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嘱》作者：虚无先生

培英

那个阳春，我得到的却是阴郁而残忍的消息：父亲被诊断出晚期肝癌。主治医生说，老人或许只有3—6个月的时间……

                           父亲的遗嘱

——节选自长篇记实文学《为了纪念的记忆》第40-42章

                            

                            □虚无先生 

    又一个“五一”长假即将来临，我将有七天与父亲相守的时间。

    我是个喜欢清爽的人。以往回家，我很少带很大的包，买很多的东西。当然，无论多少，衣袋里一定得有钱。但这次，我带了个很大的包。

    走进烟酒专卖店，我把目光直接投放到“大熊猫”牌香烟上。这是我所知道的国产香烟中价格最高的香烟，也是顶级烟民们所钟情的香烟。   我曾经做过十多年烟民，后来戒了。一次在应酬中，有人向我递上这种烟我知道它价格不菲，于是尝了一支，感觉物有所值。

父亲吸了一辈子烟，我每次回家都会给他带香烟，但考虑到自己的收入，也担心被老人责怪，从未买过这么好的香烟。

    买好了香烟，我的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满足感：作为资深烟民，父亲吸过顶级烟民所钟情的香烟，在这方面可以没有遗憾了。

    我的目光转向“五粮液”。父亲喝了一辈子酒，以往我每次回家也都会给父亲买酒。但出于同样的考虑，从没买过这么好的酒。

    我突然想到，怎么以前没想到给父亲买这样的烟和酒呢？诚然，我不够富有，但也没穷到买不起这样的一条烟和这样的一瓶酒啊！

    看着包装精美的“五粮液”，我掏出了钱。

    此时，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医用的大瓶子，大瓶子里装着半瓶白酒，白酒里泡着肝脏……我的心倏然痛了一下。我放弃了“五粮液”。

    我又走进安利专卖店，琳琅满目的安利产品顿时映入眼帘。

    多年来，我对所有保健品一概敬而远之。但自从那次义务献血，吃了朋友送来的安利产品之后，我部分地改变了对保健品的看法。

    既然感觉安利不错，又为何以前没给父母多买些？我突然明白，为人子女者原来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遗憾”与愧疚。

    刚刚离开父母的那个冬天，当刺骨的寒风“馈赠”我的手脚许多冻疮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在更加寒冷的北方，父母的手脚怎样了？多年前，当我的津贴费第一次变成工资的时候，我做到的第一件事是寄给父母。当我开始有机会走进应酬场合面对美味佳肴时，脑子里顿时闪现出祖屋里那张一年四季摆放在火炕上的矮脚小饭桌：此刻，父母能吃到这么好的饭菜吗？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当父母被岁月剥蚀得日渐苍老，而自己的羽翼日渐丰满，我们早安于“孝子”美名，每月给父母寄去生活费、零花钱、医药费……至于老人是否真正用于消费，以颐养天年，则不得而知！

    或许，我们就是这样逐渐对亲情麻木，与双亲渐行渐远！

    走出机场，我和前来接机的同学驱车前往**村。那段时间，父亲住在大姐家。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父亲在老家村里，人脉广、交往多。考虑到几个姐妹家都不在本村，父亲的人脉关系相对薄弱，可以少些干扰，有利于静养。

    然而，一进村子，我便知晓，情况与我的预想完全不同。为了寻找大姐家的具体位置，同学将车靠在路旁，摇下车窗，向一位中年男性询问大姐家的位置。

    不料，那人不指路却指着我反问道：“是上海的老舅（方言：最小的舅舅）吧？”惊得我赶紧从车里钻出来，跟“外甥”握手。寒暄中才知，此人是大姐夫的远方侄子。

    时值午后，路边农市摆摊的、买东西的人不在少数。听到我与“外甥”的交谈，许多乡亲便拥过来与我打招呼，且看似个个没有陌生感。    有的叫我表兄或表弟，有的叫我表叔，更多的人喊我舅舅，还有几位老者指点我应当叫他们“表大爷”或者“表叔”（方言：父亲的表哥或者表弟）。我惟恐失礼，乃一一握手打招呼。之后，暂时告别众亲戚。“外甥”自告奋勇为我们引路，直奔大姐家。

    站在院子里的父亲，却远不是想象中病入膏肓的模样。这不由得使我的头脑产生了一个关于“误诊”的念头。但理智告诉我，科学就是科学，6.7cm的实质性占位啊！“误诊”只能是一种奢望。在过去的两个月里，通过每天与父亲通话，我对老人身体感受的变化了然于胸——父亲的病情正在悄悄地向前发展……

    整个下午，大姐家的院子里几乎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在与众亲戚的交流中，我惊诧地感觉到，他们与父亲彼此间十分熟悉。他们对父亲的了解，某些方面竟然有甚于我。这感觉令我在持续感动的同时，也令我时而内疚，时而心痛。

   大姐和大姐夫把晚餐安排得非常丰盛。许多人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有“计划内”的，也有“计划外”的。以至于家里的女性和孩子们不得不严格按照北方的“规矩”,等着吃“下席”。

