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女人

澜汐

时至清明，总想为我的奶奶写点什么。其实，奶奶身上的故事一箩筐，那到底从哪一件开始呢？记忆的筐里，我轻轻捻起一叶碎片，那是一个小脚女人坚韧而苦难的一生。

今年的清明竟与往年不同，没有细雨纷纷的清冷，这和煦的暖阳竟熏的人睡意沉沉。恍惚中我看到了一座斑驳的老墙，缓缓走近老墙，一条幽幽发光的小巷深处，一座门洞，一扇老木门，一块挡门石，我轻触时间的轴，清晰地看见一个瘦弱娇小的女人在一辆老旧的织布机前咿咿呀呀、吱吱喳喳奋力穿梭，那一双三寸小脚似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去支撑一面踏板的交替，吱呀、吱呀......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女人一生的光华都坚韧在了一辆老织机里，不休不止、不停不息，最终定格在那一双勤劳而美丽的小脚上。

奶奶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一个大家庭里，读书识字女工描红样样精通。奶奶的手工活百里挑一，幼年里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七姑八姨奶奶嫂婶儿们不厌其烦地找奶奶学做手工。我是奶奶唯一的孙女，更是奶奶的心肝宝贝。从有记忆开始吧，我最温暖的地方就是奶奶的怀抱，每晚小小的我窝在奶奶的怀里，氤氲的灯光照在奶奶慈祥的面颊上，我喜欢奶奶不停地给我按摩肚子，因为那肚子实在太难受了（我从小胃不好，一吃东西就胃胀），奶奶总是边按摩边给我讲很早以前的老故事，而我就一边听着故事一边无聊地盯着奶奶的小脚看。奶奶的脚很小很小，小的就像一根还没有长大的茄子，脚趾头尖尖的，好似刚出土的笋芽，而脚掌则如弯弓，饱满如新月，其他四根脚趾却被压在了脚掌下早已变形。第五个脚指头紧紧挨着四脚趾而又几乎看不出它的存在。脚板两边的肉使劲向脚心压去，使脚心形成一个大窝。小脚穿上奶奶自做的小鞋，还没有六七岁小孩的脚大，玲珑极了。当时的我应该有五六岁了吧，只是觉得奶奶的脚好玩，奶奶的鞋子更好玩，每天晚上最大的乐趣就是把自己的小脚丫放进奶奶的鞋子里，踩着这双小鞋飞来飞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发现我的脚却早已踩不进那双小鞋子里了，那时我应该有七八岁了，我常常诧异，为什么我会长了这样一双大脚呢？而那尖尖的小脚如泛着古香的牛角短号，记载着那段早已逝去不再的历史音韵。我不厌其烦地欲走进这双小脚。

和煦的暖阳照进房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等我睁开双眼时，我的奶奶正坐在床边，认真的用一块很长很长的布来裹她的脚，那块布大概有一个脚掌那么宽，但却比我的身材还长。奶奶仔细的包了一层，再包一层，还包一层，哦，不，应该不止三层，我总是数了三层就没耐心数下去了，就开始去着迷其他的东西。有时我会问，奶奶，你为什么要用布裹脚呢？奶奶笑着说，习惯了。我也会趴在奶奶背上，撒娇的问，奶奶你的脚为什么这么小呢？而我的脚这么大？您走路走的稳吗？奶奶就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说，傻孩子，奶奶都走几十年了，早就练出来了，我的小灵儿是大姑娘了，所以脚要长得很大，这样你以后跳舞就不会摔倒了。这时我就会开心的咯咯大笑，笑的前俯后仰继而笑倒在奶奶的怀里。而我的奶奶无论寒冬还是炎夏都不曾停止的裹着那双三寸小脚。

幸福的日子如流水，潺潺而过，转眼我上学了，而我的奶奶仍是一如既往的忙碌着。奶奶这双孱弱的小脚,承载着我家的命运与希望,艰难地跋涉了一个世纪,淌过困乏,涉过艰难,踏过疾劳,越过苦难。奶奶大爷爷三岁，十五岁嫁给爷爷，就承担起了一个女人一生的责任。我们家是一个大家庭，应该在我记事前一大家子人还生活在一起的，爷爷兄弟姐妹一共六个，爷爷是老大，而太爷爷和太奶奶是享受惯了的。爷爷常年在外工作，所以一家子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了奶奶一个人的身上，白天奶奶伺候公婆小姑小叔子，晚上还要为全家人缝制衣服鞋子。我的小四爷比我的大姑姑小了竟十几岁，奶奶就是这样又当娘又当嫂娘的把自己的把这些孩子一起拉扯长大了。听二奶奶她们讲，爸爸和大姑姑相差了二十几岁，这中间的孩子们都无一成活。那是自然灾害的几年，贫穷的中国空前困难，大批难民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而我们家就来了这样一批难民，奶奶收留了他们，当时应该是奶奶的第二个孩子正在哺育期，奶奶看着那些逃荒女人的孩子可怜，就用自己的奶水喂养这些孩子，结果孩子感染疾病早早夭折。这中间的二十几年内奶奶所生的孩子没有一个成活，直到四十几岁才有了我的爸爸。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何其的不幸啊！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从来没有向命运低过头，她是个无比睿智、乐观、坚强的人，不管生活中遇到怎样的风浪与挫折，一双小脚在强大的内心的指挥和引领下，始终沿着自己的追求和信念顽强自信地行进在人生的风景线上，步伐是那样的坚定而自信，甚或是悲壮而自豪。

直到如今，梦里的画面依然清晰真实：在我家的菜园里，奶奶弯腰附身打理青菜果疏。在幽暗的灯光下，奶奶戴着老花镜纳着鞋底。在沉睡的午后，奶奶摇着纺车幽幽地纺着纱线。在泥泞的小路上，奶奶冲破雨帘在茫茫旷野寻找丢失的鸡鸭。

时间定格在了十五岁，忙碌了一个早上的奶奶突然就匆匆地离我而去。等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时，我的奶奶已经闭上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我只看到了她一如既往的安详、坚毅。一双小脚穿上特制的寿鞋像两个倒置的惊叹号，书写出一生的慈爱，一生的勤劳。我痴傻的站在奶奶床前，泪如泉涌，我怎么也搞不明白，早上起床还好好的奶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早上还给我和弟弟盛好饭并均凉，给我们做了最爱吃的烙饼；早上她还给院子里所有的花都浇了水，并打扫了整个院子房间。奶奶，难道您不爱您的小孙女了吗？

晚上，我梦见了奶奶，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干净、利索、楚楚动人，她慈爱的唤着她的灵儿，告诉她要快乐地一点点长大。可长大哪有那么容易啊！

缓缓地睁开双眼，思绪飘出了梦境，那一股思念之情却愈演愈烈，撕扯的人恹恹发慌。今日的天气竟好的令人窒息，那一束阳光像一条裹脚布搭在春天的门闩上。

窗前的蔷薇花举起了粉色的花盏。

那一个四月的清晨，一声伶俐的哭声响起，一个大眼睛的女孩睁开了她好奇地黑眼睛，欣喜的观赏着周围的一切。一个慈爱的女人高兴地说：我的小孙女是一朵出生在四月的蔷薇花，瞧这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定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小人儿，就叫她小灵儿吧。”

咯咯……咯咯……我只觉得特别喜欢眼前的这个女人，我开心的大笑着！

梦里，我偎在她的膝前，张大嘴巴和眼睛惊奇地看着——一对畸形的茄子，那么小，那么白，那么让人眼晕。

一切都在，幸福依然，而她，却早已不见！

唯愿天堂安好！

文字：澜汐 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