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在院子里用一把蒲扇遮脸,在竹椅上午睡。不知为什么,梦到了洪老爷子。老爷子瞪着铜铃般的双眼,满脸是血。<br></h3><h3><br></h3><h3>我一个激灵,醒了,心怦怦直跳。</h3><h3><br></h3><h3>半晌,我静了静神儿,找了支笔,把想起的事儿记录下来。这几年,记忆力越来越差,丢三落四,好多事儿掉屁股就忘。</h3><h3><br></h3><h3>洪老爷子是我几十年前大安街的邻居,我们都住在那栋黑黢黢俄国人建的老楼里。</h3><h3><br></h3><h3>洪老爷子当年70岁左右,我称呼他为洪爷。他的两房太太,我分别称为洪大奶和洪奶。</h3><h3><br></h3><h3>洪爷满头白发,眉毛也是白的,纯纯的,没有一点杂色,头发浓密,每一根都毛刷般挺立着。他身材很高,腰板溜直,给人以结实硬朗的感觉。可以想象到,洪爷年轻时肯定很帅,即使人到老年,也仍是影视剧里难寻的形象。</h3><h3><br></h3><h3>洪大奶面目清秀,大户人家出身,性情温婉,从不与人相争。她平日里很少出门,只是偶尔坐在马扎上晒太阳。她保养的很好,皮肤细腻,灰白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个淡绿色的玉簪。据说这玉簪还是清朝老佛爷时宫里的物件儿。</h3><h3><br></h3><h3>洪奶有一双从未缠过的大脚,这在同龄人中很是罕见。据说,洪奶还在西十三道街从德女子中学读书时,与洪爷相识,从那时起,洪爷就在她的心里扎了根。于是,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寻死觅活地嫁给了洪爷。洪奶喜欢串门,喜欢和母亲唠嗑。经常是唠着唠着,忽然一拍大腿,“坏了,我赶紧走了,要给老爷子做饭了。”</h3><h3><br></h3><h3>洪爷的生活极为规律,每天早晨都在江沿小树林里打拳。他打拳时,我曾偷偷的看过,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拳法,与太极、螳螂拳迥然不同。那拳招式古怪,时缓时急。快打时,拳脚并用,虎虎生风,令人眼花缭乱。</h3><h3><br></h3><h3>有一天,我偷看时被发现了,从树后走出,讪讪地说,“洪爷,能教我打拳吗?”</h3><h3><br></h3><h3>“不能!”话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说完,便不再理我,一个高抬腿踢向空中。</h3><h3><br></h3><h3>后来,我听同学说,洪爷打的是奉天讲武堂操练拳。我的同学习武,是大安街武馆吉万山大师徒弟的徒弟。这话是他师爷告诉他的。</h3><h3><br></h3><h3>他师爷说,这种操练拳以实战为目的,招式凶狠毒辣,打在身上会出人命的。现在会打这种拳的人很少,基本上已经失传了。</h3><h3><br></h3><h3>每天清晨,与洪爷在院子里相遇,邻居们大人孩子无不止步肃立,纷纷打招呼:</h3><h3><br></h3><h3>“洪叔,吃了没?”</h3><h3>“洪大爷早,今儿个天儿真好。”</h3><h3>“洪爷好!您遛弯儿去?”</h3><h3><br></h3><h3>洪爷人缘儿好,乐呵呵地和邻居们打着招呼。尽管他慈眉善目,但在他严谨的衣扣和举手投足间,分明能感觉到一种强大威武的气场所在。</h3><h3><br></h3><h3>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多年军旅生涯和从血雨腥风中闯过来的人生经历所形成的。</h3><h3><br></h3><h3>据说,洪爷当年是东北王张大帅的部下,有人说是团长,有人说是旅长。我曾向院子里的秦奶奶求证,这一点就连人称老皇历的秦奶奶也说不清楚。</h3><h3><br></h3><h3>但秦奶奶毕竟是秦奶奶,她跟我讲了一段往事,闻所未闻,令人血脉贲张。</h3><h3><br></h3><h3>“想当年,日本人打到了哈尔滨。那炮放的,太吓人了,轰轰直响,根本听不出个数。到了晚上,城西边的天都是红的。</h3><h3><br></h3><h3>“洪爷要去带兵打仗,你洪奶哭天喊地死活不让。洪爷急了,一用力,把你洪奶甩在了地上。你洪奶死死拽着洪爷裤腿儿不撒手,怕一撒手洪爷就没了,最后也没拽住。