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忆绍兴最江南

怕见飞花

上学的时候，我从课本上鲁迅先生的作品中知道了绍兴这个地方，然后又知道了阿Q，祥林嫂，少年闰土，土谷祠，以及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落魄秀才孔乙己…… 大概是受文学作品的影响，多少年来，江浙水乡那高高低低，精致错落的白墙黑瓦最能让我为之神往，那充满着浓郁的江浙风情的女儿红大概因为有了美丽旖旎的传说，品饮起来一定别有一番特别的滋味吧！而那些布满了斑驳的苔痕，横跨在小河上的精致的石桥和那一级一级的石阶又该承载着怎样的岁月记忆呢？…… 或许是缘分使然，儿子在绍兴上的大学，后又在绍兴工作，儿媳也是绍兴本地的女孩子，这或许就注定了我会与绍兴结下不深不浅的渊源。 儿子的婚礼十月份订在绍兴举办，临近婚期的前两天我们一行六人就匆匆赶到了绍兴。 我们住的酒店在绍兴越城区，这里是绍兴的老城，多是平矮的，白墙青瓦的民居和窄窄的石板小巷，独有的一种老城才有的静谧，与绍兴新城区林立的高楼和川流不息的车流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比照，这说明当地政府在保护老城区民俗文化方面做得不错。 老城的树很多，大都是生长了数十年的老树，一座城市的建筑和人可以变化更迭，唯有树不可改变，从一棵小树苗开始，树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年一圈年轮的节奏不紧不慢地生长着，用自己的方式，于白墙黑瓦的民居间，慢慢地诉说着属于这座老城的悠然时光。 同样静谧的还有绍兴的河流，有水的地方就有了生命和活力，绍兴的河流大多不甚宽大，也不湍急，不喧闹，就像这里的人说话一样，无论男女，说话都是那样细声细语，柔和而软糯。 有条小河紧挨着我们住的酒店旁边蜿蜒而过，不动声色地流动，一座桥横跨河面，桥上虽然人来车往，却没有行色匆匆和各种喧闹嘈杂。 到了晚上，天气不算冷，桥上，河边隔不远便有三三两两垂钓的人，一个小马扎，一根钓竿，一个装鱼饵的小桶，如雕像般半天一动不动，绍兴人的生活就和这河水一样悠然而安闲。 亲家的家在绍兴市的乡下，绍兴的水网多，或宽或窄的河汊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稻谷和斑斓的花田间，一幢幢白墙黑瓦的楼房错落矗立，形成了大小不同的村落，在路边有许多家户随手栽种的各式菜畦，伴着村里人家的鸡鸣犬吠，一幅江南水乡的天然画卷。 亲家的门口是一条小河，河边用青灰色的条石垒砌，清澈可人的河水隐约见底，碧绿的水草间不时有细细的鱼苗成群游窜，三三两两的麻鸭在河水里游泳嬉戏，不时有鸭子在水里扎猛子捕食。 正是中午时分，阳光很好，也没什么风，有家户的女人在河边的石阶下洗衣服，岸上一群鸭子在游荡歇息，看到人过来，便“嘎嘎”叫唤着，一摆一摆地摇晃身体往前跑，一只黑色的半大狗子卧在门前，也不搭理鸭子们，看到我走过来也不害怕，只是用黑亮的眼睛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热情的亲家做了很多菜品来招待远道而来的我们，绍兴是鱼米之乡，自然多水产——虾，蟹，鱼这些都很新鲜，口感和我们平时在菜市场买到的冷冻的水产完全不同，蔬菜是自家地里现采摘的，米则是当年新下来的新米，稻谷的浓香竟令我内心产生了一丝嫉妒——凭什么我们就该吃那没滋没味的陈年旧米？凭什么我们就该吃那些冻得早没了魂的鱼虾？真是岂有此理！ 绍兴的菜口味清淡，基本上都是咸鲜口味，看不到味浓油腻，重辣的菜品，记得有一道“绍三鲜”，里面有鱼丸，虾，蟹肉和猪肚这些，还有大片的酱香猪排，嫩滑脱骨，酥香软糯，这两道菜基本能体现出绍兴菜的一些特色。 