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客

雨儿（拒闲聊）

一条乡间小路，在现实中走了无数次，在心中刻画了千万遍，甚至被岁月慢慢揉进魂灵深处，如今踏入，却一边期盼一边忐忑。

雪很厚，脚底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均匀而有节奏。这里依旧空旷，由远及近，高矮不一的枯草静静的呆在雪地里，干净却不单调，历经沧桑却不失风骨之美。雪后的青山，仿佛被条条绫绢黛幔裹覆，墨白相间，绵延起伏，一副天然的村落屏障。曾经开山采石的惊天炮雷声早已偃旗息鼓，只留些许坑坑洼洼，静置在那里，告诉世人过往的辉煌。遥远的电厂烟气闲散的飘着，缓缓升起又在空中悠闲地散开，像极了蘑菇云的样子。

湛蓝的高空中回荡着清脆婉转的鸟叫声，如同天籁之音。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和车驶过的声音，零星的炮声闷闷的在空气中回响，心中的老房子仿佛还静静的坐落在老地方。

好静啊！不由得闭目，深呼吸，无边无际的静从内心的喧嚣中扒开一条缝，渐渐，心里空旷起来，思绪再次蔓延开来……

又是一年新春，姥姥挥动着勺子顺时针漩着锅里的饺子，饺子个均匀，肚滚圆，一看就是姥姥的佳品。灶台上热气升腾，氤氲弥散，灶堂口边的小灶堂还热着汆壶，里面的水已经在嗤嗤作响。姥爷端坐在炕头上用刀边割肉边吃，同时就口小酒。儿时的我害怕极了那把割肉的刀，生怕有什么闪失。姥姥有时也在煮饺子之余呡口小酒。腊月里刚打扫完的家，墙面洁白如新，点缀着内容丰富的年画，家什儿干净鲜亮，躺柜上宣德炉里的焚香，烟雾缭绕，聚了又散了。新糊的白麻纸窗户印衬着红色的碎纷纷的“眼睫毛”剪纸窗花，在阳光下，更显得剪纸花甚甚的，活灵活现。这个三十六眼黄漆小窗的土坯小房子里贮满了家的温暖和年的味道。

身躯瘦小的姥姥趴在炕沿边又在拔额前新生的白发，姥姥边拔边对着小戗镜端详着自己五官：“唉，看看都老了，这么多白发！”想当年，姥姥也是城里的美人胚子，每回一次娘家都会在街里做一次外卷边的烫发，自然浓密的刘海，两侧用精致的小发卡收拢，胸前搭一枚胸花或领扣，小女人味十足。

“你看这害人了，疤落就疤落哇，害的人没长成个儿！”爱美的姥姥对着镜子数落着她此生不可逆的遗憾。姥姥出生前的两个姐姐都是因为种了牛痘而突发瘫软夭亡。轮到姥姥又是个姑娘，对美要求甚高的太姥姥虽有前车之鉴，但担心姑娘出疹落疤，不好嫁人，还是给姥姥种了牛痘，导致已经蹒跚学步的姥姥直接卧床，九岁多才能拄着棍儿缓慢行走，十一岁才扔掉拐杖。好不容易捞住一条命。由此，姥姥落下了有些背锅，个小的终身遗憾。庆幸，除此之外一切健康。儿时我们姐弟几个都期盼自己快点儿长高，超过身高只有大约一米三的姥姥，想想我们是多不懂事的一帮孩子。

太姥姥为了姥姥的健康，为了姥姥能睡个农村的热炕头，把姥姥嫁到了几十里以外的村里，嫁给了生性耿直却又嗜赌的姥爷。随后又把姥姥的妹妹——姨姥也嫁给了村里的老姨夫。

说到太姥，那也是充满传奇的女人。民国初期，年轻男女的婚嫁还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姥不满意父母给定的亲事，跟着过路军队的军官随军而走，年轻的太姥为爱情逃婚了。太姥选择了心仪的人，也有了充裕的生活。本以为就可以这样平安简单、衣食无忧的过一生，但命运又一次难为了太姥，因为地方问题，太姥爷所在军队惹怒了当地百姓，许多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当场毙命于临省火车站，太姥爷也在其中。生逢乱世，有许多人屈服于当下，屈服于命运，可太姥是个坚强的女人，谁劝都没用，硬是用俄式毯包裹着襁褓中的姥姥去临省滴血认亲，找到了太姥爷的尸骨，好生安葬。后来颠沛辗转，嫁给了继任的太姥爷，在包头东河落了脚。姥姥因此成了东河的街里姑娘。

