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

包容

<p class="ql-block">  清明节又到了,我们兄妹几人驱车回老家,给父亲上坟。</p><p class="ql-block"> 由于政府要求所有散乱的坟地,都要搬进公共墓地,方便统一管理,所以到了父亲的坟前,看见的尽是满目的苍凉与凌乱,不由地想起了白居易那首著名的《寒食野望吟》。</p><p class="ql-block">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p><p class="ql-block">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p><p class="ql-block">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p><p class="ql-block"> 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p> <p class="ql-block">  在乡亲们的齐力帮助下,在肃穆的时间里,有条不紊地完成了祖坟的搬迁。</p><p class="ql-block"> 望着整齐而干净的墓地,想着里面躺着我敬爱的父亲,如今只剩下一堆灰烬(父亲去世已经十多年,火化后安葬),心里难抑酸痛,眼睛不由潮湿起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前的最后时光,突然跃出脑海,逐渐鲜活起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前业余喜欢唱京剧,也是我们乡里业余京剧团里最著名的小生,不但唱腔悦耳动听,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心地善良,从不与他人有过争执,所以不但剧团里的师兄弟们喜欢他,还有许多忠实的观众(现在叫粉丝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师兄弟几人唱的虽然是不同的角色,感情却是情同手足。大师兄唱的是花旦,二师兄唱的是花脸,家父行三,唱小生,四师弟唱的是武生。</p><p class="ql-block"> 父亲临逝前,他的师兄弟们又来到我家里来看望。望着躺在床上已经病息奄奄,骨瘦如柴的父亲,大师伯和二师伯在病床前陪着父亲说话,轻声细语,表情凝重。聊聊他们过去的时光,曾经的辉煌,眼睛里尽是依依与痛惜,话语满含着难分难舍。四师叔脾气稍稍耿直,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唉——,叹了口气,转身躲进厨房,颤抖着手,点了一只烟,却是几次才点着,烟未吸两口,却小声恸哭起来,我望着他抽动的双肩,却也悲从心来,双泪竞流,无语可劝。</p> <p class="ql-block">  我抹了抹眼泪,又转回到父亲床前。父亲现在每说一句话,要喘一会,歇一下,才能够再说下一句,病重中的有气无力与上气不接下气,我有了最深刻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突然父亲说的一句话,让我们都大吃一惊,父亲喘息着说:“师哥,咱再唱一段《红娘》吧。”后面是不停地喘息。</p><p class="ql-block"> 那曾是父亲和大师伯唱的最经典的,最受欢迎的《西厢记》中的红娘选段。</p><p class="ql-block"> 大师伯与二师伯对望了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机消失,互相点了点头,眼晴湿润而凝重起来,和二师伯打起了节拍:“哒,哒,哒,噹!——”大师伯先唱一句:“你要老老实实听我的号令呀。”</p><p class="ql-block"> 紧接着,父亲忽然间眼睛放出惊人的光芒,脸色也红润起来,仿佛又站在了聚光灯下的舞台之上,下面是热情的观众,一片叫好声从面前涌起。抬起双手,却是无力地打着节拍,随着大师伯一起唱道:</p><p class="ql-block">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p><p class="ql-block"> 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p><p class="ql-block">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p><p class="ql-block"> 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p><p class="ql-block">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p><p class="ql-block"> 听号令切莫要惊动了——她</p><p class="ql-block"> 这句词一唱完,父亲的双手在空中想再打一个节拍,却无法拍到一起,只好颓然地放下,剧烈地喘息起来。眼中的光芒也瞬间隐去,仿佛不曾有过,眼睛微闭,脸上的红润逐渐退去,仍然是苍白和削瘦。一滴泪水从眼角溢出,顺脸颊而下……</p><p class="ql-block"> 在一旁陪伴的母亲,急忙拿抽纸把泪水擦去,微微地抖动着:“好了,唱一段就行了,歇一歇吧。”母亲低声说道。</p><p class="ql-block"> 大师伯和师伯赶忙说:“师弟,你歇一下,我们出去抽支烟。”</p><p class="ql-block"> 父亲无力地摆了一下手,睁开眼睛,满眼的满足与依恋,望着他们的背影,父亲的手忽又伸了一下,仿佛要拉住他们,或者要和他们一起出去,抽支烟。</p><p class="ql-block"> 我陪着两位师伯出来,一出门,两位师伯就紧紧的攥着我的手,凝咽,泪下。</p><p class="ql-block"> 走进厨房,他们看到四师叔后,三位老人竟如孩子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抑制住声音喊:“多好的兄弟哪,马上再也见不到了,再也不能和我们在一起唱戏啦!苍天啊,好人如何不得长寿,何为天啊!”</p><p class="ql-block"> 压抑的哭声,瞬间充盈我的心房,仿佛要炸裂出去,让风云因而变色,天地为之含悲。整个厨房瞬间变成人间最凄惨的生死别离之地。难以名状的恐惧与悲痛笼罩着我,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瞬时如雨,满身乱抖如秋风中的一枚落叶,用牙齿咬住嘴唇,不敢放声。</p><p class="ql-block"> 望着三位老人的老泪纵横,白发乱倾,痛苦而难舍的情景,我明白:父亲即将要离开这个他最爱的家,最爱的人,还有最喜欢的舞台了,今天的《红娘》就是他生命中最后的绝唱!他舍不得,可是他别无选择……我们将失去他——我敬爱的父亲,顿时感觉我的天快塌了。</p><p class="ql-block"> 也许他唯一满足的是,生前与他的师兄们又唱了一段《红娘》,又仿佛站在了舞台中央,重温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辉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几天以后,父亲没有与我告别——在我送别来看望他的师哥,返回他的病床前,他永远地闭上了在舞台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安祥地永别了我们。</p><p class="ql-block"> 回过神来,我将要从父亲的墓地离开,墓前的油菜花忽然开的正艳,满眼的金黄,让我想起父亲去世时,朋友送的花圈,上面插了一圈圈菊花的黄。这黄色,是痛断肝肠的黄,是阴阳两隔的黄。花香在风里飘浮着,一只只蜂儿飞过来,“嗡嗡”的声音里,我仿佛又听到父亲在唱:</p><p class="ql-block">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p><p class="ql-block"> 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p><p class="ql-block">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p><p class="ql-block"> 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p><p class="ql-block">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p><p class="ql-block"> 听号令切莫要惊动了她</p><p class="ql-block">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肆意地流下来,流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