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饭》（小说）

李从华

清明节当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阳光明媚。远郊的乡间小道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汇聚成一道人流的风景线。

小路两旁的柳枝才泛出淡淡的青绿色，几株野草顽强地挺立着，透露着春天的气息。

怨大头裹着厚厚的的旧滑雪衣，一瘸一拐地包围在滚滚的人流中，和这些身着春装的人比起来显得很不协调，迎来的都是鄙视的眼光。然而怨大头并不在乎，完全无视。怨大头背着一个铺盖卷，提着一个皱巴巴的大号环保袋，看上去就是一个要饭的乞丐。有人会想，这乞丐跑到墓园来要饭算是找对了地方。

走到底就到了墓园，怨大头也是来此扫墓的。墓园很大，骨灰盒大小的墓地，一望无际。也明显会显现几个四周围着围墙的大墓地，怨大头就在这样一个大墓地前站住了。怨大头进入围墙，打量了一下四周，铺盖卷顺手丢在靠东侧的角落里，环保袋放便在了中间的大理石圆桌上。围墙东面的墙上竖立着一块一米多高的墓碑，墓碑上用黑漆刻着怨大头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如今的怨大头已经是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年人，无儿无女，没有养老金，靠吃低保过日子。想到此，怨大头百感交集，对着已经仙逝的父母亲墓碑磕了三个响头便陷入了沉思......

怨大头年轻时候是本地一霸，仗着人高马大，熊腰虎背一言不合，动不动就拔拳相向，因此没人敢和他顶嘴，更不敢还手。不过，怨大头十分讲义气，从不欺负弱小，专爱抱打不平，都爱和他交朋友。

怨大头对门的张木匠因为跷脚，兔唇在本地找不到老婆，就到苏北农村老家找了一个黄花闺女。不久，张木匠的女儿降生了。此刻，正当全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时，张木匠却撅着嘴，一脸的愁眉不展，还不断唉声叹气。一屋子前来道喜的邻居感到奇怪，就问张木匠："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张木匠苦笑着叹口气说："我不希望看到的是女儿。"大家更奇怪了，张木匠接着说："生女儿太危险了，大了就更让人不放心，女孩子容易被人欺负，还会被强奸。"大家就教育起张木匠来，责怪张木匠想远了，又想歪了，怎么尽往坏处去想？

怨大头笑嘻嘻地过去抱起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跟张木匠说："你不用担心，你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今后只要我老袁在，谁敢欺负我们的女儿，看我不把他狗头拧下来！"张木匠这才放下心来。

张木匠女儿一天天长大，出落得如花似玉，非常讨人欢喜。女儿越大，张木匠更是提心吊胆。

那天中午时分，张木匠女儿正和几个小孩子在离家不远的风波亭边追着玩，突然从路边跑出一个壮汉就把张木匠女儿抢走了。

小孩子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几个老邻居便穷追不舍。怨大头闻声冲出棋牌室拼命追了过去……

一直追了几里路，那壮汉丢下孩子夺路而逃，怨大头追上壮汉，揪住衣领摔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没想到竟把那壮汉打死了……

怨大头惹了官司，被判了10年徒刑。

张木匠全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搬离了工人新村，不知所踪。

怨大头在监牢里反而活得很潇洒，做起了牢头。每年大年三十，怨大头父亲老袁头就会在黄昏时候带上一瓶廉价的烈性白酒和怨大头母亲才做好的怨大头爱吃的红烧猪头肉来探监。父子之间并没有什么话好说，老袁头只是坐在玻璃窗对面不停地抽烟，看着怨大头把酒菜全部吃完。临别时，怨大头眼里含着泪花，目送着步履有些蹣跚的父亲离去……

怨大头在刑期的最后两年的大年三十来探监的不是父亲，出现在面前的却是母亲。母亲还是在黄昏时刻提了个手提袋来的，拿出一瓶白酒，一盒红烧猪头肉，还多做了一个红烧鲫鱼。母亲和父亲不同，一边看着儿子吃，一边不停地问长问短。怨大头边吃边回答母亲的问话，感到既亲切又满足。怨大头吃饱喝足后，突然问："妈，爸他怎么没来？"母亲见问，突然转过身去擦擦眼睛说："你爸他在单位加班，正忙着呢。"

怨大头父亲是个码头工人，每天起早贪黑把成吨成吨的大米装到大货轮上，再送往亚非拉国家去支援世界革命。想到这里，怨大头不再说什么，目送着母亲远去。怨大头母亲又对儿子叮咛了几句，赶紧擦了擦快要流出来的眼泪.......

