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的愁

微凉

<h3>  疙瘩正在厨房炒菜,媳妇跟女儿在客厅里嗑瓜子。他一边炒菜一边低声地抱怨:“妈的,养两头猪早就卖了,养两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人的人啥时候是个头啊!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结婚!不生孩子!”一股子怨气瞬间占据了他的灵魂和躯体,他甚至有给锅里下些老鼠药一家人一块走的想法,一想到这他打了个冷颤,思绪也像夏天的藤蔓肆意的攀爬。</h3><h3> 其实疙瘩叫王学斌,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肩一边高一边低,腿一个粗,一个细,背上还有一个大疙瘩,同学们就笑着叫他疙瘩。一开始他挺反感,听着听着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疙瘩高中毕业后,父母求爷爷告奶奶在单位给他找了一份工作。一开始父母天天推着他上下班,一来一回得走一个多小时,疙瘩心疼父母只让他们在刮风下雨的时候接他。有时候他就架着拐一步步走着去上班,有时候就自己用手摇着车把去上班,一来一回得两个小时。疙瘩的父母不放心就偷偷地跟在后面,后来看他自己能上下班,能跟同事愉快的相处,他们就做好饭菜在家里等他回来。</h3><h3> 疙瘩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美国,日子过得都不错,父母就把房和钱都留给了疙瘩。房是父母单位分的两居室,现在看来有点寒酸,在当时可是许多人的梦想跟追求。钱也没多少,就是父母平时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一点积蓄,父母的钱疙瘩一分不花就存进了银行,他知道父母的心思,他们是怕他们走了以后他没人照顾,万一有个七灾八难的可以应应急。他的未来他不敢想,不敢想不代表不想,一个人的时候愁就悄悄溜出来把他的心搅的又乱又疼。</h3><h3> 日子就在平静如水中悄悄地溜走,转眼疙瘩已经上班两年多了。疙瘩是腼腆的,在单位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从不因为身体的残疾就少干一点,甚至有同事孩子住院,他还主动帮她完成剩余的工作,大家对他也还过得去。一天,有一个新来的同事当着他面学他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疙瘩依着门眯缝着眼,嘴角微微上扬,谁也不知道他有点僵硬的微笑着的表情下有多少个操你妈飘过。回到家疙瘩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母亲拍打着门:“学斌,学斌饭好了你赶紧出来吃饭”疙瘩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他有气无力地说:“妈,你跟我爸先吃,今天下午同事给我捎了两个肉夹馍,你们先吃吧”。疙瘩的母亲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走到餐桌前若有所思的缓缓地坐了下来。</h3><h3> 有人给疙瘩介绍对象。她四肢倒健全就是脑子有点不太全活,介绍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他的腿。疙瘩身子往后一退半侧着身子,太阳把慈爱的光撒了下来,撒在他原本瘦弱的身子和那条挺直的腿上。他们是在一家临街的小餐厅见得面,疙瘩走进餐厅时她母亲正低着头嘱咐她:“你今天不能乱说话记住了没有?”她撅着嘴,两只脚一前一后晃着说:“记住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我要吃糖葫芦,我就要吃糖葫芦嘛”她母亲抬头看见疙瘩,连忙站起来笑着打招呼:“你来了,来坐,坐这儿”。“谢谢阿姨”疙瘩点了点头说:“阿姨这家的面很有名气,种类也多,还有素拼,你看您和她想吃点什么?”疙瘩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她母亲用手指了指女儿说:“这是我女儿雅丽,大家都自家人随便吃点就行”她母亲悄悄用手抻了抻她的袖子,她才揉着衣角扭着上身结结巴巴地说:“你来了?