</h3><h3><br></h3><h3>“洪爷临走时撂下一句话,如果他回不来,就让洪奶领着洪大奶和孩子们回关里家逃命去吧。</h3><h3><br></h3><h3>“洪爷打仗不要命。他武功好,一杆大枪,舞的跟杨六郎似的,捅上去,小鬼子不死也得残。</h3><h3><br></h3><h3>“枪炮声响了好几天,洪家奶奶天天提心吊胆。一天半夜,洪家大门被人敲得山响。洪爷受伤了,被人搭在马背上送回了家,血葫芦似的,认不出模样。要不是小四儿他爹,洪爷小命就没了。”</h3><h3><br></h3><h3>小四他爹就是院子里的庞爷,洪爷当年的马弁。</h3><h3><br></h3><h3>(一个是地位显赫的长官,一个是胡子拉碴的大头兵,生死相依,一辈子不离不弃,这是另一篇《洪爷和他的马弁》的故事,以后再说。)</h3><h3><br></h3><h3>秦奶奶说得活灵活现,就像她亲眼见到一样,不容人不信。况且,在家门口打的这一仗,这么大动静,哈尔滨老人儿都知道。</h3><h3><br></h3><h3>关于抗日的知识,我当时主要来源于地道战、地雷战、敌后武工队等电影,对哈尔滨抗战的历史一无所知。</h3><h3><br></h3><h3>后来,我去图书馆查阅资料,证明秦奶奶说的确有其事。</h3><h3><br></h3><h3>日本人进犯哈尔滨,遭遇到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史称哈尔滨保卫战。保卫战是东北军各部自发组织的对日战争,是东三省沦丧前最大规模的抗战。</h3><h3><br></h3><h3>民国21年(1932年)1月31日,日军由长春派出重兵,向双城堡发起进攻,赵毅率中国守军22旅困守孤城,伤亡600多人,被迫突围,退回哈尔滨,东北重镇哈尔滨门户洞开。</h3><h3><br></h3><h3>日军第二师团长多门二郎中将挥舞军刀:“杀该该!”命令部队向哈尔滨进军。紧跟着,日本人的大炮就打到了哈尔滨城里。</h3><h3><br></h3><h3>那时,刚过完小年儿,街上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炮弹炸响的时候,老百姓都懵了,那响声比麻雷子要大一万倍。</h3><h3><br></h3><h3>2月3日,日军第二师团2.5万人和伪军5个旅的兵力,分几路向哈尔滨发起进攻。地面有坦克和大炮,空中有日军四个中队飞机的轮番轰炸,一时间,硝烟弥漫,血肉横飞。</h3><h3><br></h3><h3>中国军队在哈尔滨城郊顾乡屯、永发屯、杨马架子一带层层设防,阵地前横七竖八躺满了灰色或黄色军装的尸体,双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战斗异常惨烈。</h3><h3><br></h3><h3>中国军队武器装备落后,没有坦克和空中火力支援,尤其没有援军和弹药的补充,伤亡惨重,无力再战,部队撤退至三棵树以东。</h3><h3><br></h3><h3>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二月五日,旧历大年三十,哈尔滨沦陷。</h3><h3><br></h3><h3>埠头区石头道街、王爷街(地段街)上的弘报会馆(现黑龙江日报社)、丸商百货店(现金太阳索菲亚商场)等日本企业最先在楼顶悬挂起日本膏药旗。</h3><h3><br></h3><h3>新城大街(尚志大街)大和旅馆的门前,有人组织了稀稀拉拉的队伍,手持彩旗和标语,欢迎皇军入城。队伍里有日本人、俄国人也有身穿棉袍的中国人。</h3><h3><br></h3><h3>大年之夜,几乎没有人放鞭炮。老人们回忆,那是哈尔滨历史上最黑暗、最沉闷的一个除夕。</h3><h3><br></h3><h3>哈尔滨保卫战的伟大意义,自有历史学家们去研究。我当时好奇的是,洪爷当年什么军衔?手下有多少人马?阵地在哪儿?他怎么受的伤?……</h3><h3><br></h3><h3>我想去问洪爷,但又不敢,就问他的二公子洪叔。洪叔当时在本市的一家医院里当医生。</h3><h3><br></h3><h3>那天,天都快黑了,我才在街上迎到了下班的洪叔。洪叔可能很饿,客气的搪塞我,哪天再说吧。</h3><h3><br></h3><h3>我梗着脖子说,我不想哪天,就今天。</h3><h3>洪叔冲我一瞪眼,我知道没戏了。一个小屁孩儿,还不具备和大人平等对话的资格。