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 一次睡梦中,见到父亲拉着一辆破旧的架子车,走在磨面的路上。早上醒来心里一阵酸楚,瞬间,在我心中关于父亲和车子的记忆犹如过往烟云,历历在目。</b></h1><h1><b> 说起车子,我们家以前也有几种,推车、架子车还有自行车,这几样宝物出现在我们家的不同时期。推车在我们当地叫地老鼠车子和土车子,我家这推车是父亲在农业社最好的劳动帮手。农业社解散后,勤劳的父母在家养起了牲口,牛粪要运出去,干土要运进来,我们家地势低洼,家里两道门都较窄,推起这独轮车既要上坡又要出门,特别是那较高的大轮土车子一不小心不是将手碰破就是车子要翻,父亲是推车子的高手,那时我们兄弟个个就学到了这门手艺。</b></h1> <h1><b> 我家的架子车是七十年代后期购置的,当时,土地还没有下放,我家老小九口人,父母亲和姑姑是家庭主要劳力,家里年年是透支户,我当时也就十四、五岁,有时给大人帮帮忙。记得那年冬给生产队西头地里拉粪是按车数记工分,我家没有架子车,父亲准备买一辆,当时,村子有几家也刚添置了架子车,父亲看后很不满意,认为他们没为拉粪是为挣工分,就比别人多掏了几十块钱买了一辆车厢大的车子。别人车小拉的少、跑的快,团圆家门前的坡一个人就上去了,父亲一个人很吃力,母亲和姑姑就在坡下等着掀车子,我只要不上学就去帮忙,妈妈嘴里总是嘟囔着,嫌父亲车子粪拉的多、用的人多而领的票少,这是我对这架子车的第一印象。</b></h1> <h1><b>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后,我家一下子分到了八、九亩地,大大小小十来片,这辆架子车就一直陪伴着父亲。长长的车辕被父亲粗糙的手掌磨得油光油光的,那车尾的钢板像父亲那沾满泥土、母亲一针一针缝的布鞋一样,一层一层地磨着。夏收时节,麦地里太阳照得炙热,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将自己和母亲一起收割的一捆捆麦垛子捡拾到这车子里,堆得跟一座小山一样,一根粗牛绳从车子后面扔到前面绑在车辕上固定的牛轭(我们叫牛隔头)上,这是父亲独有的一种捆法,捆的特结实。随着一声“起”,父亲在前面驾辕、肩上绷紧车子攀,身子与地面几乎成45度,我们兄弟在后面帮忙掀。满载麦垛子的架子车拉起来很费劲,车轮经常陷进软地里,我们年幼无力气,又怕车尾钢板碰了脚,几乎全靠父亲在前面使劲拉着。秋收时候,搬好的玉米棒装进蛇皮袋子沉甸甸的,比麦垛子沉多了,遇到秋雨得费好大气力才能把车子拉出地。我家要比别人家费更多的气力,收完麦子和玉米,父亲和母亲总要将麦秸和玉米杆往回拉,因为我家养有牲口。冬季农闲时分,父亲没有别人那么悠闲,要将牛粪一车一车往大硷地里拉,母亲和我们有拽绳的、有在后面掀的,还不到甲性家柿子树下,我们兄弟个个气喘吁吁,回来时父亲就让我们坐在空车厢里,车厢虽然不干净,但我们兄弟乐呵呵地,有时双腿分开面向前站在车厢中央,双手拉紧车子攀,整个身体向后倾感觉就像坐汽车,还嫌父亲跑的慢。</b></h1> <h1><b> 后来,我们长大了,父亲还是放不下他那车子。记得81年前后,我没有考上大学,正在家复习课,父亲拉起了他那架子车给上硷地里拉粪,过了刘维家菜地有一段3米多长的陡坡,当时我家对面仅有一户人家,坐在家里复习课总是看见父亲一个人一步、两步、三步弯着腰吃力地爬行着,我实在坐不住了,窜出家门,却被父亲赶回了家。听说我很小的时候,拉着人家的架子车在村道跑,大人问我长大准备干什么?我说:“拉架子车”,也许父亲从那时就认为我以后没有出息。噢,我全明白了。我面在流泪、心在流血,便暗下决心一定要为父亲争口气,这一年,一个高中毕业生在家自学完了初中五至六册英语课程。可以想象,这位毕业生当时的英语水平,一种来自父亲的动力便转化成了他后来学习的毅力。</b></h1> <h1><b> 我家大蒜一种就是一亩多,我们经常陪父亲卖大蒜。记得有一次去大金山赶集,上龙凤山时,父亲拉着车子,我在前面拽着,那是一个秋季的早上,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太费劲,到山顶我的衣服湿透了。赶到集上,我们将摊位放在供销社门前。秋天的金山塬上,气候变幻莫测,早上还是艳阳高照,中午突然一场大雨过后,街道的人都穿上了棉袄,我和父亲只有随身湿了干、干了又湿的单衣,我冷的实在受不了,钻进供销社里不出门,外面寒风凛冽,父亲还在守着摊子。