相看。林子妈心疼林子和奶娃各自失去了父亲的爱,努力扶着这个塌了又被她一手扶起来的家。</h3><h3> 在父亲宠爱里长大的林子,经历家中巨变。靠着有才寄回来的钱和粮票,长大的林子继续上着学。天没亮,林子起床背上背篼,拿着镰刀,走几里走去隔了一个村的山上打一背篼猪草再带着一身臭汗回家。蜀地的冬天天亮得晚,林子一早出门,黑黑的山吓得林子打哆嗦,长大了的奶娃每个早晨陪着小姑早起,一起出门给打猪草的林子作伴,姑侄二人相依为命走在黑黑的山路上。每日清晨,林子回家后草草吃过早饭,装上当季红苕玉米芋头伴着一小点米饭,这是林子带去学校的午餐。换上上学才穿的没有补丁的衣服,林子走路去上学。放学后,林子着急赶回家做饭洗衣服,农忙时去地里帮着妈妈和嫂子打下手,直到忙完所有的活,林子才摊开书本开始写家庭作业。60年代,村里读书的孩子随着年级升高,新学期开学或中途减少几个孩子,是平常事情。林子珍惜课堂,早晚更加勤奋在家中劳作,林子总觉得自己一早一晚做得越多,妈妈和奶娃在家里就可以稍微停顿下来,舒坦喘上几口气。</h3><h3> 8岁的奶娃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欧姓男人说,先不急,等林子读完书,奶娃再去上学,这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一起读书。</h3><h3> 根香小学时是学校的优等生,突生巨变让根香没读完初中就回家帮妈妈在地里干活。林子的学习成绩和根香不相上下地好,出嫁前根香对妈妈说,林子身体没我的好,她吃不了嫁个乡下人下田干活的苦,我们要供她一直读下去,让林子长大了吃国家粮。</h3><h3> 有才按时邮寄回来全国粮票和钱,蒋家一份,筒子家一份。每回筒子爹收到钱和粮票就会想起死去的林子爹就会心生歉意。蒋家在村子里已没有自家的壮劳力,招回来的儿子隔了几层肚皮,那不是亲儿子。每回筒子爹带着收到钱和粮票,来林子家堂屋坐。筒子爹说,林子妈你家日子紧,有才在青海兴了一家人,这钱和粮票我不要,你拿去安排。林子妈拿起筒子爹放在桌上的钱和粮票塞回筒子爹手里。林子妈说这钱是有才给的,活的要是筒子,筒子会像有才对你那样对我们,筒子爹你别说了。</h3><h3> 有才的钱和粮票一次一次寄回来,筒子爹一次一次来,林子妈一次一次说同样的话。每一次,奶娃看见奶奶把筒子爹放在桌上的钱和粮票塞回筒子爹的手里;每一次,奶娃坐在堂屋门槛上,看见满脸皱纹的筒子爹手里拽着钱走来,又看见筒子爹手里拽着钱走回去;每一次,奶娃抬头望见筒子爹离开时眼角的泪花。</h3><h3> 奶娃不明白,筒子爹手里拿着钱,为什么他的眼角还流泪。</h3><h3> 穿堂而过的微风,带着煤油灯的灯苗在堂屋里摇摆。</h3><h3> 三碗醪糟蛋放在桌上,香气扑鼻而来。嗅着清淡鲜甜醪糟鸡蛋味儿,奶娃从房间里跑来堂屋,奶娃的碗里,小仓媳妇偷偷多埋了一个鸡蛋多放了小半调羹白糖。用力忍着这些天来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小仓媳妇唤着婆婆和林子吃早饭了。</h3><h3> 今早就要离开家坐汽车去县城,从县城坐汽车去成都,从成都坐火车去青海。想着就要出的远门,想着外面的世界,想着要和传说中英雄大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奶娃一脸兴奋。飞快吃了醪糟蛋,他催着奶奶和小姑快点出发。</h3><h3> </h3> <h3> 屋外,早春的阳光洒在河边柳树嫩绿新芽上,风摇曳着低垂在河面上翠绿的柳枝,几只鸭子大摇大摆地甩着不怎么肥的屁股从河边向河里游去。奶娃捡起地里一块薄薄的小石子儿往河中心打水漂,石子儿从缓缓流动的水面穿出又落下又穿出了5次,鸭子被水漂惊起,扇起翅膀嘎嘎大叫。奶娃是打水漂的高手,他拍拍手上的泥土,自信地看着眼前的小河,他笃定,在外面的世界,在更大的河面,他可以打出更长的水漂。</h3><h3> 田坎路边上,细小的露珠儿趴在淡紫色喇叭花上,淡紫色的花星星点点藏在绿汪汪曼滕叶从中,平日里林子最喜欢这早晨路边的花,上学路上也要摘上几朵。今天,林子就要离开打小生活的地方,去几千里外另一个家,林子埋头走,没看见路边的花。</h3><h3> 风轻扫过田边的树林,记忆中久违的水果糖香气拂面而来。这儿是林子、根香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奔跑玩耍的地方,骑在父亲脖子上,林子看过田边黄昏的树林,看过白雪皑皑的树林,看过新绿色金黄色的树林。</h3><h3> 此刻的树林正在整齐地发着春天的芽,林子回头望向不远处山坡上父亲和小仓的坟。