</h3><h3><br></h3><h3>我家搬来的第二年,历时10年的动乱就开始了。社会上越来越乱,武斗不断升级,天蓝色“菲亚特”卡车上的民兵都是全副武装,街上不时能听到枪炮声。</h3><h3><br></h3><h3>那年三伏的一个礼拜天,母亲在院子里晾干菜,把豆角茄子等鲜菜洗净、晒干,留着冬天吃。</h3><h3><br></h3><h3>父亲提水,我帮助打杂。</h3><h3><br></h3><h3>突然,街上传来高音喇叭刺耳的尖叫声和一阵阵的口号声,隐约还能听到洪爷的名字。</h3><h3><br></h3><h3>“洪爷正在大门口挨批斗呢,走,看看去。”大院里的孩子招呼我。</h3><h3><br></h3><h3>我扔下手里的活儿,就想往外跑。</h3><h3><br></h3><h3>“不许去!”父亲黑着脸向我怒喝,狠狠踢了我一脚,“滚回去!”</h3><h3><br></h3><h3>父亲永远和颜悦色,我从未见他对任何人发过脾气。当时,我被吓坏了,连哭都不敢哭,赶紧灰溜溜的“滚”回家里。</h3><h3><br></h3><h3>第一次挨揍,还当着这么多邻居,让我感到很没面子。</h3><h3><br></h3><h3>后来,我听说,那天来了一卡车的红卫兵。洪爷太犟,挨打了。洪奶为了保护洪爷,也被踹倒在大街上。</h3><h3><br></h3><h3>洪爷脖子上挂着细铁丝儿栓的大牌子,名字上哩拉着红墨水的大X。两个身着绿军装、红袖标的革命小将使劲往下按洪爷的头,洪爷又用力将头昂起来,两眼血红。牛皮皮带挟着呼啸抡起,一声闷响,铜环打在了洪爷的头上,血花四溅,淌了满脸。鲜红血液衬映满头白发,令人心惊胆战。</h3><h3><br></h3><h3>当然,这些情景都是我事后听说的。</h3><h3><br></h3><h3>大院的王叔心有余悸,那天红卫兵打人时,洪爷挣脱了被拧住的手臂,差点儿动手。真要动起手来,洪爷非被那一车人打死不可。</h3><h3><br></h3><h3>我撇了撇嘴,没吱声。洪爷的武功我见过。真要动起手来,谁死还不一定呢。</h3><h3><br></h3><h3>王婶插话,也幸亏洪家二小子上班,如果在家,可能就出大事儿了。</h3><h3><br></h3><h3>挨打的第二天,洪爷就又出现在院子里。跟每天一样,仍然乐呵呵的和邻居们打着招呼,然后迈着的那种距离相等、频率很快的军人步伐,到江沿晨练去了。跟每天不一样的是,他戴了一顶帽子,帽檐下是一圈白色的纱布。</h3><h3><br></h3><h3>洪奶挨的一脚挺重,把腰病踹犯了,半个多月下不了床。后来,她跟母亲说,洪爷所以没动手。是因为在被打的那一刻,洪爷听到了洪姑撕心裂肺的哭声。</h3><h3><br></h3><h3>据说,我们现在的洋楼和院子,是洪爷的私有财产。洪爷和家人都居住在楼里,院子里的一溜平房由洪爷家佣人和马弁们居住。</h3><h3><br></h3><h3>院子里当年还养过马,是那种没有杂毛的高头洋马。回想当年,洪爷骑马的时候,一身戎装,脚踏锃亮马靴,后面还跟了两个挎枪护兵,威风凛凛,肯定吸引了街上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追随的目光。</h3><h3><br></h3><h3>后来的事也是听秦奶奶说的。 上个世纪50年代,国家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私人的买卖,工厂、商店什么的全面实行公私合营,新社会不允许资本家剥削,要让他们在劳动中逐渐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h3><h3><br></h3><h3>很可能就在这个时候,洪爷将洋楼、院子和一溜平房都捐给了国家,自己留下了现在的房子。</h3><h3><br></h3><h3>我当时很不理解,把楼都捐了,为啥不留个大点的房子?</h3><h3><br></h3><h3>洪爷留下的房子只有两屋一厨,家里人口多,连洪大奶都住不下,常年住在后院平房的孙奶奶家。</h3><h3><br></h3><h3>大安街老楼动迁时,我曾听洪叔跟我父亲说过,他曾与房产部门多次交涉,最终同意他家住房保留私产,并动迁至东风街。而当时的邻居们都被异地动迁到原来“莫斯科兵营”偏脸子一带。</h3><h3><br></h3><h3>东风街与大安街相邻,仍然是中央大街辅街,地点比偏脸子强多了,每平米的房价要高出好大一截呢。