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写于母亲诞辰100周年之际

东方木

母亲的这张遗照裁剪于1961年为送她的长子上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而拍摄的全家福照片中。

在此之前和之后的近20年间，母亲没有照过一张单人照片。

母亲时年42岁，已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人。

今年是母亲诞辰100周年。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28年了。

母亲辞世后，我一直想写一篇怀念文章，但却迟迟未能动笔。

欧阳修在《泷冈阡表》中说，他之所以在父亲去世60年后才写悼文，是“非敢缓也，盖有所待也”。

我之所以迟迟未写怀念母亲的文章，却不是像欧阳修那样，想有待于“光宗耀祖”时再写，而是一想起母亲含辛茹苦的一生，就心有戚戚焉，以至于不能动笔成文。

1961年长兄被保送至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临行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二哥已于1948年围困长春时夭折）。

母亲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她一生中没有做过什么显赫的事情，但是她却具备了一些很多男人都不具备的坚强性格：她在艰难困苦的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那种从容淡定，她以被病魔缠身的柔弱之躯去逐一克服所面对的困难那种坚忍之力，足以令很多男人汗颜。

在我们兄弟姐妹出生成长的那样一个大战乱、大动乱、大变革时代，如果说没有严父的训诫和教导，我们无以成人，那么也可以说，如果没有慈母的慈爱和坚韧之力，我们就无以成立。

1984年春节我们兄弟4人和母亲的合影，当时父亲已辞世一年了。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想找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竟然找不到。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年轻时的形象，就是和父亲结婚时拍的那张结婚纪念照中的形象。照片中，穿着婚纱的母亲泛着青春光彩的脸上，洋溢着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笑容（遗憾的是，这张父亲西装革履、母亲披着婚纱的照片，在文革中被当作“四旧”烧掉了）。

那时候的母亲肯定想不到，她一生中会遭遇那么多不幸和痛苦。

母亲曾经三次面临差一点儿失去丈夫的痛苦考验。

第一次是母亲和父亲新婚不久，父亲去我外祖父家，晚上睡觉，他嫌火炕太热，就摘了块门板睡到窗口，没想到过堂风一吹，到了第二天早晨，他竟然中风不语，无论母亲怎么哭喊，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死去了一般。最后，外祖父不得不给父亲穿上匆忙赶制的寿衣，请来八个棒小伙，抬着他去几十公里外的伊通县城治病，并向他们交代，一旦父亲咽气，便就地埋葬。一路上，母亲哭哭啼啼地跟着。谁知给父亲穿上厚厚的寿衣后，大热天一捂，出了一身汗水，没到县城父亲就不治而愈了。

第二次大约是在1948年初，当时国军在东北的败局已定。但他们还是想负隅顽抗，四处抓兵补充兵员。为了避免父亲被抓走，母亲把父亲藏在地板夹层中，任由国军抓丁人员恐吓施压也不屈服，使父亲躱过了一劫！母亲事后和我们聊起此事时说，住在地板㚒层里躱了半个月的父亲出来时脸都青了。

第三次发生在1948年。当年6月初，四野发起了围困长春战役。在此之前，父亲觉得时局不对，便把家里稍微值一点钱的东西全部卖掉，让母亲带我大哥、大姐和二哥回距离长春100多公里的农村姥爷家。母亲背着还在襁褓中的二哥，一手拖着5岁的大哥，一手拖着3岁的大姐，一路吃尽千辛万苦才回到姥爷家。几个月后，当父亲终于被放出了卡子回到姥爷家时，已是奄奄一息了。刚刚失去一子的母亲，还没有从丧子的悲痛中解脱出来，马上又面临了失去丈夫的危险。母亲没有被这些突然发生的变故所压倒，她当机立断，说服姥爷割下一垧地高粱变卖，并向妹妹借钱，请来最好的医生给父亲治病，终于将父亲从死神的手中抢了回来。

80年代中期的一个春节，母亲的4个儿媳妇以茶代酒向她致敬。

解放以后，因为有孩子拖累，母亲一直没能参加工作。一家9口（包括奶奶）的全部生活开支都靠父亲一个人每月不足70元的工资。为了减轻父亲的压力，母亲在操持打理一家人的吃喝穿戴之余，还尽力想办法打一些工赚钱补贴家用。她为第一汽车制造厂的工人们洗过工作服，在家里用缝纫机为服装厂成批地加工过服装、口罩等产品，甚至在已经快60岁的时候还看护过果园。