我们喝的是“会稽山”加饭酒，酒色棕红深沉，味道醇厚而浓郁，度数却不甚高，适合用碗饮用，这加饭酒应该和著名的“女儿红”一样，都是用糯米酿成，可能就是储存年份与口感不太相同吧！ 绍兴最吸引我的当然就是鲁迅的故居，拜访完亲家，我们一行几人就在我的怂恿下直奔鲁迅故居而来。 鲁迅故居离我住的酒店大概十分钟车程，离老远就看到繁茂的皂荚树掩映下的白墙黑瓦间，鲁迅先生醒目的黑白头像似在凝神沉思，又仿佛是在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如此近距离与先生默然相对，心里的敬仰之情便油然而生。 想起一百年前的那个秋天，先生最后一次从这里离开去往了上海，直到十七年后先生去世，他再也没有回到过生养他的家乡，这也曾一度是文坛谈论的话题。虽然先生再也没有回到过家乡，但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对生养自己的地方有着深深的眷恋，这眷恋也就分布在先生那些描写家乡的字里行间里了。 而一百年后的今天，一个从小便对先生深怀敬仰的，平庸无奇的中年男人来到这里，欲寻先生的些许气息，也不知道先生的在天之灵能否感知得到？ 在鲁迅先生的画像前塑有一座绍兴师爷的铜像，师爷头顶瓜皮帽，戴着眼镜，手持一卷书颔首微笑，头上的瓜皮帽和胡须却被游人摩挲的锃亮，这会不会对师爷缺乏敬重之心？毕竟在那个时代，绍兴师爷名满天下，全国大大小小的办公场所的文案人员中几乎都有绍兴师爷，因此也才有了“无绍不成衙”的说法，这也说明绍兴人聪敏好学，文风炽盛，也是当时文化潮流的一个代表！ 离师爷铜像不远处立着几个玩耍的书童的铜像，姿态各有不同，却都是满面欢喜，憨态可掬。 先生的故居在一条不太宽的街巷里，巷子大概有一百多米长，巷道用灰麻色的石条铺就，在巷道两边依次整齐排列着售卖各种纪念品和老绍兴麻糖，茴香豆，臭豆腐等当地特产的店铺。 在鲁迅先生故居的外围，一家挨着一家排列着售卖绍兴花雕酒的商铺，一坛坛大大小小的花雕酒用红布包裹，或精致的礼盒包装，伴着老板们快活的揽客声和出出进进的顾客。 转过弯有一家挑着“咸亨酒店”字样幌子的商铺在卖茴香豆，大碗的花雕酒，里面有三三两两都顾客悠然而坐，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孔乙己先生喝酒的地方？想着那落魄秀才穿着脏兮兮的长衫，一边“排出七枚大钱”一边用手罩着茴香豆碟子念叨“多乎哉？不多也！”觉得也有点意思。 先生故居前的巷道里塑有老翁向孩童售卖零食的铜像，雕塑技艺高超，动作，表情惟妙惟肖！ 按照先生作品里的说法，当时离这条街不远处应该有一个中药铺，我能想象得到当年一个“比药铺柜台高不了多少”的小男孩匆匆地跑到药铺为生病的父亲抓药，焦虑地看着药铺的活计煎药的情景。 街巷旁边是一条窄窄的河道，河两边依然用石条垒砌，树荫下的河道里有几条小巧的乌篷船，身着当地老式服装的艄公们头戴乌毡帽坐在船上等着游客上船。大概是图个吉庆，在船首的地方系着挽成花的红布，船身两边则悬挂着一串串的红灯笼，为整条船增添了许多喜庆的色彩。 先生的故居也是那种典型的江浙民居白墙黑瓦的风格，进到庭院，里面坐落着两幢房屋，其中一间便是著名的“三味书屋”，读过这篇作品的人都知道先生小时候就是在这里上的私塾。 据说这“三味书屋”中的“三味”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鲁迅先生老师寿镜吾的说法： “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 另一个含义则是“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转），读诸子百家味如酼（西）醯（海）。” 在那个时代能读私塾的家境都很好，先生的家里居然设有私塾，其家境就是在整个绍兴恐怕也是很殷实的，这也为先生以后的文学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甚至能去日本学医也就有了必备的条件！ 