</h3><h3><br></h3><h3>尽管洪叔不大待见我,但这事儿我还是替他高兴。</h3><h3><br></h3><h3>老楼动迁以后,邻居们没有电话,更没有QQ、微信什么的,从此就各忙各的,消失的无影无踪。</h3><h3><br></h3><h3>忘了是哪一年的秋天,糖槭枯叶落了满街。我和老婆在华梅西餐店门前遇见了洪姑。多年未见,她依然年轻,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洪姑两眼发亮,显然和我们一样,为老邻居重逢而感到意外惊喜。</h3><h3><br></h3><h3>“大哥大嫂还好吧?你姐还在医院工作吗?孩子上小学了吧?……</h3><h3><br></h3><h3>她连续不停顿的问题,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h3><h3><br></h3><h3>洪姑是洪爷最小的女儿,是洪爷洪奶的心肝宝贝。还没动乱那年,洪姑高中毕业,接连考了两年大学。第一年以为分数低没考上。第二年又考,才知道是政审没通过。“大军阀反革命卖国贼”的孩子,学校要命也不敢录取。自此,洪姑死心了,大学与她无缘,也不必劳心费神的背题了。</h3><h3><br></h3><h3>工作不好找,当环卫工人,洪姑也很不情愿。于是,就在家待业。待业很多年,个人生活大事也耽误了最好的时间。试想,在那个年代,一个出身不好,没有工作的大小姐,谁敢娶回家当老婆呀。再说了,“老子反动儿混蛋”,不为自己,也得为下一代考虑不是。</h3><h3><br></h3><h3>那天洪姑的身边站着一个个子很高,儒雅的中年男人,是她的丈夫。在我们磨磨唧唧、冗长琐碎的谈话中,那男人两手插在米色风衣的斜兜里,并不插话,只是微笑着倾听。</h3><h3><br></h3><h3>那男人长什么样,我已经忘了,留下的印象是,他和洪姑在形象气质上很般配,两人的生活很美满,这从洪姑的笑容里能够看到,还有那男人的一个动作:他很认真的从洪姑的肩头,摘下了一片落叶。</h3><h3><br></h3><h3>洪爷洪大奶洪奶都走了,去往天国,带着他们传奇的经历和抗日的故事。</h3><h3><br></h3><h3>洪叔已是教授级的主任医师,被单位返聘。像他这种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又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年龄越大,越是宝贝。</h3><h3><br></h3><h3>洪姑现在也有六七十岁了,我知道她肯定不会去跳广场舞,那不是她的性格。我知道她喜欢沐浴在午后的斜阳里,沏上一杯温热的咖啡,蜷曲在沙发上安静的读书。也许还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孩子,叫着奶奶或姥姥,在她的膝间环绕。</h3><h3><br></h3><h3>我很想再次邂逅洪叔或洪姑,唠唠洪爷洪奶,唠唠我的父亲母亲,唠唠熟悉的街坊邻居,说点陈年往事,哪怕陈芝麻烂谷子也好。</h3><h3><br></h3><h3>我有点儿后悔,当年为什么不留个联系地址呢?</h3><h3><br></h3><h3>(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h3><h3><br></h3><h3>笔者邮箱:xwbyhn@sina.com</h3> <h3>上图,二三十年代的中央大街。兰色箭头所指处为大安街,左侧高楼为别特罗夫毛皮商店(现大安商厦),右侧平房是现在中央商城的位置。</h3> <h3>上图 哈尔滨保卫战要图。</h3><h3>(1932年1月下旬至2月5日)</h3> <h3>上图 参加哈尔滨保卫战的中国军队。</h3> <h3>上图 中国军队挖好战壕,严阵以待。</h3> <h3>上图 在保卫战中,中国军队英勇杀敌,击落日本飞机一架,日军侦察参谋清水大尉被击毙。</h3> <h3>上图 在哈尔滨保卫战中,被击溃俘虏的伪军。</h3> <h3>上图 哈尔滨市民组成救护队,舍生忘死救护伤员。</h3> <h3>上图 日军第二师团集结部队,向哈尔滨大举进攻。</h3> <h3>上图 哈尔滨沦陷后,日军坦克进城。</h3> <h3>上图 进犯哈尔滨的日军第二师团长多门二郎中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