我妈说你来就给我买糖葫芦”,说完就冲着他咧着嘴笑。她齐耳的短发,上身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格子衬衫,下身穿深蓝色筒裤,脚蹬黑色的平绒布鞋,圆脸,微胖,一双眼睛大而无神。疙瘩见后不愿意:妈我宁愿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那种人,跟那种四六不分的人过一辈子不是没罪寻罪呢?父母见他言辞激烈也就没再提过。命运喜欢跟人开玩笑,一年后又有人给疙瘩介绍对象,疙瘩一见心就凉了,他心里琢磨:难道我与她有缘,怎么绕来绕去就绕不过她呢?想到这疙瘩就有些泄气,父母也劝他:“儿啊,你害怕啥呢?你结了婚,有了孩子后半辈子就有指望了,那样我跟你爸也能闭眼啊,你放心孩子我帮你们带,听说那女的不爱做家务,她不做我们做”。</h3><h3> 疙瘩是个孝顺的孩子,他最怕母亲提起以后时哀求的眼神和语气,疙瘩结婚了。结婚二十多年疙瘩几乎没笑过,同事讲个笑话啥的他也想笑,那笑容还没荡开就淹没在他的烦恼里。媳妇给他生了个闺女,女儿出生那天疙瘩就在心里祈祷:神啊,佛啊,耶稣啊,孩子可千万别像她啊,不然下半辈子我就完了。他拄着拐杖一边祈祷一边焦躁地走来走去,木拐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空洞而单调的声音打破了走廊的寂静。当孩子的啼哭生从产房里传出来的时候,他的欣喜里夹杂了些许的忐忑。当护士把孩子抱出来递给了母亲:“是个千金,你看这孩子多漂亮,白白净净的,大眼睛,高鼻梁,小嘴粉嘟嘟的”。母亲抱着孩子走到他面前:“这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啊”。疙瘩看着孩子笑着对母亲说:“像我就好,像我就好,护士孩子没问题吧?”疙瘩扬起头对着护士的背影喊了一声,护士扭过头微微一笑:“你放心,孩子很健康”看着护士走远疙瘩说了一连串的谢谢</h3><h3> 自打疙瘩媳妇生了孩子就越来越不像话,以前还能摘个菜,洗个碗,现在孩子就是她的护身符,白天抱着孩子坐在床上,眼睛不离电视,晚上把孩子推给疙瘩,自己呼呼大睡。夜里孩子一哭,疙瘩媳妇就用脚踹他:“死疙瘩,臭疙瘩,起来烫奶。”疙瘩揉着睡眼打着哈欠起来给孩子换尿布,烫奶,等孩子睡实才勉强挪着身子钻进被窝。他听着媳妇均匀的鼾声,看着媳妇又圆又胖,山一样的身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从心底涌出。母亲心疼疙瘩,就把孩子抱她屋睡,他也心疼母亲,每天做三顿饭,擦,扫,抹,洗,拖永远闲不下来,疙瘩学会了拖地,洗衣,做饭。母亲为他操劳了一辈子,脚下明显的沉了,视力也大不如从前,穿个针都要等疙瘩回来,他不能让母亲太累了。</h3><h3> 自打媳妇生了宝宝,丈母娘总觉得王家亏欠了她女儿,动不动就寻上门来,每次都要疙瘩道歉,母亲赔礼才肯善罢甘休:嗯,我女儿我可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你们若是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我就跟你家没完,疙瘩你上次居然让她洗碗,她是你家佣人吗?你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脚?疙瘩气得火冒三丈他压低声音说:“妈,我让她洗一次碗怎么了?她洗一次碗怎么了?难道就让她睡了吃,吃了睡什么都不干吗?”疙瘩的丈母娘脸一沉,踢开房门蹦出去大声喊道:“隔壁邻舍听着,他们王家欺负我女儿老实,家里的活都让我女儿一个人干,你说我这女儿含嘴里怕化了,顶头上怕惊着了,凭什么到他王家就得做牛做马你们给评评理”。她穿着浅灰色的长裙,轮着细长的胳膊,晃着一头大波浪忿忿地说。隔壁邻舍都知道她除了跟孩子抢零食食,是什么都不会干也不想干的主,都依着门笑嘻嘻地看着。疙瘩和母亲听她满嘴跑火车,气得浑身发抖,疙瘩想出去说两句,母亲拦住了他沮丧地说:“学斌你去给你丈母娘回个话,日子总要往前磨呢,谁叫咱摊上这亲家呢!”。疙瘩是个孝顺的孩子,他看不得母亲悲愤又无奈的样子,强压怒火走到丈母娘面前:“妈我错了,以后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都不让她干了”</h3><h3> 从那以后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疙她都要向她妈汇报,她妈呢三天一视察五天一敲打弄得疙瘩疲惫不堪,眼看着她跟女儿抢零食,抢玩具,在客厅里玩泥巴,用笔在女儿脸上乱涂乱画,他什么也不能说。