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北归] 苏东坡 （六）

吴百兰

公元1091年，苏东坡被调离杭州，召回京城。苏东坡很快官升礼部尚书。高太后去世后，18岁的宋哲宗执掌朝政。

新的党争卷土重来。年少的宋哲宗开始疯狂打击旧党，重用被冷落多年的新政改革派。苏东坡再次被贬 到荒凉偏僻的岭南。

公元1094年，苏东坡再次被贬。由汴京，到定州，再到惠州，他在人生轨道上转了一大圈，重新回到了被贬黄州时的境况。

在惠州，苏东坡又一次成为由当地官府看管的犯官。苏东坡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也是一个善于发现快乐的人。

当个人命运的悲剧一再降临，他就用这样细小而具体的快乐将苦痛化于无形。

被贬岭南前，苏东坡把家中仆人和侍妾一一遣散，唯有朝云，不肯在这忧患之际离开他。朝云坚决随同苏东坡，前往惠州。

有一天，苏东坡与朝云在家中闲坐，看窗外落叶萧萧，景色凄迷。苏东坡一边饮酒，一边吟出一首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

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

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朝云抚琴弹唱这首词，当唱到“天涯何处无芳草”时，朝云一边唱一边落泪。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是不是苏东坡的一种自慰呢？

在惠州居住两年后，朝云因病去世。朝云葬在湖边的山坡上。附近寺院的僧人筹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用以纪念她。亭柱上镌有苏东坡撰写的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朝云走后，朝廷又来一纸诏书，把苏东坡贬到更加荒远的儋州。临行前，他一一交待后事，如同永别。唯一让苏东坡略感欣慰的是，在前往海南的路途上，他与弟弟苏辙相遇了。

他们在雷州天宁寺居住了三天。兄弟二人又跟少年求学时一样，同睡同起，形影不离。林语堂先生曾说：“往往为了弟弟苏辙，苏轼会写出最好的诗来。”其中，最著名的是苏东坡写给弟弟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从宋代到今天，从中国到国外，苏东坡作品的生命力超乎想象。苏东坡在孤独中与世界对话。他对弟弟的思念，留在他的词与字里，远隔千载，跨越重洋，依旧脉络清晰。

在詹州，苏东坡的生活更苦了。没有书看，苏东坡就领着儿子苏过抄书。当过儿抄完两本书时，苏东坡非常高兴的说：我儿又抄了两本书，这将是他的无价之宝。

果然，过儿有他爸爸的影子。有一次，宋徽宗怀念起苏东坡来，就叫人诏过儿进宫。待过儿进宫时，徽宗已经等在哪里了。徽宗知道苏东坡喜欢画石头，就对过儿说：你就画个石头吧。

白壁上映着荒野凄迷的景色。上面有一方石，几株树，那份不动声色，那份磊落之气给人以遐想。过儿因抄书练出的这份定力，几乎与当年的苏东坡别无二致。

在惠州，苏东坡因为穷买不起羊肉，他就把羊脊骨买来烤着吃。烤了以后的羊骨头又鲜又香，他还隆重推出他的私家烤羊脊骨制法。

他对自己的创造力很是洋洋得意，写信告诉他的弟弟说他身边的狗都很生气。因为骨头上连肉渣都没有了。

不管生活怎样，苏东坡都不会忘记吃好吃的。也不会忘记笑，他写的信哪怕是只有十几个字，后面都会留有“呵呵”两个字，代表他的乐观。

苏东坡喜欢喝酒，喝醉了也写诗，他的诗，不是竹林七贤的“狂”，也不是李白的“豪”，他是“达”。恰到好处，不多不少。让自己可以达到一种清醒时无法达到的真，但也不至于酒后失态。

谪居海南三年后，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苏东坡再次被朝廷起用。可是到了常州，他的旅程，已无法再继续了。苏东坡病了几十日。他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苏东坡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交待后事。

他说：“我这一生没做亏心事，不会下地狱。我心中毫无畏惧，你们别为我而哭泣。”。

二十八日， 弥留之际好友维林在他耳边大声说：“瑞明宜勿忘西方”。维林的意思是，你一辈子受苦了，别忘了到西方极乐世界。

苏东坡回答说：“西方的极乐世界和我的现在不是分离的，如果我曾经用心地过了每一天，极乐世界就存在于我生命的每一天。”苏东坡用心地珍惜了每一天。所以他从来就没离开这个世界。

苏东坡的一生从来不缺快乐。朝堂上他与皇帝、官员们议国政。贬谪了，他找农夫、渔夫、樵夫聊天喝酒爬围墙。郁闷了写词，高兴了写诗，惆怅了写帖。馋了，研究美食。为官时造福百姓，落寞时关心自己。白居易在东坡上种花，苏东坡就种大麦，在丰收中获取成就感。苏东坡每天都有思想的火花在闪耀。

千百年来他一直在人们的身边，当人们吃着东坡饼、东坡肉时，他在和人们嘻笑。当有人在思念时，他在“千里共婵娟”里与人耳语。人们走到哪都会想起“天涯何处无芳草”。就连看见了狗都会笑哈哈地告诉它：“呵呵，你真幸运，因为你不在苏东坡身边。”

有一种永恒叫“苏东坡”。有一种达观叫“苏东坡”。有一种遥远的幽谷之思，还是叫“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