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岁时遇到鲁迅

范圣辉

我年轻时从知青、洗煤厂女工，后辗转来到沈阳一家工程设计院做描图员。

工作安静、女人、枯燥、重复、没有自我。

一天偶然发现单位有一个文艺图书馆，在副楼三楼晦暗的走廊尽头。

推开门，天哪！我顿时觉得自己发财了。

那是无书可读无处踅摸图书的文革时期呀。

那时读《红岩》糊了半片，偏偏记住了装疯卖傻的犯人华子良那间破狼破虎的图书馆，当时就想，这么可怕阴森的监狱里竟然还有图书馆？我知青时啥也没有，逼得我只能看房东家糊墙的报纸。

这个文艺图书馆跟渣渣洞的图书馆有的一拼。灰尘布满，了吊垂悬，图书满地堆积。一个有着跟草莓一模一样红鼻头的老书馆员跟没有一样，永远坐那愣神儿。你可以随意翻拣随意借阅，啥说道也没有。这可实在太好了。

图书馆的前排永远有两个大铁书架，摆放着一水水的鲁迅文集。

我从来都是越过这俩大铁书柜，直奔后面暴土扬长的书堆里去翻找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柯夫、佛洛依德、大小仲马、莫泊桑……

到底是读书人的单位呀，居然这些书没禁，也没人打理。因过道缝隙小，胯骨总被鲁迅书架撞击，我总是恨恨踢一脚书柜。

下面讲讲鲁迅。

有谁不知道鲁迅呀！我读到初一就文革停课了，仅有的7年教育，课本里学过鲁迅的《一件小事》《少年闰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还有“痛打落水狗”、“横眉冷对千夫指” 啥的。不知老师文学水平低口才差还是鲁迅太枯燥，闰土那个农村呆鹅小子哪里好了？百草园的桑葚覆盆子是个屁呀，那一件小事儿算个什么事儿呀？

女老师们唾沫横飞，喋喋不休，讲的啥我从来一句没听进去过，烦死这个鲁迅了。

鲁迅甚至让我厌恶语文课。

最后是那帮俄罗斯作家帮他在我心里挽回和重燃了对文学的兴趣和地位。

后来，很后来的一天偶然读了《伤逝》，嗯？觉得有点味道，一种凄哀的文学味道。

咦？是他恋爱了？抑或是我恋爱了？他说的话净是我的惆怅的感觉，鲁迅没有那么讨厌了。

又后来回娘家发现我爸总坐在那个大长餐桌的一角，一瓶啤酒，慢慢畷着，一本书读着，经常咯咯轻声笑着，我一看读的是鲁迅！我嗯了一声：他有这么好笑吗？我爸只是简练一句，他实在太好了！

我依然执拗不读鲁迅，一晃二十年不读。

再后来儿子初三了，那天他带回一张班主任的纸条，请我礼拜天给他们全班讲讲《孔乙己》。等一等、等一等，我说。我没敢答应班主任，因为我没读过《孔乙己》。

随后马上翻开初三的语文书，现买现卖，逐字逐句阅读《孔乙己》，一读再读，整整一个晚上，没吃没喝没睡，一遍遍读着，我不是为了备课，是被鲁迅的文字惊讶了！

是的，惊讶了。

读罢合卷，我知道中国的短篇小说恐怕不会有谁能达到《孔乙己》的高度了。

巅峰之作。

我知道或许我能讲好《孔乙己》了。

我说同学们，今天要耽误你们半个小时，我先来给你们阅读这篇不足5000字的短文。

我一板一眼，丰沛感情地阅读着这篇文章，当读到孔乙己因偷书双腿被打折，肩挎着蒲草团，用手爬着来到咸亨酒店的门槛，趴在地上一双满是泥土的脏手拿出四文钱买那壶酒说：“酒要好”时，我潸然泪下，泣不成声，这是我酝酿的细节，也是我真切的难过，更是我对鲁迅的愧疚……

我把这些话都对学生们讲了。

我对他们说：你们现在15岁就遇见了鲁迅，有多么幸运！我25岁，35岁时，都错过了鲁迅，现在45岁时阅读此文，才知道鲁迅这位大先生的伟大，他的文字直戳人们灵魂的最深处最疼处。你们的人生经历情感能力都还简单，不足以完全理解鲁迅，可是此文是以咸亨酒店14岁小伙计的口吻、认识、态度写的孔乙己呀！希望在座的你们都能成为一个情感丰富细腻、懂得感动、有泪有笑、心地柔软、认知准确的孩子，这对你们的一生至关重要。

再再后来，听完这堂课，有4个孩子到我家让我持续辅导语文，每周四节课，应对中考。

我翻烂了初三的教科书，除了讲述语法修辞逻辑外，我还是把重点落在《孔乙己》这篇，对于初三学生而言，这篇文章确实深了一点，但如果我是一个出题者的话，我知道对《孔乙己》的理解的水平是最能检验学生接受了9年语文教育的成果，我出题一定会围绕此篇。基于这个想法，我不厌其烦地反复让他们阅读、默写片段、写读后感、给他们做范文背诵。

临近中考时，看他们有厌倦情绪了，领着他们吃烤肉自助餐，吃完后又上楼继续学习《孔乙己》……

不知当时我哪来的那么强大的自信。

考试当天我在考场外，铃响15分钟后，试题出来了，打开试卷，35分的分析题正是一段《孔乙己》，作文题读后感依然可以谈《孔乙己》，整整75分跟《孔乙己》有关！

四个孩子的语文分数都在140分以上。

于我而言，这个分数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们会在一生中能否如我一样对大先生心怀敬意，悉心阅读大先生的作品？他们读《阿Q正传》吗？读《祝福》吗？读《伤逝》吗？读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吗？读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诗集《野草》杂文集《三闲集》《华盖集续编》《而已集》吗？

我知道大先生鲁迅的文集是我一生要学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