现在都已过了60岁、有了自己子女的我们，想想处于当时境况中的母亲，才深深感受到她的不易。爸爸那点儿工资，在用于一家人糊口后几乎所剩无几，根本买不起鞋子衣物等用品。一家八、九口人的单衣、棉衣、单鞋、棉鞋、被褥，只能靠母亲一针一线地做。我们兄弟姐妹6人，从来没有穿过没有翻新过的过冬棉衣棉裤，没有盖过没有翻新过的被褥。每天早晨上班的父亲和上学的我们，起来吃的都是新做的热乎乎的饭菜。母亲承担的所有这些繁重的家务和承接外来加工活计，几乎使她没有休息的时间。当她坐着用纺锤纺麻线、用针纳鞋底的时候，才算是她的休息时间！

拍摄于1980年前后的全家照。

而默默地做着所有这一切的母亲，并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母亲的胃病非常严重。在我的脑海中母亲最清晰的形象，是她清瘦的病容。在我刚开始懂事的时候，我就记得，患有严重胃病的母亲，几乎每天都要被胃病折磨得呕吐至少一次，而且每次呕吐完之后，母亲仍然像没事人一样，照样做繁重的家务。 为了医治胃病，母亲尝试吃过不少种药物。我至今还记得，其中有一种药叫做氢氧化铝凝胶。这种药是一种浓稠的乳白色液体，像现在装修用的乳白胶一样，别说吃，看上去就恶心，可是母亲为了治病，仍然照吃不误。但是所有的药都没有医治好她的胃病。现在胃病已不算什么大病，动手术切掉病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在那个年代，做胃切除手术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还是无法想象的。

1974年夏季的一个早晨，剧烈的胃疼使得母亲突然休克！我哥哥接到消息后马上找来一辆车，和我大姐一起把母亲送到了医院。医院诊断是幽门梗阻和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可是因为床位紧张，哥哥和大姐他们跑了几天也没能解决母亲住院治疗的事。直到大哥从沈阳赶回来，找到他的同学和战友，才解决了住院床位和手术的问题。母亲的胃被切除三分之二，最终解除了病魔对她的折磨。母亲做胃手术时天气炎热，每天气温在三十度左右，也许是老天爷觉得我的母亲这一辈子太痛苦了，发了慈悲，恰恰在母亲做完手术后当晚便下起瓢泼大雨，天气凉快下来，一连七天白天晴晚上下大雨，我们兄弟姐妹担心的感染关过了。

长大成人后的我们。

在那个什么都需要凭票证限量供应的年代，尤其是饿死了成千上万人的那三年大饥荒时期，要每天填饱9个人的肚子，只有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才知道，是一件多么难办的事情！

那时候我才五、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还记得很清楚，几乎每天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我就抱着母亲的大腿哭着喊饿。那时候小不懂事，直到我有了足够的生活阅历，才能揣摩出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挨饿而无能为力时的那种心情是多么难过！

那三年，母亲为了保证她的婆婆、丈夫和孩子们不被饿死，绞尽了脑汁，想尽了办法。春天，她挖野菜，撸榆树钱儿；夏天，她捡西瓜皮，在徬晚市场快收市时买大堆便宜菜；秋天，她趁菜价便宜时晒大量干菜；冬天，她捡拾部队菜窖里丢弃的白菜帮子；豆腐渣子、甜菜渣子、豆饼，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母亲巧妙用来做成可口食物。50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能记起母亲用白菜帮子加少量猪油渣做成的玉米菜团、掺合了榆树钱儿蒸的玉米面窝头、用豆腐渣加韭菜末做成的小豆腐等食品的喷香滋味。

因为有了母亲的巧妙调剂和周密安排，我们一家人安然地度过了那个大饥荒的年代。

2002年，也就是母亲离开我们11年后，我回到长春，和在长春的哥哥、姐姐、弟弟一同到沈阳看望大哥时拍摄的照片。

母亲一生俭朴成习惯， 印象中极少有被她认为没用的东西。大孩子的衣服破了小了，缝补后给小孩子穿，最后连小孩子都穿不了了，就剪成一块块碎布头打袼禙做鞋用。那时候卖菜的都是国营商店，她总是在商店要下班时去买估堆的菜，并收回那些被抛弃而她认为还能利用的蔬菜，回来挑选后，将剩余的剁了喂鸡。为了过年过节时给父亲和我们改善生活，她年年养鸡，凡是鸡能吃的东西她从来不扔。节约水电煤及煤气更是几乎到了吝啬的地步，她毕生一以贯之的节俭习惯也影响了我们，使得今天已经过上了富足生活的我们兄弟姐妹，也不敢轻易浪费。

尽管家境困难，但是母亲严守孝道，孝敬自己的父亲，对她亲弟弟及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弟弟也非常大度。

