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送奶工

洪耿

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头奶牛。奶牛长得很漂亮，身上白一块黑一块，好像穿着花棉袄。尾巴长长的，两个眼睛像铜铃，圆圆的，大大的，不怒自威，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奶牛的最大特征就是它的乳房，硕大丰满，晃悠悠的，上面长着细毛，四个奶头特别长，很均匀地分布在四个角，垂直着，好像快要拖要地上了。

陌生人去摸它的奶，它会先摇摇头，把眼睁到最大，闷哼一声，尾巴一扫，后脚毫不客气地踢了过去，倒是有点像人，很强硬地悍卫着它作为母性的尊严。它只认挤奶的人，奶桶里“呲呲”作响时，它总是温顺地摇晃着大脑袋，感觉很享受的样子。

从五年级开始，我便开始充当着一个送奶工的角色。

每天别人在被窝里酣睡时，我就得起床了，不是为了学习，为了将散着热气的牛奶送到别人的锅里，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要喝完它去上学，我上着跟别人不一样的学，我得像一只辛勤的小蜜蜂，忽东忽西，往南朝北，为需要补充营养的人奔波着。

那时候没有矿泉水瓶，装牛奶的是一个大圆桶，一个圆盖扣在上面，很密实。用一个带着长柄的小器孟作为量器，一次半斤，不多不少。

我最喜欢那些利索的小媳妇，她们会将盛奶的容量洗好，放在某个固定的地方，一探一倒便完成了。碰到一些拖拉的，得耐着性子等，等她们起床，开门，洗锅。我会直直地瞪着她们，让其产生紧迫感，这样，她们才会利索一些，不然我上学就会迟到。

我最讨厌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妇，男的魁梧，女的妩媚。这个体格还喝什么牛奶呢？我产生了疑问。那时还小，不懂得生产后代是需要补充能量的。他们每次都要叫几次门才开。有时是女的，开着一条门缝，间隔正好是一个小铁锅的直径。我只看到一条门缝，一个小铁锅，一只手，半边脑袋，一个眼睛，一个鼻孔，她的身子应该歪在一边。我这么小，她还提防着春光乍泄。

有的时候男的开门，打着哈欠，一手揉着眼，一手伸出小铁锅，门缝正好是一个身体的宽度，他只是穿着四角裤衩，有时是红色的，有时是黑色的，不论什么颜色，都晃到我的眼睛了。我特别讨厌他们，十次的迟到有九次是他们所致。

我抗议过一次。他们说：“不要太早送了嘛”。我明白了，不只是他们影响了我上学，而且我还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从那时开始，我学会了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然后我调整路线，他们的最后送达。终于，我不再讨厌他们，他们也不会厌烦我。

当我再次经过一个小平房时，忘记了十多天前主人已经交待停送，我只是看到小铁锅，便无意识地倒下去。门“吱呀”地开了，颤抖着的老奶奶走了出来，摸着我小小的脑袋说：“小弟，他已经走了，不用送了”。说完眼睛便红红的。我慌乱着，手脚无措地吱唔着：“这个，这个送您喝”，说完扭头便跑。我不明白，人走了十多天了，锅还是很干净地躺在那里。 

长大后，我明白了。人走了，锅还在，锅还在，人就在。直到现在，一想起那白发苍苍的老人，心里头总会荡起一个圈，慢慢地扩大着，酸楚着。

我有一个很委屈的早上。那天早上，倾盆大雨像冰雹一样打在我瘦小的身子上，打在坚硬的奶桶上。走过一个鱼塘时，水草太滑了，人和桶一起溜进了鱼塘。奶桶半飘浮着，幸好我会游水，狼狈地爬上池坝之后再把奶桶捞上来。只是，我整个身子却密布着那翠绿色的，细细的青萍，像个绿巨人。

我挨家送到最后，问题来了，牛奶里面发现了青萍，那水和青萍还是很顽强地挤进了我密实的奶桶里。

主人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我慌乱了，打着颤说：“我掉鱼塘了”。他很温暖地说：“人没事就行了，快点回家换洗，这个还可以喝”。我由此判定，这是一个好人，好人的一句话，让我温暖了一辈子，往后的日子里，我也或多或少地用有温度的话温暖着别人。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接到了很多投诉。我明白，回家还要受到更多的责骂。父亲视质量和声誉如生命，别人的牛奶兑水，他坚决不干。这次的质量事故肯定让他很难堪。我在感慨，父亲改行之后，如果去办药厂、办食品加工厂，那多好啊。这个社会，实在太缺少像父亲这样的人了。利益的驱动下，昧着良心的厂家层出不穷，黑心食品不断挑战着人类良知的底线。

每天我就这样穿梭着，几年时间里，换了很多老客户，迎来许多新客户。牛奶永远还是奶，人便不是原来的人了，一样的奶水养着不一样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

我见过夫妻吵架的，我竟然成为了发泄的对象。丈夫接过我的牛奶，连同小锅砸在地板上，他们家的小锅碎了，牛奶溅在地板上，在我的裤子上，在女人红色的衣服上，雪一样的白。滴下来的，和着女人的泪水，融合着，变成浅白色。一些东西碎了，修补不回来的。

偶尔的，在哪家固定的地方上，我发现，昨天的牛奶还静静地呆在那里成豆腐状，发臭着。我便知道，这一家主人应该发生点什么事情了。我会把它清洗干净，放置在原位，以免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主人心情更加糟糕。心情坏了，把锅砸了，我的奶桶便找不到锅了。

在每次送到最后一家时，桶里面往往会少一些，或者多一些。少的，我愧疚着，有多余的，我会倾倒所有，然后带着愉悦的心情走开。少了的，有的根本不在意，有的会计较着：“下次得补回来啊”。由此我便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格局，我学会了从小节观察一个人。我这个这小小的送奶工便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感慨着，我那读初中的儿子、女儿，他们不知道，在这岁数，他们的父亲经历过什么。就在今天早上，我还请求他们，早点起床，饭在桌上。

我是不是得来养一头奶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