街道上的人稀稀拉拉,一车子大蒜是卖不完了,下午,父亲拉着车子开始走街串巷,“卖蒜了!”,我总是喊不出口,父亲一个人不停地喊着。当晚到了南凹村,饲养室的饲养员很照顾我们父子,我们在麦秸房子麦草窝里睡了一夜,父亲还不时的盯着他那架子车。父亲还经常带着母亲和我去新丰赶集,一架子车的大蒜,只有车辕上挂了一个布袋子,里面有几个黑蒸馍。那时的龙河沟坡是多么的陡,三个沟过去我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到平路上,父亲总是让我和母亲换着坐在上面。沿途临时休息时,父亲第一个动作就是将鞋子脱下来,在车辕上弹一弹,倒掉鞋子里的石子。在新丰集上,我已练就了基本功,母亲看摊位,我和父亲每人肩上搭上十几辫大蒜喊街,声音是那么的宏亮,这是因为遇上了好人—机械厂看门的杜普恩叔叔总是将开水送来,是那蒸馍、开水使上了劲。大蒜卖不完还可以放在普恩叔叔那里,下一次去赶集车子大蒜拉的少了,但父亲的脚步和车轮转数并没有减少。</b></h1> <h1><b> 别说这车子,还传承着一种爱、一种孝。父亲十八岁就没了他的父亲,自幼苦难的生活使他更渴望更珍惜爱。每年夏收时要看场,累了一天的父亲总是心痛我们让我们睡在家里,他用绳子网在两个车辕上将车厢加长,再铺上蛇皮袋子,睡在上面看什么时候来风,什么时候有雨。父亲经常舍不得叫醒我们,天亮时我们常常发现父亲和母亲在架子车上放两个老笼已将麦糠向回拉。我所懂得父亲的孝要从我还上小学的时候说起,村子有一个在高陵工作的伯伯说那里的寿材非常好,那时我家经济特别紧张,但父亲借到钱后和我的大大两人背着馍拉着这辆架子车来回步行数百里,历时好几天将寿材给我的祖母买了回来。那时我们还不知道高陵在哪里,只听大人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以想象,二寸半的松木寿材拉回来是多么的艰难。我隔壁的八爷没有儿女,善良的父亲赡养老人,八爷去世早,后来这片孝心就体现在我的八爷身上了。</b></h1><h1><b> 年复一年,那车轮上的辐条换了又换、内胎补了再补、外胎被一节一节的废外胎包了又包,车厢里也破了一个窟窿,这布满伤疤的车子刻满了一种爱,更蕴含着父亲一生的辛劳艰苦。</b></h1> <h1><b> 说到这里,我家还有一件宝物,那就是自行车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当时农村生活条件艰苦,人们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顿肉、能穿上新衣服,一般人家就别说自行车了。为了生活,为了我们有学上,父亲思前想后,便借钱买了一辆28加重凤凰牌自行车,用彩色塑料带子将自行车三角架叉梁、后座、手把缠个严严实实,车座再加一个坐套,这车子成了父亲的宝贝。</b></h1><h1><b> 在我还不认识杆秤的时候,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父亲就用这辆自行车带上天真的我下渭南,摆地摊卖起了我家种植、加工的旱烟叶子,谁知街上的地痞流氓有的在父亲不在时一根接一根卷着抽烟,说是尝尝再买,最终还是不买走人。有的看我不认识秤,哄着让我多秤,没有进过城的我,什么也不敢说。每年五一前后,家里蒜苔要上市,我是经常看不住摊子,光自行车铃盖被人偷走多次。这辆自行车使我走进了心目中的大城市,早早步入社会、认识社会。</b></h1> <h1><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b> 父亲一度每到冬季就做起了板油小本生意,先是在外收来板油。那时,我们年龄小,并不知道父亲去什么地方收购,只是在家坐在妈妈身边,看着妈妈将煤油灯灯芯压了再压,将灶火煨了又煨,直到外面车子响了,妈妈才挑大灯芯,急急忙忙吃完剩饭,父亲和母亲将板油再“加工”为次日赶集做好一切准备。我有时也跟上父亲去赶集,但那板油在车子上和铁板一样死沉死沉的,那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借来车子我右脚先踩在左踏板,跑起来后左脚换踩在踏板轴上上车子,屁股还坐不到坐垫上,没有到高庄路口车子就倒了几次,父亲就将一部分取下加在自己车子上,轻松的我总在前面骑行或推着车子,坑洼不平的土路,只能听到后面父亲那车子发出咚、咚、咚有节助的响声。