怨大头刑满释放回到家，原来对门张木匠的家换成了一户不认识的人家，直到晚上也没见到父亲的身影。

天色渐渐黑下来，怨大头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母亲突然拿出来一个红布包袱放在怨大头面前。怨大头突然明白过来，大声问："爸是怎么死的？"母亲哽喑着回答："你爸他两年前在码头上关押他的地方上吊自杀了。"为什么？"怨大头怒目圆睁。母亲继续说："革委会主任猴子精把你爸打成了反革命关押了起来，你爸他一时想不开就上吊寻了短见。"

怨大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怨大头后来才知道，两年前的一天上午，革委会主任猴子精突然来到码头要正在装船的工人全部停工去参加批斗江书记的现场会，老袁头拒绝参加，就和猴子精吵了起来，猴子精就以反革命罪，把老袁头五花大绑关了起来。老袁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上吊自杀了……

怨大头因为坐过牢被单位除了名，街道干部要怨大头自寻出路，怨大头只好在码头的路边支起一个煤球炉做起了卖葱油饼的小生意。只要有人过来，怨大头就不忘打听猴子精的下落。

也是冤家路窄，那天上午，怨大头正在向路人打听猴子精下落时，边上一个码头工人指着码头那边说："这不是猴书记，正在码头检查工作呢。"

怨大头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如飞地直奔码头而去……

此刻，猴子精西装笔挺正在那里指手划脚，怨大头跑上去，一把抓住猴子精就打，边打边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直把猴子精打瘫在地。结果把猴子精打成重伤，肋骨全部断裂，身上多处骨折。怨大头又一次犯了法，等待他的还是被判刑坐牢......

怨大头再次刑满释放时，母亲早已过世，怨大头想来想去，干脆就把住房卖了，用一半的钱在远郊的墓园购置了一处10平米的墓地，把父母的骨灰安放在墓穴里；另外一半的钱在工人新村租房住，因为在监牢里生过一场大病，落下了腐腿的残疾，无法工作就靠吃低保。

每年清明节，怨大头都不忘赶去和父母吃团圆饭，无论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20年如一日从不缺席。随着年岁的老去，怨大头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近年来就随身携带铺盖卷来墓地，万一回不去了就住下了。自从老扁头死后，怨大头退了出租房就住进了风波亭。

..............

等到黄昏时刻来临，怨大头才从编织袋里拿出一瓶烈性白酒，随后又拿出三个装有熟菜的一次性饭盒来，一盒是父亲爱吃的红烧肉，一盒是母亲最爱的红烧鲫鱼，还有一盒就是红烧猪头肉。怨大头分别在圆台面的东、南、西三处各倒了一杯酒，他自己就坐在了墓碑对面的西头。

怨大头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墓碑上父母亲的名字发呆……

此刻，怨大头似乎又回到了他的童年时代......

大年三十那天，正是万家灯火时分，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兴高采烈地吃年夜饭，父亲喝着酒，一家人有说有笑。怨大头看着父亲喝得有滋有味的样子，吵着也要喝。父亲见儿子还小，就用筷子沾了点酒塞进怨大头嘴里。怨大头顿时被呛得又是流眼泪，又是吐舌头，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怨大头完全沉浸在甜蜜的欢乐中，父亲喝完了一杯酒，那起酒瓶又往酒杯里倒，不料酒瓶没拿稳，翻洒在了自己头上，怨大头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此时四周已经漆黑一片，天上有几颗星星正眨着眼。怨大头抹了一把头发，这才意识到刚下过一阵零星小雨，地上还是湿漉漉的。

怨大头感觉有些头昏脑胀，喝着喝着就喝高了。怨大头仍然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数来数去就是数不清......

"今天怕是回不去了？"怨大头自言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