席间，大家话题自然是围绕“老爷子”的健康展开。大家纷纷向父亲表达美好的祝愿，同时频频敬酒。老人一边声称已经不喝酒了，一边又说儿子来了高兴要喝几杯。几杯酒下肚，面色红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丝毫看不出是个患了绝症的老人。

    我见老人已经有了酒意，脑子里便又浮现出那个用酒精浸泡着肝脏的医用大瓶子来……于是开始替父亲挡酒，后来实在挡不住了，便只能自己代饮，再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我发现自己与父亲睡在大姐家西屋的火炕上。以往，每次我回乡，总是与父母睡在祖屋的火炕上，睡在父亲与母亲中间。像儿时一样。

   与以往不同，这次我是睡在了大姐家的火炕上，而且火炕上已经没有了母亲。

    不十分明亮的日光灯依然开着，父亲没有睡觉，甚至没有宽衣，而是坐在自己的被褥上不停地吸烟。

    我翻了下身，发现自己的枕边摆放着一个塑料的脸盆。

    原来，父亲担心我呕吐，在为我守夜呢！这下，我的酒全醒了。父亲似乎也根本没有睡意。

    我想和父亲说说话。回来就是为了是来陪父亲的，我需要和老人交流，也应当多和老人交流。但我很快就发现没有更多的话题了。尽管遥隔千里，但每天都通电话，关于彼此的一切，无话不谈。

   父亲的病情是个大话题，但眼下需要回避。而交流不能冷场，否则将不得不面对。幸好，我知道父亲喜欢说啥。

    “爸爸，上次你帮**大哥家找村长批房地基那事儿，后来办成了吗？”

    实际上，我早就知到结局了，父亲在电话里跟我说过不止十遍。

    “那还能不成？村长咋着也得给他二爷点面子啊！”父亲的声调立即自然提高了8度。这是父亲兴奋的标志。

    于是，事情的背景、运作过程以及其中富有戏剧性的情节，特别是能够体现聪明睿智的细节，父亲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叙述中，那典型的因罹患肝疾而呈暗黑色的脸膛，在忽明忽暗的日光灯下，竟然也能泛射出些许红润的光彩来。

    尽管是明知故问，但出现了自己期许的场景，我还是感到兴奋。类似几个话题之后，时钟敲响了五下。

   “爸爸，您困吗？”工作、家庭、父亲的绝症、车马劳顿、接风席上的白酒。 “不困！你别看爸爸得了这病，但熬夜还跟年轻人似的。”父亲仍然处于兴奋的“制高点”。我明白，得赶紧找一个可以撑到天亮的大话题。

    “爸爸，您当年从咱村伪军炮楼里给八路军搞枪子儿（方言：子弹）那事儿，我想写个故事呢！”这件事我至少听过100遍，说一遍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果然，父亲用了58分钟讲完了这件往事。

交流终于还是出现了冷场。在找不到新话题的那一瞬，我开始惴惴不安。

    “咱们不说别的了。”父亲的语调恢复了常态。“说几件要紧的事儿吧。”“您睡会儿觉，明天再说吧！”我力图回避。

    “不！反正天要亮了，干脆现在说。”我明白，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我知道我得的不是好毛病，可能是胃癌！我心里明白。”

    “您别胡思乱想。您就是胃穿孔的后遗症。”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啥？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活到80多啊！”父亲看着我的眼睛说，“如果我是小毛病，你那么忙还回来干啥？耽误工作不说，回来一趟还得糟个万八千的。不过，回来也对，咱爷俩可以把话说开喽。过段时间你再回来一次，再糟个万八千的，也就啥都了了！”

    “爸爸，瞧您，说啥乱七八糟的啊！”

    爸爸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三件事儿，你记住啊！头一件儿，你平常邮的钱，我这儿还有一万多。我搁你**大哥（堂兄）跟你**表兄那儿了。到我那会儿，你有个早到晚到的可以先垫巴着用。但你必须得赶上给我打幡出殡！。”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贯节俭，而父亲则属于那种比较想得开、会享受的人。父亲手上有节余，我有些意外。

    “二一件儿，棺材我得要最好的！我当了一辈子木匠，给别人打过不少好棺材。这事儿我懂，不用你管，过几天我自己操办。”听到父亲要亲自给自己买棺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最后一件事儿，我活着，你算是孝顺的，爸爸知足。我死喽，用不着做样子给活人看，在村里中等就行了！你是国家的人，大操大办影响不好！”

    父亲最重“面子”。我很担心他对“后事”提出过分要求，让我左右为难。听到这句话，我憋了很久的泪水顿时喷涌而出……

虚无先生，又名愚叟、真言。笔耕数十年，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剧作等作品多种，著有《激情飞歌》《梦里的故乡》《活着•想着•写着》《远去的风景》《为了纪念的记忆》《迂生愚论》《古风•打油诗300首》等9部。近年以诗歌创作为主，作品通俗、细腻、走心，出版情感诗集《我和另一个我》。

诗观：好诗歌在心底，好诗人在路上

摄影师：雅竹 拓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