</b></span></h1><h1><b> 我们小的时候都喜欢过年,但对父亲来说过年是过难,一家九口这年怎么过,年后我们兄妹五人学费哪里来,父亲一度每年年前就筹思、准备,正月初就开始贩灯笼,卖炮。贩灯笼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看起来带在自行车上很轻松,但上了龙凤山就不一样了。冬天这山上风总是刮个不停,车子就是不听指挥,一阵大风这人随着灯笼一块就倒了下去,父亲将车子扶起来,取下一串挂在自己车子上,灯笼将车子和人包的看不见。几乎全是上坡路,有几次途中还飘起了雪花,在风雪中吃力地前行的父亲还兴致勃勃地讲起当年骑车子去兴平一带买蒜籽、卖柿子的往事。金山卖炮,这车子不争气总是跑气,父亲推着,我掀着,搓搓冻僵的手、擦把眉头上的白霜还得继续,总算到了集市,但我总是算错帐,一天的利润可能被我一下子付出去了。更铭记在心、影响我后来三十多年工作方式的是那次被人将炮没收,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炮声,兄妹上学报名的希望又要落空,我泪流满面,但父亲并不气馁,还是推着那辆车子默默的来回跑着。</b></h1> <h1><b> 84年我总算上了不收学费、不需生活费、穿衣服不掏钱的警校,但家里经济仍很拮据,父亲便贩起了棉花,还是这辆自行车跑遍周边村庄收来皮棉。铁炉街道一团漆黑,拧棉花的联盟媳妇递上一杯热水喝后,总是打着手电将车子送的老远老远。次日早,天上的星星还没下去,妈妈就将自行车掀上了龙凤山,听不见父亲车子的声音后回到家中,看到妹妹还在睡梦中,心里才有点安慰。一直以来,家乡没有多少人认识我,当我说起父亲时,便知道我是牛经纪的儿子,这段历史使人不堪回首,但又难以忘却。86年前后,父亲的那车轮跑遍了周边的每个角落,金山、阳郭、贠曲、三张、马额的牛市少不了父亲的身影,父亲威望高,不用交钱就可以从“金战”、“夏”等人手中将牛绳拴在自行车后坐上,送给临潼老孙、渭南老杨、三张朝娃等人。个别在牛市称霸的人认为这样下去父亲会断了他们的财路,经常告黑状,村子西头晚上曾几次出现不明身份的一伙人。一次,父亲被带进市管会接受调查,那是改革开放初期,混乱的市场环境,不规范的执法使父亲在市管会院子以铐就是一晚上,但调查结果还是父亲没有任何违法问题,这对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不能保护父亲是莫大的打击和羞辱。妈妈再也不放心父亲一个人骑车子来回奔波了,总怕有人无理找事。从此,妈妈、弟弟、妹妹总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陪伴着父亲提心吊胆的给屠宰场送牛,不管挣十元、二十元、还是不挣钱或亏老本,半晚上能安全回家就放心了。后来,我们兄妹都成了家,日子总算有了转机,勤劳的父亲买来了摩托车,能骑上摩托车是父亲一生最奢侈的出行方式,父亲便成了远近有名的“牛腿”。2013年4月13日,这辆摩托车倒在龙凤山的半山腰,父亲躺在了血泊中,不孝的儿女无一人知晓。好人总有好报,还是万孝媳妇救了父亲一命。从医院回来,父亲仍是找他那摩托车,从此,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行动滞缓。</b></h1> <h1><b> 春夏秋冬、风雨雪霜、多少个日日夜夜,父亲爱惜的那些宝物就是这样年复一年陪伴着他走过了我们成长、求学阶段。亲爱的父母亲就是这样面对生活的艰难困苦和我们的成长、求学梦想,埋头苦干,奔波忙碌,沧桑岁月,一路走来。今天,那推车和加重自行车虽然成为历史,但那辆架子车仍然经常出现在我眼前。回家的三条沟和淌满汗水的河刘庙沟已是柏油马路,宽阔而又平坦,我们兄妹也渐入佳境,但仰望着巍巍龙凤山回想起这些往事,泪眼中总是看到父亲那车子。</b></h1> <h1><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b> 有人说,母亲的爱是潺潺流淌的小溪,是扑面而来的春风,温馨而沁人心脾;父亲的爱,却犹如一座高山,一颗参天大树,唯有抬头仰望才能细细品味。恍然之间,我一下子明白了,在这铁炉塬上辛苦耕耘一辈子的老父亲,不就是那车子吗?</b></span></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