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景中空无一人

刘艳

         我想起父亲在人生最后一段时光，可曾回想他的一生，他以怎样的心境看待人生的漫长跋涉，得到与失去，平凡与渴求。

        父亲在一个月前离开了我们。我在自然而然学会的冥想中，看到他站在或坐在一块厚实的云朵上，微微地笑着，满心欢喜的样子。我对于自己能看到这一幕，也感到颇为惊讶和心安。

        我对父亲的追思，处于浅浅的抑制状态，人到中年，过分的悲伤会让手边的工作、生活甚至身体立刻停摆，我们似乎没有沉溺的权力。追忆，便不似通常，略过眼前，略过刚刚过去的难忘经历，回溯到很久之前生活的地方。脑中出现一片渺渺而阔大的盐碱荒滩的背景。我不明白，思绪为什么避近就远，是否让疼痛从遥远的记忆中得到抚慰，也可能在对人生的梳理中找寻关于父亲的柔软的感觉。

        在那块土地，我们生活了十三年，即使在经历三十多年春秋的今天，我仍然真切地记得那处土地的风景。

        浮着一层白屑的盐碱地，龟裂的黄泥滩，摇曳的枯叶草茎。一块块蓄满水的水稻田，反射着瓦蓝的天空和白云。远处的公路五十铃卡车隆隆的声音，遥远地像是从地穴深处发出。四周一片寂寥。

        那地方叫胜利油田八分场。我家门前的大河坝上有一座水泥大桥，父亲每天踩着一辆加重永久牌自行车，越过大桥，不急不慢又干劲十足的样子骑回家。河坝下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雨天一片泥泞。太阳出来稍干一些，行人会踩出一条蜿蜒的硬实小道。家属区的大电线杆子上，大喇叭在播音：五七大队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了。父亲的车子由远而近，先听到一串叮铃～叮铃～，就看见父亲帅气地飞身下车。那里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血红的夕阳下了山，天就黑了。全家在红漆小饭桌前坐定，开始简单的晚饭，稀饭，馒头，自家腌制的萝卜干。

        父亲和母亲，一对平凡的人。争吵了一辈子，携手走过了一辈子。晚年的他们，像一架完全磨合自如的机器，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语气，双方都心领神会。这一个是那一个的眼睛，那一个是这一个的耳朵。从头到脚的完美配合，让儿女们私下里暗暗取笑。但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黑夜总是在父亲与母亲细碎、愤怒、压抑、或不着边际的话语中惊醒。那辆三角架上印着 “永久牌”三个大字的自行车，应该也是许多黑夜中商量与妥协之下，终于成为父亲异常骄傲的座驾。一身洗的发白、蓝得恰到好处的工作服，一双褐黄色翻毛劳保鞋，加上父亲明亮的笑容，年轻时的父亲也是一表人才的。这辆自行车伴随我们家近二十年，记忆中，大姐、三姐、我、弟弟，我们一一跨着它歪歪扭扭地学车。父亲双脚叉开，弯着腰把住后座，鼓励每一个孩子：不害怕，不害怕，看前面，使劲蹬……在父亲紧张而又满眼的笑意中，我们一路顺畅地骑走了……

        70年代中后期，我应该是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切景物。横穿大河的输油管道，永不停歇的磕头机、耸立天空的储油罐，长满红色鱼虫的小河沟。在孩子的眼中它们都构成宏大的世界。我站在此刻努力以成人的视角拼凑那个地方，发现那不过是一块不大的地方。六个大队，每队大概9一10排的红砖瓦房。有商店、托儿所、小学、医院。一二公里外，有修保厂、运输车队、中学。10几公里外，有油田基地、采油大队、石油学院。它们灰秃秃地一小片、一小片趴在广袤的盐碱地上。中国第一代石油工人，莽莽荒原立井架，那里有石油那里就是家。

        家门前那条宽宽的大河的河岸上能挖出红胶泥。每年夏季，雷雨天过后，河水暴涨，几乎漫出河床。大桥下水流轰隆隆冲过，混沌的河水里挤满摸鱼、捕鱼的人，河岸上快活叫喊的大人孩子跑来跑去。我看不到父亲在那里，他似乎不擅长捕鱼，但最后，家里总能闻到油炸小鱼的香味，看到尖尖一盆炸成金黄色的小鱼干放在桌上。在物质匮乏的时代，间隔一阵儿，就会有这样的一盆盆东西出现，比如，一盆小螃蟹，一盆炸带鱼。当姐姐们开始参加工作，家里的条件好了许多。父亲表现出对美食的热爱。河对岸的消防队，有一位文质彬彬的厨师，叫老孙。父亲与老孙交好，常请老孙到家里做一桌菜。香酥丸子，京醤肉丝、葱包肉……现在想来，都记得当时吃得津津有味的感觉。在往后的岁月里，父亲积累了一套几十年不变的看家菜谱：蒸走油肉、炸丸子、炸酥肉、糖醋里脊、凉拌粉丝绿豆芽……

