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遗产

清风明月

<h3><b>谨以此文怀念那个年代所有饱受穷困但勤劳俭朴、善良宽容的平凡的母亲们</b></h3> <h3>  在我家放户口本和房产证的盒子里,保存着一个三寸见方的小布包。包是母亲二三十年前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打开布包上的纽扣,里面是一个纸包,纸可能是母亲多年前从我上学时写过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质已经变朽,纸色发黄。一层层打开纸包,便露出几张皱皱巴巴但折叠整齐的人民币,这就是母亲去世时留给她的儿孙的唯一的遗物---------十一元五角钱。</h3><h3><br></h3> <h3>  母亲辞世已经整整十六个年头了。母亲把这个布包交到他宠爱的孙子的手上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母亲去世的前几天就不吃不喝,当天已经不能言语,我们姐弟几个轮流伺候在母亲的身旁。傍晚六点多钟,上初一的儿子从学校赶回来,几个钟头都未睁眼的母亲听见她孙子的声音,微微抬了下眼皮,窸窸窣窣从里层贴身的衣袄里掏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用枯瘦的手把这个布包吃力地攥在她孙子的小手里。随后母亲就永远闭上了双眼。这一刻是2003年农历10月初8日傍晚7点15分。</h3><h3> 十多年来,我和家人曾多次摸过这个布包,每一次抚摸我都觉得心里酸酸的。前几天清明节我和儿子回老家给母亲上坟扫墓,归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昨天晚上我又摸着布包,泪水不禁又一次模糊了双眼。</h3><h3> 母亲生于1926年。瘦小,小脚,不识字,常常沉默寡言。母亲一生养育了我们姐弟五人。</h3><h3> 我18岁以前,村子里的人们都住在半山腰的土窑洞里,耕种的庄稼地大都在周围几个山峁的坡涧沟洼里,也有少部分在山下的河川。出门不是爬坡就是下山,耕种收割全凭肩挑背抬。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村子才陆续搬迁到河川的平地上。</h3> <h3>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一副忙碌的身影。白天上山耕种除草,抬粪施肥,收割打碾,为的是能挣到农业社的七个工分。晚上收工回来,还要喂猪养鸡,缝补浆洗。大概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村里才通上了电,用上了电灯和磨面机,以前的面粉全靠人力推着石磨一点点磨出来。一大盘石磨要靠两三个人才能推动。母亲晚上把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安排消停后,父母亲就和我们姐弟几个推碾磨面,磨盘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异常单调和空旷。有时我偷懒睡一觉醒来,还看见父母亲佝着身子推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转着。</h3><h3> 小时候物资匮乏,食粮衣布紧缺。农业社每年大多种植高粱、玉米和豆类,麦子产量低,生产周期又长,种植面积就很有限。我家只有父亲一个全劳力,人口又多,生产队按工分分的粮食仅够一家人大半年的口粮,布匹油盐限制供应,要用政府给各家分发的票证去买。母亲操持一家人的衣食用度,全靠精打细算,挪东补西。一家人全年仅有二三斤菜油,只能用于逢年过节或招待客人。每逢夏秋季,母亲就从院子里的椿树上敲下春苓籽晒干,在石磨上碾压出油汁,把捡拾的杏仁在锅里温火烘干炒黄,平时做饭时滴上几滴椿苓油,放上一勺碾碎的杏仁沫,粗糙苦涩的高粱面也变得香甜可口了。</h3> <h3>  每年临近入冬,母亲总是把我们姐弟几个的旧衣服拆了,浆洗染色,剪裁缝补。破烂的不能再上身的衣服,纳布鞋底时做了里面的夹层;还能再穿的衣服总是大衣改小衣,外衣改内衣,补丁摞了一层又一层。我们姐弟几个的穿着虽然朴旧,但终究是整洁合体的。</h3><h3> 小时家里平时是不吃酱油的,只到过年时父亲才从供销社买回一小瓶。吃的醋却从来不去商店买,都是每年秋凉后母亲自己酿制的。从瓦罐里打开密封了整年的醋曲,掺和进炒熟的高粱玉米荞麦等五谷杂粮中,再装入几只高矮不齐的瓷瓮里慢慢地发酵。十多天后加进泉水,头道醋就从瓷瓮底部预留的小孔里滴滴答答流下来,这时满屋子里就弥漫了淡淡的醋香。