等她累了,睡下了,疙瘩和母亲才给女儿洗澡,拖,擦,抹,洗。疙瘩从不跟人说他媳妇的事,但是总有人拦住他诉苦:两孩子玩的好好的,我儿子就轻轻推了你女儿一下,她旋风似得过去就是一巴掌,你说她打得那个恨啊,孩子脸上那四个指头印三天都没下去。两只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的疙瘩,猫下腰,一脸无奈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转身扔一句:“我知道你不容易,狗日的放出来就咬人!”。疙瘩的唇角不自觉抽了一下,眼神更加暗淡:“不好意思,您多担待,您多担待”疙瘩越来越不想回家,一想到女儿他又垂头丧气回了家。</h3><h3> 疙瘩的女儿长得确实漂亮,小的时候见了人就叫,而且知道什么年龄该怎么称呼,每天乐乐呵呵,一会跳舞,一会唱歌,但是当她静下来的时候看人的眼神有点直,嘴角的笑又透着一丝诡异,看得疙瘩心惊肉跳。起初疙瘩以为孩子的模仿她妈的神态,两岁多就把她送去幼儿园。孩子送去幼儿园后,幼儿园的老师经常给疙瘩打电话:“你家萌萌听课经常走神,也不喜欢跟同学玩,她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一个人咬着手指莫名其妙地笑,我教过的儿歌全班同学都会,就她一问三不知”疙瘩的心缩成一团,凉意从脚底蔓延到整个身体,他抖着原本瘦弱的身躯,把脸埋进枕头里,身子扭成一团,泪水如泉涌一般。</h3><h3> 疙瘩的哥哥和妹妹很少回家,即便是回来也是住宾馆,一家人坐一起吃个团圆饭就匆匆走了。父母在的时候哥哥和妹妹过上一两个月就会往家里寄点钱,加上父母的退休金和疙瘩的工资家里的日子还算可以,父母去世后,哥哥和妹妹只在过年的时候给疙瘩寄点钱,疙瘩从来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艰难地维持着生活。</h3><h3> 疙瘩的单位效益不好,单位给了疙瘩两万块钱,疙瘩下岗了,一家人就靠他那两万块钱和低保生活,疙瘩愁得吃不香睡不着。疙瘩媳妇白天跟女儿坐在客厅看电视,晚上抱个枕头呼呼地睡,家里的天塌了跟她们也没什么关系,疙瘩越来越瘦,她们越来越胖。</h3><h3> 有人给女儿介绍对象,疙瘩死活都不松口,丈母娘指着疙瘩的额头训斥:“疙瘩,你真是个榆木疙瘩,你不让萌萌嫁人难道你还能照顾她一辈子?贾家坪离咱着只有一里路,她打个喷嚏咱都能听见,你害怕啥?大不了咱多准备些嫁妆,就他家那穷酸样能娶着媳妇就不错了,还能虐待咱萌萌不成?”。萌萌结婚三年也没有孩子,疙瘩的女婿高不成低不就,活重了嫌累,活轻了嫌工资低,三天打鱼七天晒网,日子过得十分拮据。没钱了就带着萌萌来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有钱了连人影都看不见。吃饭时,爱吃的塞嘴里连嚼都不嚼,一双筷子轮得雨点似得,不爱吃的拿个筷子翻过来翻过去,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嘀咕。疙瘩一生气摔了筷子,掀了桌子:“爱吃你就吃,不爱吃就给我滚”。女婿一挽袖子气势汹汹地扑过来:“你以为我稀罕你的傻女儿,跟我横门都没有”说完摔门而去。萌萌呆呆地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疙瘩:“爸爸,他要房,要楼房,”说完萌萌扭着头手往高处一指断断续续地说。“要房也得等我死了,我拿啥给你买房?维持生活都费劲我拿啥给你买房?”疙瘩抱着头咆哮着。</h3><h3> 女婿一走就没了音信,萌萌就一直住在家里。萌萌一哭疙瘩媳妇就跟疙瘩闹,媳妇一闹丈母娘就来了:“娃要房咱就给娃买房,咱不能眼看着娃守活寡得是滴?”疙瘩低着头叹一口气说:“我们一家现在靠低保过活,我拿啥给她买房?”“你个榆木疙瘩,你没钱你哥跟你妹也没钱?你里子都没了还要啥面子?”丈母娘旋风一般地冲到他面前跺着脚,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给你两万,让你哥,你妹一人出十万,咱先把首付一交,月供就让他们自己供去”。</h3><h3> 疙瘩不愿给哥哥和妹妹张口但又扭不过媳妇跟丈母娘,他知道镇上御龙湾断断续续建了三年,听说还是没有资质的烂尾楼,他就骗媳妇跟女儿说在那买了房,七层三居室,房已经盖好了现在正装水电。