私塾里面的空间并不是很大，中央一张极具古韵的八仙桌，这应当是当年所用之物，已是弥足珍贵，紧挨着墙壁是一排较小的桌椅，当年孩童们就在这里读书，略微往后一张书桌的墙壁上有一铭牌，注明这就是先生小时候就读的位置。 我一时兴致上来，竟在八仙桌旁坐下，轻抚着光滑平整的桌面，思绪已是去往了一百年前那个时代，自己仿佛就是那教私塾的老先生，桌上放一把戒尺，戴一副水晶眼镜，一手轻捋胡须，另一手持一本古卷，听着稚嫩的童音整齐地诵读《千字文》，想着那位老先生若能知道自己竟调教出一位在世界文坛有着巨大影响力的文豪，心中该有怎样的感慨呢？…… 穿过故居的巷子，对面便是“鲁迅纪念馆和”先生的祖居，祖居里面有极富名气的“百草园”，园子不算很大，几株黝黑的老皂荚树倚墙而立，粗过环抱，按照先生书里的说法，这里应该还有桑葚树，枝干虬曲而苍劲，虽然已过百年却依然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几乎笼盖了小半个园子的天空，想必这几株老树在先生幼小的时候已经存在了。 园子里栽植有几畦整整齐齐不知名的草本植物，在菜畦边有一口精巧的水井，上面是光滑的青石做栏，这是用来汲水灌溉菜畦的，水井旁边立一块镌刻“百草园”三个字的石头圆润而光滑，想来这便是曾经带给幼年时期的先生最多快乐的地方了。 在百花园后面便是先生的祖居，先生的祖父周德清老先生在同治年间被钦点为翰林，这在当时的绍兴是极大的荣耀，因此，先生的祖居建筑自然不同凡响。 先生祖居老台门，占地三千多平，青瓦粉墙，一律砖木结构，坐北朝南，前临东昌坊口，后通咸欢河，东边紧靠戴家台门，与三味书屋隔河相望，是一座典型的士大夫风格的住宅。 住宅的正堂上悬挂一副黑底金字的匾额，一笔正楷：德寿堂，这里是先生家祖家父会客的场所，墙壁上有松鹤延年的中堂画，一幅对联分列左右： 仁爱笃厚积善有徵 福禄寿喜长生无极 此联体现了先生深厚正统的家学渊源和令人敬仰的门风。 一张明清风格的长条几案前，做工精致典雅的八仙桌，座椅依次摆放，厅堂幽静而肃穆，让人顿生崇敬之心。 回廊外，茂竹和绿树掩映间，一条幽静的石板小径通向后面的起居卧室，由于浏览实属浮光掠影，所到之处的人文景观难以一一表述…… 我在一条幽静的小巷里找到了先生笔下的“土谷祠”，坐东向西，门楼不甚高大，两边有简单朴拙的回廊，大概这土谷祠不能保佑人们发财，祠堂里冷冷清清，也没有什么香火，两尊灰扑扑的土地公婆居中而坐，当年的阿Q就是在这里歇息然后梦到吴妈的吗？ 由于时间仓促，除了先生的故居，周总理祖居，兰亭，沈园，越王台等一些景点没能得以成行，心中甚有几分沮丧！ 儿子的婚礼在绍兴的酒店如期举办，整场婚礼隆重而圆满，一对幸福的新人就此喜结百年之好。而对于满怀着寻觅绍兴的书墨香的我来说，这次绍兴之行只能算作走马观花，因此对这座城的印象就难免浮于表面了。 孩子婚礼结束的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绍兴，什么时候还会再次来到这个散发着女儿红和水墨芬芳的城市呢？我想应该是阳春四月的季节，悠然信步在绍兴老城的青石小巷内，和煦的阳光透过树荫把斑斑点点的光影铺洒在街头，也铺洒在我的身上，随便寻一处酒馆坐下，要半斤老花雕，一碟茴香豆，像孔乙己那样，数茴香豆，喝花雕酒，然后于微醺间到河汊内坐那乌篷船，听那艄公说着软糯的绍兴话，看那艄公慢慢摇桨，有粉白浅红的花瓣纷纷飘落，那船便在曲曲弯弯的，漂浮着许多花瓣的河道里悠然穿行…… 总听人说起江南，能被称作江南的地方有很多，这其中绍兴古城'无疑最有韵味的江南了，在这里不仅有积淀了上千年的古风古韵，也不仅限于那青幽的石板巷，慢悠悠徜徉在曲曲弯弯的河道里的乌篷船，那让人恍然若醉的女儿红，更有那蕴藏在这座古城血脉中的书墨气息，有谁能不爱这样的江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