我姥爷晚年生活很艰难，那个年代，三个舅舅的家境都很穷困。姥爷几乎每年过完春节都来我们家，来时每次差不多衣衫褴褛，满身虱子。姥爷一到，妈妈总先拿出爸爸的内外衣给他换上，然后让爸爸领他去洗澡理发，带着钱和布票去买布给姥爷缝衣，用不了两天姥爷就里外三新，干干净净的了。姥爷在我们这儿一住就是几个月，一直到夏季农村的瓜菜都下来了，姥爷才回去。按说她是女儿，姥爷又有三个儿子，赡养老人的事情，她完全可以少管，但母亲却对此从无怨言。

我老舅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有一年冬天，他帯着全家老小去投奔身在异地的同父异母的大哥途经长春，尽管当时家境依旧困难，父亲还生病躺在床上起不来，在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家人要走的时候，母亲同父亲商量，还是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资助给了他们。

那个年代农村求医难，舅舅常带人来看病吃住在我们家，最多一次来了七个！因为家里房间小住不下，我们兄弟姐妹都不得不出去借宿了。当我们表达不满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孔家是王家的救命恩人，来的人都非亲即故，又都有困难需要帮衬，咱们不能袖手旁观。

母亲和她的两个孙子。

日常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始终没有使母亲屈服过，支撑她羸弱身躯坚持下去的希望，就是她的孩子们。她常对邻人说，当我的孩子都长大了，都参加工作了，我就可以享福了。

可当我们兄弟姐妹全部都参加工作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也没享过什么福。她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接二连三地出生了，我们兄弟姐妹的8个孩子，几乎每一个，她都亲手带过，时间只是或长或短而已。

凡是生养过孩子的父母都知道，带孩子是个非常累的活儿。

也许，含饴弄孙对晚年的母亲来说，真是一种幸福？

母亲去看望她的儿子时拍的照片。

母亲一生中只出过两次远门。

一次是母亲的第三个儿子参军半年以后，她实在想儿子想得厉害，父亲就让从来没出过远门的母亲独自一人坐火车到锦州看望儿子。母亲和他的儿子在八角台住了一个星期，才缓解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挂念。

母亲在北京旅游时和她的女儿、外孙女、孙子合影。

母亲第二次出远门是1986年由姐姐带到北京旅游。

当时我正在北京读研究生，正逢暑期放假，便带着母亲和姐姐在北京游览。

母亲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又是来到了北京，兴致很高，尽管身体已经很羸弱了，但是还是坚持和我们步行游览了故宫、北海公园、颐和园、以及八达岭长城等景区。

在颐和园和八达岭长城，当我背起母亲瘦弱的身体登上楼阁和城墙上的时候，我才发现刚刚67岁母亲的身体竟然是那么轻！

从小母亲不知背抱过我们多少次，长大以后我们几乎都不记得了，而我只背过母亲一次，母亲就念念不忘，回去以后几乎逢人就说。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母亲和弟弟以及她的小孙子。

晚年母亲和弟弟一起过，家也由康平街一楼搬到汽车厂宿舍二楼。她上下楼吃力，每天中午和傍晚，弟弟都背她下楼晒太阳和邻居聊天。邻居之间议论家事，少不了儿子媳妇孝不孝顺的话题。母亲总是骄傲地说她的儿子儿媳如何孝顺。

母亲和二姐一家人合影。

母亲一生做过三次手术。除了那次胃切除手术之外，第二次是80年代初期遇车祸造成的腿骨骨折手术，术中和术后都痛苦，但是她挺过来了。第三次是肠梗阻手术。母亲发病时，她曾经在医院工作过的小儿媳马上判断可能是此病，和弟弟一道将母亲直接送到医院，并拟请医院的专家亲自上台做手术。当医生确诊后要做手术，母亲表示不同意，说自己年龄大了，不想再遭罪，不想再拖累孩子们了。弟弟好说歹说她也不听，只好给哥哥打电话，在身边两个儿子的劝说下，她才同意做了这个手术。手术做得非常成功。

1991年7月2日，母亲又住院了。这次母亲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她自己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让前去看望她的二姐把她自己准备好的装老衣服拿来。即使是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她还挂念着自己的后代，怕她年幼的外孙女独自一人在家晚上害怕，将守护在她床边的二姐和二姐夫撵回了家。晚11点左右二姐和二姐夫刚到家，就听见弟弟在下面喊她们，等他们赶到医院，母亲己经辞世了。

母亲很少有的一张单人照片。

“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辞世前一年，我刚刚举家迁至深圳，本想等安定下来后接母亲过来奉养一段时间，可是没想到母亲竟没能等到那一天就离我们而去。

每念及此，我心中都痛楚不已。

                                                                           写毕于2019年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