每年过了腊月二十三，姥姥要打扫家迎新年了。这天我们帮姥姥把家里能搬动的东西都拿到院子里，姥姥抽前炕的油布、毡子，姥爷就出溜的挪坐到后炕，抽后炕的东西姥爷就挪坐到土炕沿上，也不管干净不干净。索性姥姥一嗓子：“甚也干不成，快出去串门去哇！”姥爷起身，背着手悠哉悠哉的从路巷口走了。我们和姥姥倒火筒灰，糊窗户纸，刷白墙，擦洗，一直到收拾的差不多了，姥爷晃悠的回来了，姥姥看到姥爷：“这肯定是饿了！除了甚也做不成，还给人添乱！”这就是姥爷，姥爷除了地里的活儿干一些外，其它几乎啥啥都不会。但姥爷生性善良正直，虽脾气有些急躁，但粗人的言语里总有许多人生大道理。

春节刚过，农忙未到，姥爷又要出门：一条黑色的裹裤脚大棉裤，黑色棉鞋，一件很长的军大衣，一顶挽起两腮却又不系带的军用棉帽，装得不怎么满的军旅大包往肩上一甩，一步一晃，呼扇着帽腮从门前的大土坎儿渐渐远走。去哪儿，走多久，归期？从来都是迷。只知姥爷去追赌局了，回来时定会给我们带好吃的，甚至好玩儿的。

姥爷的弟弟——三姥爷坐在姥姥的后炕的沿边又睡着了。唉，我这三姥爷，十次有九次坐着坐着就着了。年轻时，我想三姥爷也是高大帅的，只是生逢乱世，去后山办事，一帮匪问谁是“三楞”？三姥爷也没以为什么事，本能应了一声，匪二话没说就冲三姥爷后脑开了枪，子弹直接从左眼穿出，后来确认，匪找“张三楞”，而三姥爷是“李三楞”。那个年代缺医少药的，不知怎样熬过那疼，保住了命，左眼却失明了。在我的印象里，三姥爷总是拿着块手绢，时不时的揩左眼的风泪。匪的一个失误却影响了三姥爷的一生。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穷，何况姥爷家弟兄三个，加之三姥爷又成了这个样子，说个媳妇比登天还难。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说了一门远路的亲事。听母亲说，迎娶那天三姥爷兴高采烈的去接亲，没成想老岳家嫌弃三姥爷，扬着黄土熏人，闹得看喜庆的都看成了笑话。但不管怎样还是迎了回来。只是好景不长。不久新媳妇感冒着了油干锅，咳嗽加剧，一众人惶急中赶着牛车去往二零二医院救治，牛车本就慢，又遇雨天，牛倔着不好好走，怎样抽打也不起什么作用，最后牛车还没到医院，新媳妇带着三姥爷的还未出生的孩子去了。三姥爷又成了一个人。

又过了几年，三姥爷才遇到从宁夏逃难的三姥姥和他的三个孩子，至此，三姥爷有了个完整的家，视三姥姥的儿女如己出，为他们娶妻生子，尽心尽力，只是再没有了自己的骨肉。三姥爷会下象棋，会看罢武侠小说声情并茂的讲里面的故事，穿着干净，最大的优点是从不上赌局。三姥爷是那个年代鲜能识字的一个。