自家酿的醋色淡味醇,没有添加任何防腐制剂,每隔三两天就用细长的棍子把瓮里的醋搅动一次。</h3><h3> 醋酿好后,母亲就着手用萝卜白菜腌制咸菜,这时家里的大缸小盆都派上了用场。十天半月后,咸菜腌熟了,爽脆可口,酸咸适中。母亲就常常央我们姐弟一碗碗地分送给叔伯邻里。我在外地工作的几位堂兄每次回来后,总要吃母亲腌制的咸菜,走时还不忘带上一小袋咸菜和一壶醋回去。</h3><h3> 母亲大半生吃尽了忍饥挨饿的苦头,因此格外节俭,从不浪费一粒粮食。记得在我十一二岁那年的麦收时节,父亲上山去割麦子,晌午时分母亲让我挑着瓦罐给父亲去送饭。我出门时不小心将瓦罐在门框上磕碰了一下,罐子打碎了,面条和汤汁流了一地。母亲没有过多地责怪我。母亲跪蹲在地上,佝了腰,将混了尘土、树叶和鸡毛的面条用双手轻轻地从地上鞠起来,放在清水里淘干净,很坦然地吃下了这一碗面条。四十年来,每当我看见路边弃扔的干粮模块时,脑子里就会闪现出母亲当年跪在地上鞠起面条的情景。</h3><h3> 在食粮匮乏的年代里,村子里常常可以见到讨吃要喝的人。凡是来我家讨要的人,母亲总是端了凳子,拿了馍馍和开水,让人家坐下来慢慢吃喝。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现村口的桥洞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脏破的外地人,我们几个调皮的孩子就故意对着那人扔土块,打口哨,逗笑取乐,这时正好被收工路过的母亲看见了,从不发脾气的母亲紧绷了脸,拧了我的耳朵,扯着我回到家里。母亲对我只沉沉地说了一句话:穷人也是人呢!随后母亲让我给那人送去了父亲的一件旧夹袄和一个馒头作为道歉。</h3><h3> 我儿子是在县医院出生的,在照顾我妻儿母子的那几天,母亲去开水房打水时发现旁边经常滞留着一个神智不大清楚的流浪人,后来几天,母亲每次打水时都会带上一个蒸馍或一块糕点,看着那人一口一口吃下才放心。</h3><h3> 我小时候过年时,母亲总要自制黄酒,用糜子或甜菜为主要原料酿制的黄酒,绵绵的,甜甜的,多喝也不会醉人,最适合小孩子们饮用。我儿时的伙伴们,过年时常爱到我家里来玩耍,母亲总是舀了黄酒,拿出珍藏了一冬的干枣和核桃,笑眯眯的看着我们吃喝玩耍。自从母亲过世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人会酿黄酒了,连同我的几个姐姐也记不得母亲当年酿黄酒的流程和诀窍。几年前我从超市里买了一瓶包装精美价格不菲的米酒,喝到口里总有一种焦苦的味道,从此就再也没有买过。</h3><h3> 每逢端午节的前几天,是母亲最忙碌的日子。四邻八舍排了队央母亲包粽子。别小看包粽子的活儿,这还是一件技术性挺高的巧活儿,村里只有母亲和几位婶娘才有包粽子的手艺。浸米,泡枣,包粽,煮粽,每个环节都极有讲究。包粽时先用三片苇叶穿插绞织成锥筒状,灌入适量的江米和大枣,再把边沿多出的苇叶卷折过来,封严实里面的米和枣,然后用浸泡好的马莲叶当绳子把粽子捆扎成三角状。放入的米枣的量不合适或扎捆时用力不匀,所包的粽子要么瘪瘦稀软,要么干硬而挤破粽叶。煮粽子的时间大约要三四个小时,把包好的粽子一层层码放在尖顶的大铁锅里,上面压了牛头大的青石,浇上适量的水悠悠地煮。煮粽子的火候也很关键,火太猛锅里的水已炼干了粽子还没有熟透,即使熟了也有焦糊味;火太弱粽子在水里浸泡太久就失了黏性和鲜香味。那时我家还用风箱烧火,几个时辰里母亲就一直吧嗒吧嗒地推着风箱,不时向灶里续柴添火,守候在灶旁直到粽子出锅。母亲一连几天日夜忙碌着,从没有一句说苦叫累的话,总是乐呵呵地送走东邻又迎来西舍。</h3><h3> 母亲还有帮人正骨顺筋的手艺。我小时候的农村孩子,整天疯跑狂玩,经常上树翻墙,因此扭胳膊伤腿就是常有的事情。不论是谁家的孩子,只要找到母亲,母亲便搁了手头的活计,揉捏推拿一番,有时还用破布烂袜替人缠了绷条,过三两天小孩子就又能活蹦乱跳了。多年来母亲总把此事看做自己的份内事,从没见母亲收过人家一分钱的报酬,有时乡邻们为了表达对母亲的心意,拿来了一块糖果或者两个鸡蛋,母亲就心满意足,高兴的跟小孩子似的。</h3><h3> 我八十年代末参加工作后,家里的经济条件才有所好转。但母亲的吃穿用度依然朴素而节俭。每当我们姐弟给母亲一点零花钱的时候,母亲总是摆摆手说:现在的日子白馍细面,有吃有穿,我还要钱做什么。</h3><h3> 多年来,每当我抚摸着母亲留给我们的遗物——一个装着十一元五角钱的小布包,我就感慨万千:母亲留给我们的遗物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母亲留给我们子孙后代的精神遗产呢?</h3><h3> </h3><h3> 2019.4.18</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