        父亲的美食、老孙，随着大河的干枯、丰盈，让我们儿时的生活几十年来被反复品咂，每一遍都有滋有味。即使今日，那些美妙的感觉还是与父亲联系在一起。

          我们一生发生的事情太多。珍贵的的东西以片断的形式珍藏在记忆深处，它们时不时地出现，播放一段漫长岁月的影像。那些影像，没有让我泪流满面，而是温馨与美好。

        那时最有意思的事情，大概莫过于看电影。场地上竖两根长长的杆子，挂一块白色的幕布。马上，孩子们打闹成一片，搬出自家高高低低的板凳，早早占一个最佳位置。

        其实没什么有意思的电影故事。大概以红色经典剧为主。我记不清看过的影片，但我记得电影结束后的事情。父亲总是最快回家的那一个。打开家里所有的电灯，一片通明的小屋置身于黑夜里。人群从家门口经过，舞台似的灿灿的小屋，让他们小小地吃了一惊。屋内有一顶光可鉴人的带玻璃镜的粟色五斗橱。那是父亲上海出差，用大卡车不远千里拉回来的，款式颜色都十分的洋气。一张围了白幔布的桌子，二把椅子，干净的红花白茶盘和茶碗，一台钩花方巾盖住红梅牌收音机，白绸纱的窗帘，左右两个黄铜钩子钩好。还有洁净的地面。

        散场的人流走过家门，被眼前灿灿的小屋一震，惊讶地一声：

        哟，这是谁家？这么漂亮！  这是刘师傅家。  总有人回答一句。

        人陆陆续续地流过了。爸爸总是得意地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荡漾在脸上，模仿着行人的语气：  

        哟，这是谁家？这么漂亮！老刘家嘛！

        对于父亲来说，他是值得骄傲的。第一代石油工人，走南闯北，与荒漠、戈壁、石油、机器打交道。一个19岁离开家乡，一无所有的男人，养育5个子女，补贴老家的爹娘。生活比家乡的恬静安然艰苦的多。这个曾经出身不好的男人，很努力地把生活过得踏实平稳，有滋有味。他在苍凉的环境里种兰花，夏日的清风里窗下摇着三二支纤细的花茎；他种玻璃海棠，翠绿的叶片之间缀满嫣红的小小花朵；院子里的鸡冠花、凤仙花点缀着每一个夏季。凤仙花开的时候，我总记得摘下花朵，加明矾捣烂，敷在树叶上，包裹十个手指。盼望着第二天早上醒来，可以有10个红艳艳的手指甲。

        我长大后，认真地问过父亲：爸爸，您为什么爱养花？

        父亲沉吟一下：周围也没什么好看的，就养个花看看呗，好看！

        我妈妈一辈子爱花，我长大了也爱花。在缺乏色彩的年月里，那些花儿一定点亮过我们的眼睛。

        父亲努力生活的片断，一点一滴都在家门口的俗世生活里。一个防震棚，地震过后，成了一个实用的杂物间。一个大菜园子，结满了西红柿、黄瓜、茄子……一个鸡棚，我们偷看老母鸡下蛋，看她涨红了脸，努力地挤出一个淡褐色的蛋。一个地窖，冬季储藏着白菜、土豆、萝卜。我们的家，始终不大，大概只有两间，围拢它的这些附属物却大了一倍。

        那个寂静的院子，如今，安静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那风景中现在空无一人。谁都没有，父亲没有，我们也没有。

        我将记忆投射到遥远年代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回忆少年时期，而重回简单与幼稚。相反，在追忆父亲的温和情绪中，对人生的认识更为深刻。在父亲离世的最初几天里，我感觉到他存在于周围的一切当中。对死亡的恐惧，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趋于理性，在那一刻，攀到了神性的境界。我开始相信死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安静平和的状态，只是将一种永久离别的心绪埋在摸不着边际的神经系统中。最好不要随便碰触，空洞的虚无的痛感像地下泉水一样随时会喷涌出来。

        我想起自己在过去的人生中失去的许多东西——无可挽回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对人生逐渐变弱的热情。但在再也找不到和父亲说话的世界里，我们还拥有最久远和深长的记忆。

                                           2019、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