“三楞，又睡着了？就在这儿吃饭哇！”姥姥喊着三姥爷。“不了，他三妈应该做熟了，说好了要吃焖面！”迷迷瞪瞪的三姥爷边醒边就出门了。我想：三姥姥的焖面一定很诱人。

焖面的热气还在升腾，白生生的面段裹着土豆的泥碎，参合着从中劈开的豆角段，干湿恰到好处，也就一会儿功夫香味便飘了一屋子。老两口埋头剥着蒜头，做焖面的标配，蒜剥好了，抬头才发现，满洋瓷盆的焖面被孙儿们吃得只剩碎碎，无辜的躺在盆底儿。看看三姥姥和三姥爷有多惯孩子。连我们都是，每每三姥姥都会“二梅女子……”胖大胖大的老太太满脸堆笑招呼着我坐、吃、玩儿，让我在三姥姥家害人都不曾觉得拘束，但三姥姥的其它地方语言我几乎没听懂过，全凭手势、表情也能猜蒙出三姥姥的善良、慈爱。我们在大炕上淘气放肆，老两口却在一边笑出了好多更深的褶。

快看，姥姥的“肚拔羔子”又来了，那不是别人，是妈妈。妈妈是1951年的刨腹产孩子，邻村上下多少人口，前后多少年都不曾听说有刨腹生子的，常见也是近20几年的事。为此儿时调皮的同伴们给她起了个专属的名字，是不很形象？

妈妈又开始向姥姥唠叨她的委屈：奶奶家的底子薄，不仅经济帮不上，还要爸爸补贴；爸爸去进修，地里苦重，却什么也指望不上……姥姥也没买妈妈的账：“你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人家，再说哪家人是有的？”姥爷头都没抬：“你女婿是教书的，全村有几家吃供应粮的女婿了？老人，那么大岁数了，就不要想得指望人家！”本想倒一番苦水，没曾想姥姥和姥爷都没有偏心妈妈，妈妈灰溜溜的抹着泪又回去了。

那时的我有些纳闷，难道姥姥姥爷不心疼妈妈吗？直到我成了家，母亲用同样的方式待我，我依然不理解，日子久了才明白：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父母，只是日子本就不容易，再护短偏袒，孩子会觉得很委屈，回到小家不是矛盾更多？日子还怎么维续？姥姥姥爷拙朴的家风就这样一代一代传到了到了我们这一辈。

儿时无意间看到了姥姥肚皮上的疤痕，本就身体原因瘦小，那条14针的大痕像一只丑陋的蜈蚣几乎纵向爬满了姥姥的小肚子。那个年代，妈妈和姥姥能做成母子，那是天大的缘分。姥姥的身体原因，刨腹产后，顺带做了绝育手术。隔了几年，姥姥抱养了我们唯一舅舅，妈妈有伴儿了。

又是夏忙偷闲的时候，瘦小的姥姥，满头白发的姨姥，会烤玉米饼的干姥姥，会捏面人的二姥姥，长腿妗妗（说是妗妗，年龄并不比其他老太太年龄小），还有年轻时候定是美人胚子的西院二姥姥……这姥姥那姥姥都在这个时节偷空扎堆儿摸纸牌。四个老太太盘腿坐在前炕，每人手里握着一把牌，跟前放一些计数的豆豆，最终以豆的多少论输赢，再兑换成小钱儿。纸牌是长方形的，上面黑乎乎的印刷着一些图案，我几乎没几张看懂的，姥姥们却乐此不彼：三皮子，六万，八棍……因此，方言里摸纸牌又称做“编棍棍”！周围的看客也不少，炕上的，地下的，坐着的，站着的，有的也只是为打发时间来闲聊的，几支烟下来，烟气缭萦绕，碎语声声，好不热闹！

羊又开始撞门了，要回屋粘着干姥姥。“毛蛋子，去把那个羊给我撵回去，不能了，今年冬天长圆吃肉呀，枪崩货，人一出门就跟上了！”干姥姥边摸牌边数落着她通人性的羊。“你也说了哇，妨主的（方言：对主人不好。），喂羊喂得能把羊惯的每天盯在人屁股后头打不离的？”六十几岁的毛蛋边说边蹒跚着出去撵羊去了。众人说干姥姥的羊不一般，成精呀，人们又是一通笑，继续摸纸牌。