女儿跟媳妇信以为真,天天提着凳子坐在楼下去看工程进度,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售楼处的人一开始以为她们来看房,端茶递水,口干舌燥介绍半天,后来就发现她们脑子有问题,谁也不想搭理她们娘儿俩。她们出门不看天色,进门不看脸色,天天去,天天回,疙瘩倒落了个清闲。</h3><h3> 一天,疙瘩媳妇伸出手笑着说:“明就有钥匙了,人家要钱才给钥匙呢,钱,给我钱”疙瘩没好气地说:“谁给你说的?”。“哪儿的人都那么说的,萌萌是不是?”媳妇转过头看着萌萌,萌萌眨巴着眼睛,深深地点了点头。疙瘩躲进了厨房,他的愁像翻卷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了过来来。他感到呼吸急促,四肢无力,靠在厨房的门上大口地喘着气,他想抱怨却不知道该抱怨谁,嘴里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h3><h3> 萌萌见爸爸好长时间不出来,就蹑手蹑脚地往厨房走,走到门边她看到了躺在地上已经昏迷的爸爸,萌萌爬在爸爸身上喊着:“爸爸,爸爸”疙瘩媳妇用脚碰了碰躺在地上的疙瘩“疙瘩,地上冷”萌萌推了推母亲:“找外婆!找外婆!”</h3><h3> 外婆正在吃饭,萌萌喘息着:“快,外婆我……”萌萌还没说完她急忙站起来:“萌萌你妈怎么了?”。“是爸爸,爸爸躺地上叫不醒了”萌萌不知所措地哭着说,外婆一听哦了一声,慢慢地坐下来拿着筷子又吃了几口,然后扭头对萌萌说“找我干嘛打120啊,我又不是医生”</h3><h3> </h3><h3> </h3> <h3>  120拉走了疙瘩,他媳妇跟着救护车跑了老远,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下巴流到了脖颈,胸前湿了一片。疙瘩昏迷了两天,醒来后脑子一片空白,医院的墙白的渗人,灯光也刺的人睁不开眼,他想抬手遮住这恼人的灯光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他想挪动一下身体,身子却像被钉在床上一样。疙瘩的哥哥拿着暖水瓶进来,见他醒来暖水瓶都没来得及放转身就冲进了医生办公室,结巴着说:“医,医,医生我弟弟醒了,你快去看看他吧!”。医生掰开疙瘩的眼睛看了看,又掀开被子,亮出他那条粗一点的腿,示意他动一动。疙瘩晃了晃腿,摇了摇脚丫子,医生说:“老天爷还是很眷顾你的,给了你一个好哥哥还把那条好腿给你留下了,你要调整好心态积极地配合治疗,用不了几天你就可以出院了”。</h3><h3> “哥,你咋不让我一命走了,一走我就再也不用犯愁了,罪也就磨完了,下辈子我宁愿托生个猪也不想再世为人了”疙瘩扭过头看着哥哥问:“他们是不是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哥哥怜惜的看着他:“出院后跟我回北京吧,我来照顾你!”。“那二十万可是爸妈一辈子的积蓄啊!那是留给我保命的钱啊,他们居然拿去交首付?,他们居然拿去交首付!疙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咬着被罩嘤嘤地哭了起来,这些年所有的忍耐和委屈顺着眼眶流了出来。</h3><h3> 疙瘩出院后跟哥哥去了北京,他终于过上了人该过的日子。每天哥哥都会推着他散散步,吹吹风,听一听鸟叫,看一看花开,他觉得自己活得跟神仙一样。这几年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疙瘩,但他从不去探究它,他害怕一旦走进就会像从前一样,在生活的泥沼拔不出来,所以他从不问,那边也从不说,疙瘩就像风筝飞离了原来的天空。往事在他这儿似乎是翻篇了。</h3><h3> 临终前疙瘩握着哥哥的手嗫嚅着,眼神里有感激也有央求,哥哥拍着疙瘩的手说:“你放心她和萌萌我会照顾的”。疙瘩安心的闭上了眼睛。疙瘩走了,她和萌萌还有萌萌女婿来了,她没有哭,萌萌也没有哭,她们只是围着灵桌转,似乎转着转着就能把他转活似得,萌萌女婿在伯父家转了一圈,眼里闪着亮光,然后爬在灵桌上嚎啕,眼泪却没有半粒掉下来。相框里的疙瘩看着他的表演笑的那么开心,唇角和眼角上挑,分明又装着些不屑。疙瘩不知道:哥哥和妹妹一个月给那娘俩四千块钱的生活费,才换来他五六年风轻云淡的日子。疙瘩走了,疙瘩的愁就能像云一样散尽了吗?</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