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有的不会失效的神谕

毛歌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专门设立一个章节，谈论“阅读”，此种用意，深刻而凌厉。深刻是指他思想的预见性，正是这种属于思想自身的品质，才决定了思想的影响力。真正的思想能够不受时间的干扰，而具有永恒性。凌厉是指梭罗整个人的另外一面。梭罗在谈论自然，聊到瓦尔登湖的树叶、风声、野兔子如婴儿般的哭泣的时候，始终流动着温暖的情怀和无可匹敌的细腻，而一旦梭罗谈论人，则会表达出自己尖锐的意见。越是自然的人，越不会隐藏自己的思想，越是单纯的人，越拥有道德的情怀。

就“阅读”这一章节来说，如果一个读者读不懂《瓦尔登湖》，不妨直接从这一章开始，而更重要的意义是，梭罗的阅读思想，会使得我们深陷惭愧，并且必需获得重生的力量，否则我们就在挥霍生命。

我从“阅读”这一章节里，摘抄一些梭罗的阅读思想，并且做些旁注。

梭罗在翻看了一两本浅薄的游记之后，“自己觉得很惭愧，这样的书其实读了等于白读。”

毛歌：这一点正如我们看了一两场糟糕的平庸的电影一样，不仅仅浪费金钱，而且会让我们愧对时间。愧对时间，就是愧对生命。我们正是经历了这样的过程，才知道自己今后的方向。梭罗这种内省的精神，约束的力量，才是一个读书人惊醒的地方。

梭罗在谈论他每天清晨阅读《薄伽梵歌》的时候，说自己是浸泡在其中。浸泡原文是bathe，就像我们今天的盆浴，整个人都浸泡在水里面。“将清晨的晨光奉献給那些篇章。”

毛歌：你可以问自己，每一天有没有一个时间属于自己，并且把这样的时间定义为圣洁的时间（Holy Time）?如果在每一天清晨，就让自己和人类文明的经典在一起，这种关系会让我们激动吗？清晨，包括我们身体的舒展，更包括我们心灵的清醒。引领我们开始新的一天的，正是我们新的思想的力量。如果一个家庭，一对夫妻，每一天早晨起来，都有那么美好的时间各自读着自己喜欢的经典，这种幸福感将会一再激励我们拥抱生活。

整个“阅读”章节，梭罗都在谈论经典。在如何推崇阅读经典这一方面，梭罗是至今最为重要的一个人。在这些“不会失效的神谕”里，梭罗发现了“关于现代生活的种种问题，都能在经典中找到答案。”

毛歌：半部《论语》治天下。就是一个最为经典的个例。今天我们现代人生活的种种问题，都因为“放荡”。放荡的意思是不约束，不纪律，没有敬畏，失去谦卑，尤其没有内在纪律（inner discipline），所以，佛教用一个“戒”字把现代生活的困惑全部解决，没有戒，没有“止”，没有“知止”，就会破坏生活的结构，失去平衡。身心灵失去平衡，幸福也就无法实现，所得的都是短暂的快乐。卡夫卡曾经这样说过：

您何苦读这种昙花一现的东西？大多数现代书籍只不过是对今天的短暂耀眼的反映。这点光芒很快就会熄灭。您应该多读古书、古典文学、歌德。古典的东西把它最内在的价值表露到了外面——持久性。时新的东西是短暂的，今天是美好的，明天就是可笑的。这就是文学的道理。

梭罗认为“好的阅读就是以真正的精神去读真正的书，这是一种高贵的活动，它需要读者耗费更多的心血。”他甚至认为我们作为读者在面对经典的时候，必需“重生。”

毛歌：一本经典，我们会在一生中阅读几次?我们会带着怎样的感情和朋友分享，或者在月色阑珊的夜里，沉浸其中?就梭罗的《瓦尔登湖》来说，直到今天，依然有太多的人读不懂，读不下去。那么，我们应该怎样来改变自己，走进《瓦尔登湖》?我常常想，中国人今天比起之前任何一个年代的读者来说，都更难读懂《瓦尔登湖》，甚至不可能读懂《瓦尔登湖》。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们我们无从接近自然，我们生活在远离自然的世界里，我们很少有人聆听院落的鸟鸣，在一棵桃花树下，我们更加在乎自己被照相时候的姿势，至于桃花如何开放，露珠什么时候消逝，我们毫无兴趣。在银杏树叶的秋天，倘若要一个人背诵里尔克的《秋日》，那会是一种窘迫的困境。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们总是急于赶路，总是匆匆忙忙，总是左顾右盼，总是不安定，不安静，不安宁，不安分。《瓦尔登湖》到处都是关于马齿苋的描述，到处都是关于刨花的新鲜素描，几百字不到的段落里，有几十种动物和植物的名字，而关于自然一切现象的细腻笔触，值得我们安静下来，沉静其中。失去安静的灵魂无缘领受《瓦尔登湖》的恩典。

英国著名作家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里说道：

如果我们在一地停下脚步，凝视这个地方的风景，时间约是完成一幅素描作品的长度，就可以了解我们平时是多么粗率；要画出一棵树，至少得专注个十分钟，但就过往行人而言，即使再美的树，也很少让它驻足一分钟。