深秋，庄稼熟了，晒谷场格外的红火。姥爷赶着高头大骡车陆续把庄稼拉进晒谷场，有序的垛好。姥姥在用反向镰刀切着谷穗。老姨夫在用连架打豆子，豆荚“噼里啪啦”的炸开，姨姥配合老姨夫挑着豆秸。紫堂肤色，身形矫健的干姥爷的木掀铲起连糠带渣的谷物，一掀一掀的迎风扬起，谷粒和糠皮很听话的就分了家，再把边缘的糠皮轻扫掉，就是干净的滑溜溜的新谷粒了，这也是干姥爷引以为傲的技术农活。干姥姥提溜着午饭吆喝干姥爷停手吃饭，我仿佛又闻到到了干姥姥锅贴玉米饼的焦香味，垂涎欲滴。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娃们却害得肆无忌惮，总是被这姥姥撵开，又串入那姥姥的谷垛里，好不快活，尽管被姥姥们嫌弃的不要不要的！

十冬的早晨，冷！冷！

“二婶，二婶！”姥姥的“肚拔羔子”急切的喊着。“哎呀，这是攒女子把娃娃生在外头了哇！”一个二姥姥一边说这话一边从邻院跑了出来。刚出生的娃冒着大白气，哭得震耳欲聋，把村子都惊动了：姨姥来了，姥姥来了，长腿妗妗也来了，抱娃的，剪脐带的，抬大人的！那阵仗那气势。这帮姥姥们真是上得了厨房，下得了田地，摸得了纸牌，接得了生！了不起啊！哦！还能送不想要的二丫头，不过，姨姥没听“肚拔羔子”妈妈的话，临了说：“要送你送去，我可不给你送！”姨姥发脾气走了。

不错，我就是那娃。牙尖嘴利，走街串巷，谁要说我是生在外边的娃，是要送人的娃，我就和谁闹腾，后来舅舅们还给送了个雅号“二奸臣”。村里那是赫赫有名。奸臣就奸臣吧，怎的？总不能让大人提自己的“短”吧！多难堪啊！时间久了，一不小心练就了身穿铠甲，心似玻璃，处处要样的自己，成了妈妈逢人必夸的二丫头！

姥姥们还在摸纸牌，“咯咯哒，呵呵哒”母鸡下完蛋又在炫耀。呵，有鸡蛋了！二丫头和弟弟顺着路巷墙边，猫着小腰，像串街的小耗子，“滋溜”一下子，跑进手推车的小库房，揣了还温热的鸡蛋，趁机就跑出东口，哪怕是被姥姥发现也不回头，一溜烟跑出老远，坐等冰棍儿换鸡蛋，然后美哉美哉的吃个精光！那个时代吃个冰棍儿都得会策划，有胆量，最关键是脸皮还得足够厚，否则口福就受限了！

寒食节到了，姥姥们又要捏寒食小面人——寒燕燕（方言）了。一把剪刀，一把梳篦，一块块比指头肚大不多少的面团在姥姥们的手里揉、搓、捏、掐、压，不一会儿就成了一个动物园：威风凛凛的狮子，连脖子上的鬃毛都根根灵利，羽翼丰满的小鸟，活灵活现的小鱼儿，栩栩如生的猴子，丰腴饱满的鸡妈妈……

窗明几净的小屋里，大笼屉的热气还在升腾，一地的娃们还在“叽哩喳啦”地玩儿着，等待“寒燕燕”的蜕变而出，姥姥们仿佛依旧揉着面团，说着俏话……

但，随着姨姥的人生终结，姥姥们成了我今世的一缕思念，我成了故乡的孤客，只能站在风雪枯草地，回想生动鲜活的曾经，却，被戛然而止的宁静扯得心疼。

这一页页翻来，就像一本岁久弥新的书，撰满了人间的温情，又写满了遗憾叹息，每每打开，都会让人笑盈中泪眼婆娑，恬淡幸福中参拌着疼痛，但还是会时不时的打开，因为那里面埋藏着我经年旧月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