</h3><h3> 寒冷冬日过后,蜀地早起的鸟儿活泼有力,三五一群掠过树梢。奶娃穿着小仓媳妇和林子前些天熬夜赶工缝好的卡其布蓝色新衣服,蓝色是林子染的。奶娃蹦蹦跳跳跑在最前面,他身上勃勃的生机感染着跟在后面的林子和林子妈。小仓媳妇和男人背着行李陪着林子、林子妈走在后面。小仓媳妇喊奶娃啊你慢点,别掉进了水田里搞脏了新衣服。</h3><h3> 镇上汽车站,人群熙熙攘攘。男人买好车票,小仓媳妇把一包煮好的鸡蛋递在林子手里,林子干净明亮的眼眶滚出眼泪来,小仓媳妇伸手轻轻地抹着林子脸颊上的泪,拉着林子的手嘱咐林子一路要照顾好妈照顾好奶娃照顾好自己,到了青海就打一封电报回来报平安。</h3><h3> 汽车缓缓开动,小仓媳妇跟着起动的汽车往前走,眼泪决堤一般夺眶而出。奶娃站在靠窗边的座位上隔着车窗向妈妈挥手告别。远方的青海像一块大大的磁铁吸着奶娃的心,而眼前车窗下满脸泪水的妈妈,第一次让奶娃生出了不想离开妈妈不想去青海的念头,8岁的奶娃舍不得妈妈。车缓慢起步越开越快,奶娃哇的一声哭出来,奔去车尾部趴在后车窗上看妈妈,小仓媳妇满脸涨得通红,透过满是尘土的后车窗,奶娃看见妈妈哭着坐倒在地上,汽车驶出了车站。</h3><h3> 林子妈背过身去,手在脸上抹着泪。</h3><h3> 第一次坐火车,奶娃趴在车窗上,蜀地的绿色跟着火车往西走越走越少,黄土地慢慢代替了窗外绿色的田野和绿色的村庄。小山在火车的窗外长成了大山。往西走,车窗外,大山长成了壮实的大山。奶娃离开妈妈的难过被从未见过的窗外壮实的大山安慰着。大山慢慢抬高火车的海拔,火车嗷嗷叫着,一路向西,带着奶娃,林子和奶奶跑向有才在青海的家。</h3> <h3> 有才媳妇在家里忙碌浆洗准备,迎接几千里外的婆婆小姑子和奶娃。</h3><h3> 火车鸣着汽笛爬上青藏高原的脊梁,穿过青藏高原一个又一个山洞,翻过青藏高原一座又一座大山,透过车窗,奶娃看见远处硕大的雪山,妈妈的脸和妈妈眼泪被雄美的雪山拦在了川西坝子上。</h3><h3> 一路,林子、奶娃和妈妈,从县城到成都,从成都坐火车到兰州,从兰州搭上火车到西宁。</h3><h3> 有才接到小仓媳妇挂的电报,借了县里唯一一辆吉普车,估摸着时间在西宁火车站等祖孙三人的到来。</h3><h3> 奶娃趴在火车的车窗上看窗外的世界,林子坐奶娃的对面看奶娃。奶娃长出了三哥小仓所有的优点。皮肤是小麦的颜色,目光温和,高挺的鼻梁,眉毛浓密有力,嘴巴笑起来和小仓一样。奶娃的肩膀比同龄孩子宽大,身板逐渐开始厚实起来。走起路,8岁的奶娃像林子爹,像小仓,像一头小小的公象。家中,奶娃和林子最亲,林子走哪儿奶娃跟到哪儿,奶娃之于林子,是父亲是三哥小仓的念想。</h3><h3> 奶娃,是三哥小仓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最放不下的牵挂。</h3><h3> 西宁火车站,站台开阔敞亮,载着奶娃祖孙三人从兰州来的军绿色火车拉着汽笛哐当哐当驶入车站,黑色蒸汽机车头,头顶冒着煤炭燃烧的黑烟,红色骄傲的大火车轮踏着一团白色的蒸汽,稳稳当当停进车站。人群在有才眼前从车上流出,人头攒动中一个乌黑卷发皮肤白皙的姑娘很是抢眼,她背着行李扶着妈妈慢慢走下火车,跟在后面的男孩帮忙提着一个行李。</h3><h3> 那个男孩分明就是小时候和自己一起玩耍的弟弟小仓,有才的心一把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住,颤颤巍巍地疼。</h3><h3> 有才大声喊妈,挤过迎面而来的人潮,有才跨着大步向妈妈走去。人声鼎沸,林子妈听见有才喊妈,她到处张望,有才奔到妈妈面前,30好几的有才已是几个娃子的爹,他伸出双手想一把紧紧抱住母亲,却一把抱起站在林子妈身边的奶娃,有才腾出一只手小心揽着母亲的肩膀,林子白皙的脸蛋微微发红,喊了一声大哥。</h3><h3> 有才一手抱着奶娃,一手揽着妈,林子跟在有才的身边,好几年没有的踏实和幸福一起涌上林子和林子妈的心头。</h3><h3> 吉普车上,奶娃摇下车窗,微微探出脑袋,小脸吹着冰凉冰凉青海冬末的风。大伯、小姑奶奶摆着龙门阵,风吹来车外触手可及的世界,看呆了车上的奶娃。这儿的天空这么高这么干净这么透亮,天蓝得深邃,蓝得迷人,蓝得奶娃喘不过气来,坐窗边,奶娃醉了。</h3><h3> 吉普车奔跑在天空下,天上没有一丝白云,阳光敞亮敞亮地照在奶娃的身上,阳光照进奶娃的心里。</h3><h3> 深蓝天空下,吉普车载着奶娃一家,风卷起高原一路的尘土。</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