我们一方面不懂得自然，一方面急急忙忙，仅此，我们就会和《瓦尔登湖》擦肩而过。我们今天极为粗糙的个人主义意识，就来源于我们关于人生细节的忽略和漠视。人生的细节，正如树木的年轮，可以延长我们的生命，可以使得人生在任何一个枝节处丰腴而令人眷恋。我们看见的那些令人作呕的浮华句子，唯一能够说明的是，我们既没有踏实的生活，也没有发现真正的自己。

“最古老和最优秀的书籍自然应该出现在每户人家的书架上”梭罗几乎在痛斥那些劣质读物带来的后果：“长期读这些书会让人变得目光短浅、故步自封、整个人无精打采，思考能力更是江河日下。”“只看那些所谓通俗易懂的书，浑浑噩噩地度过他们的余生。”他激励我们“踮起脚尖去拜读（经典)，需要我们将最敏锐和清醒的晨光奉献给它。”

毛歌：设想一下，如果你花一生的时间在三流五流书上，你的人生会是怎样的清形。如果阅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那么，阅读又是怎样左右一个人的命运的?你花太多的时间在二流书上，就没有时间阅读一流的经典。经典创造经典。并非我们不具有关于生活的洞悉力量，并非我们一开始就失去了思想的光芒，以及诗一样的激情，而是我们反复允许自己沉没在二流三流书籍里。我遇见很多喜欢写文字的人，一方面不在生活里，一方面几乎不读经典，忙着进入“世界诗人词典”，“宇宙散文大家集团”，这样的作者，可以说得上是亵渎生命。《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是经典，而其中的核心就在全书一开始的那个故事里，那是改变的原则，是更新的灯塔，懂得那个故事，接下来的习惯就好办了。彼得·德鲁克的思想是经典，在关于个人管理、组织管理和社会管理的三个层次上，任何时代，任何企业，任何组织，其进步和稳定的核心就在于个人管理。社会文明的出发点，如果不在强大有效的个人管理上，我们又如何谈论其他管理?《当下的力量》构成了我们关于如何认识生命的伟大方向，在臣服这一富有诗意的话语里，我们除非珍惜此刻，就谈不上珍惜此生。佩玛·丘卓把无常理解为不确定性的时候，正好在鼓励我们进行一项人生了不起的工程：人生就是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性的过程。

再来看看梭罗的“刻薄”之言吧！他痛斥那些“摆在旁边的书架上，我却未曾翻阅过”的人，为“真是缺乏教养、低贱下流的目不识丁之辈，是一群知识的侏儒。”

毛歌：你想不到梭罗会如此尖锐和厉害吧！思想的独立性，正在于思想的批判力量。失去批判力量的思想，既会软弱，也不会成为思想。我们太多的人，将经典束之高阁，它们只是在第一次进入家门的时候，像个宾客，随后便仿佛深锁在冷宫的妃子，我们很少宠幸这些经典，很少和它们有着做爱一样的激动。

“我们花了很多钱来治疗身体的病痛，对精神的疾患却不管不顾。”这就是梭罗，一个被我们误读为“简朴主义”先驱者的震聋愧耳的思想。

毛歌：今天，我们生病了！而且生得非常严重。除非我们意识到改变我们的人生态度，我们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将会无比困难。除非我们从内心世界发现生命进步的动力，我们就会一直在外面寻找依靠。没有内心的稳妥，哪里来世界的平衡。浮躁喧哗的时代里，你能够守得住自己吗？那个在《相约星期二》里面讲述人生的莫里先生，一再提醒我们“要和生活讲和”，要“建立属于自己的文化”。也就是说，在整个人生中，你有自己完整的生命系统吗？你不受外在的干扰，不受名利的影响，你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你一直深爱着最早的那一份心思意念，你一直坚持做自己。如果这就是自由，就是幸福，就是成就，你要怎样实现它?

精神健康，才有真正持续的物质健康，才有旷世的令人眷恋和回首的生命旅程。

毛歌：梭罗写在“阅读”这一章节的结尾语，富有真正的理想主义情怀，他洞悉到了时代变化的方向。思想的力量，就在于洞悉，在于理想色彩，在于预见未来。而理想常常让人从严峻的现实里看见忧郁的光芒。

梭罗这样写道：

贵族我们并不想要，我们想要的是高贵的城镇。如果有必要的话，少建一座桥吧，要过河绕点路也无妨，请至少修起一座知识的拱桥，让它跨越包围着我们的、黑暗的无知深渊。

毛歌：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阅读经典，是照亮黑暗的光芒，是漫长隧道尽头的光点，是宇宙辽阔的星光，是溪流奔涌在暗夜里的灵光。正是思想明亮的光芒，才创造了生命的全新未来以及各种可能性。通过真正的阅读，带来的就不只是智慧、自由的翅膀、想象的力量、变化的勇气，还有牺牲精神，和热爱生活享受生命的不朽激情。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