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木棉

阿黎

“啪”，一朵硕大的花掉落在我脚下，橙红的瓣，根根竖立的蕊，褐色的花萼，就这样傲然地站立在我面前。是木棉花！清晨，我正要踏进办公楼时，一朵木棉花就这样惊扰了春日的晨光。

办公楼前有株木棉，灰褐干枯的枝干终日高耸挺立着，枝干随意地伸到我五楼办公室的窗前。春天，枝丫光秃，朵朵橙红绽放；初夏，一树绿叶成荫；秋冬，枝叶萧瑟，黄遍枝头。然后，叶落花开，周而复始。

正是春意起伏，花木扶疏时，木棉是该开花了！仰望高枝，许多小小的鸟儿在花瓣间跳跃着，“叽叽咕咕”，喙如珠玉，雀跃着自然本真的清乐。这应是世间里最奇特的树了，春意初暖时，所有的树木，该绿的全绿了，独独它落叶凋零，枝桠麻绉的干一览无余——像一臂曲张的血管攀挺着。然后艳艳地开花了，红艳却不媚俗，壮硕的躯干，顶天的姿态，因花瓣色彩宛如英雄的鲜血染红了树梢，又被称为英雄树、英雄花。而我最喜它本名，木棉，因为禅宗信物木棉袈裟，它有了柔和的禅意。

木棉，《汉典》释义：落叶乔木。先叶开花，大而红。在《本草纲目》里它浑身是宝，茎、根、花均可食用、入药。据说，四月的第十一天是它的花期。而今年天暖得早，木棉就悄悄然提前开花了。

四月木棉是美的，一朵朵，一簇簇，孤傲冷艳，红得坚忍，不张扬，不跋扈，静默傍云霄。一生刚正不阿的杨万里钟情于它，“姚黄魏紫向谁赊，郁李樱桃也没些。 却是南中春色别，满城都是木棉花”，他眼中的“春色别”没有富贵的牡丹，也没有甜美的李樱，而独爱木棉花，应是为它那份顶天的刚正和壮丽吧。“春深绝不见妍华，极目黄茅际白沙 。几树半天红似火，居人云是木棉花 ”，莆阳宋人刘克庄亦是爱木棉，为其咏诗多首赞叹木棉花开的壮烈，晚年却孤苦落寞，怕是因为没守住木棉那份孤高的寂寞。

木棉大多的时候是绿叶满枝，在夏秋之际。去年秋天，一只松鼠跳进绿叶间，惊扰了我们，才发现窗外一树的翠绿，闪烁着初秋的明媚。那天，听到同事一声惊呼：“看，松鼠！”大家惊喜不已，全围在窗前观看，才知道原来木棉的绿叶可以绿得那么纯粹，那么通透。这是只棕黑色的小松鼠，柔软的毛在鲜嫩的翠叶中反射出绸缎般的光泽。看到我们也不惊慌，也是好奇地盯着我们，小小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清澈明净。然后一转身，在粗壮的枝干间敏捷地跳跃着，一会儿就隐在一片绿里。想必这是只被这满树的青翠吸引，从临近的橡树跑来的松鼠。和煦的秋阳、可爱的松鼠、一身的翠衣，这时的木棉该是幸福快乐的。

晚冬叶子开始染黄，片片鹅黄薄如蝉翼，在风中轻扬，如梦亦幻。在流转的光影中，一直等到春来才开始一片片地飘零，这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一刻的花开。待知花来，方肯老去。这是木棉寂寞的爱情。

“柳暗愈深云欲明，云头日暖木棉城”，清代诗人黎简一生痴爱木棉，长居岭南木棉城，留下许多关于木棉的诗作。他的爱情，也一如木棉的爱情，和妻子极少相见，却深深相爱。“一度花时两梦之，一回无语一相思”，妻子病逝后，他的情思和爱溶在木棉花中。花开无声，落花有情，一生纯情。

这是人间最美的四月天。窗前的木棉，这是棵开花的树，为了最美丽的时刻，应该是绿叶在佛面前求了五百年，不，是千年，用永世不见的决绝与承诺，才换来一世的寂寞花开。于是，每一朵木棉花以相思作蕊，赤心为瓣，开在千年的相思里，即便花落，仍花好，至死不渝。

从爱到痴，从生至死，叶儿与花儿永不相见。在滚滚红尘的轮回里，固守一眼成诀的情缘。

每年花开引来很多黄绿色的小鸟，那便是相思鸟了，传递着前世今生的花叶脉脉相思。瞧，越来越多的鸟儿飞过来了，鸟鸣音多了起来，清灵悠转。这不是从唐诗宋词里飞来的黄鹂鸟，这是沐浴现世晨光的相思鸟，是泰戈尔笔下飞到窗前唱歌的飞鸟，鸣啭着自由、爱和刻骨的深情，在一树橙红间流传着骄傲的爱情。

这尘世，太多的花儿，悄无声息地盛开，不等碰及，就碎了一地。而木棉，寂静地开花，寂寞孤绝地扑向大地，便惊艳了人间四月。一木一城，一艳一别，就是南国的春深绝。

我天天上班，日日与木棉相伴，经年又经年。它的寂寞与我的静淡相伴，花开花落，叶繁叶谢，寂寞孤鸿影，人间春秋度，在凡尘里悄悄地相逢与悲欢。我们是两相知了。

“啪”，又一大朵掉落下来，落英艳艳，花瓣花形完好，寂寞又倔强地站着，定格在生命的画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