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雷场上的生死战友

谢谢

根据中央军委命令，1984年8月10日上午9时，济南陆军学校高杰、李健、王继洲、曲江等4位队领导，率领由该校60名毕业学员组成的参战见习队，在朦朦阴雨中，辞别济南老火车站，奔赴西南边境，参加老山地区对越防御作战。（照片：战友赴安徽霍邱烈士陵园祭奠黃养国烈士）

8月17日，我被分配在陆军1军1师3团炮营高机连，先后在1、4排任见习排长，参加临战训练。11月10日，被调整到该团1营2连2排。12月6日，我们排在连编成内，接防由11军驻守的78号和1214号两个阵地。36年了，我对在1985年1月9日执行搜索任务中牺牲的黃养国、张勇两位战友记忆犹新，对负伤的聂晓辉、彭家平、王志山、冯雁、顾亚楠、廖大方、童英栽等战友永远不能忘怀，对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雷场生死大营救，仍历历在目、撼人心魄。

搜索组在行动

1985年1月9日下午，以见习工兵排长聂晓辉，5班副班长顾亚楠，战士黃养国、张勇，6班副班长戴淦荣，战士冯秀明等6人组成的搜索小组，沿着1214阵地北侧的水流，边探雷、边搜索前进，消失在藤树缠绕、遮天蔽日的森林之中。（照片：战友赴安徽淮南烈士陵园祭奠张勇烈士）

聂晓辉，长沙工程兵学校见习排长，毕业于河南大学，湖南人。晓辉生得白净、干练、紧致，让人一见面就能产生踏实可信的感觉。他来前线见习就在2连，临战训练期间给连队上课、培训工兵骨干，深得连队干部战士的信任和喜爱。上阵地后，他跑遍连队的各个点位，对构筑战壕，开挖猫耳洞，探明雷场、封闭通道等等，给予现场指导或手把手帮着干，是连队不可多得的“工兵专家”。我曾亲眼看到，他用两块黄色TNT药块和一个雷管，瞬间炸倒了阵地入口旁的一棵参天大树，减少越军炮击时空爆炸弹对战友的伤害。因为我俩相同的经历，同为地方大学生排长，同为军校实习学员，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他每次来二排阵地，我俩都要聊上几句，从中了解到不少其它阵地的情况和连队防御态势。执行搜索任务前，他把平时一直背在身上，洗得褪了色的65式军用挎包托付给我，里面鼓鼓囊囊的，也许有他写就的遗书、家中父母的信件或者女同学女朋友的来信，这是那个年代一线军人特有的个人隐私或者小秘密。我顿时产生了一种被信任的力量，迅速将这个挎包放在最安全可靠的地方，我住的猫耳洞铺位的枕头包下面。

我前出78号阵地下面救援时，聂晓辉、张勇先后触雷受伤，黄养国、顾亚楠受了轻伤，听到黄养国操安徽霍邱口音在说话。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的济南陆校同学郝志强，因其毕业于济宁医学院医疗专业，战时被临时改为团卫生队军医，派驻2连一线阵地。听到搜索组人员受伤后，他身背药箱，冲入雷场救治伤员，我们相见时他正紧张的分别给伤员包扎。当时几个干部、班长简单碰了头，决定背上伤员、分组按原路撤回阵地。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竹林里看不清也找不到原来的脚印。我和1排2班战士李振秋作为第一组，我用一根铁棒作为简易探雷针，在前边探雷踩出脚印，他背上聂晓辉踩着我的脚印，手脚并用艰难往上爬。李振秋是上海人，身强体壮个头大，沟通能力好，我俩协调配合一致，当时晓辉处于半昏迷状态，我和振秋就不断与晓辉说着话。途中我探到不少地雷，从手感上判断，多数是59式塑壳地雷，如果用力过猛或用脚踩上，即刻就会爆炸。我们只能左腾右挪，踩出的脚印极不规则。天黑坡陡泥滑，脚印被越踩越大，后面的战友有的滑倒压上了地雷，又出现新的伤亡。（照片：战友李建明，杨永强，倪振华，冯秀明，王安林，顾勇等面向黃养国烈士之墓鞠躬祭拜）

我们把聂晓辉背到78号阵地上时，聂清醒过来，让我把挎包拿给他。我用最快的速度取回挎包，追至1214阵地北向陡峭小道，轻轻放在他的胸口。聂晓辉已经躺在担架上，双眼被绷带蒙着，右腿上紧紧扎着止血带，下面的脚不受控制，他手扶着挎包，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谢排长，谢谢你！”。望着消失在黑夜中的担架，一向轻易不流泪的我，眼泪像失去控制一样，唰地一下流了下来。（照片：65式军用挎包）

阵地前沿响起连串的枪声

下午5点左右，78号阵地下方突然传来地雷爆炸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冲锋枪对空射击的声音。不好，是我们的搜索小组遇到了情况。排长施闰生反应十分敏捷，我俩简单碰了一下情况后，他告诉我负责1214阵地，自己迅速前出78号阵地察看情况，接应搜索组。

施排长毕业于南京陆校，浙江金华人，我俩都是1979年高考上的大学。他有勇有谋，带领林金明等最先冲下阵地。他采取用手抓一抓地面，根据土质的松软程度，判断有没有地雷，表现得非常有血性。他们迅速找到了搜索组的位置，掌握了人员伤亡情况，为实施营救提供了依据。

施排长、戴淦荣、冯秀明、林金明4人，还带回搜索组的战利品：两支56式冲锋枪，两个钢盔。我们当时认为是越军的，第二天就上缴了。2005年，我从一位时任13军首长，他曾指挥当年攻打老山战斗，我俩个别交谈中得知，应该是40师118团1营穿插部队牺牲或失踪的战友留下的。

同一哨位的战友冯秀明，当时只有18岁，圆圆的脸上尚显少年的稚气，雅号“小胖”，我至今记得他笑吟吟的，用霍邱方言叫我“副排长”的样子，特别的可爱。别看他年龄小，体能和心理素质非常好，轻武器射击、武装越野、负重爬山等项目，一点也不输老兵。上阵地后，我俩负责一个哨位，3小时一换，每晚每人6小时。哨位上摆满拧开盖的手榴弹，手握顶上火的56式冲锋枪，既要应对越军冷枪冷炮及特工的袭扰，又要应付野生动物及老鼠、蚊虫的叮咬，还要区分内急的“冒失鬼”战友突然跳进跳出堑壕。也许是战场的“催化剂”作用，让18岁的他显得少年老成。

1月10日凌晨1点半左右，郝志强背着药箱来找我，说是最后一位伤员救上来了，他累得实在走不动，想在这儿休息一会。手电光下，我见他满身都是血迹，脸上沾满了血水、汗水、泥土混合后留下的痕迹。我连忙把打开盖的水壶递给他，他喝了口水，哽咽着说，战友被地雷炸的太惨了，血肉模糊的半截腿、脚、手，都是他给包扎的，一位重伤员渐渐生命特征消失了，就牺牲在他的怀里。看他当时心情十分沉痛，我赶快拉开被子让其在我的铺位上休息。考虑已经是后半夜了，回连部途中要穿过好几个阵地，很不安全，建议他天亮以后再回去。

当天同一猫耳洞的戴淦荣、冯秀明受地雷爆炸冲击波的影响，面部都受轻伤挂了彩，但大家没有丝毫的消沉。我们那夜几经折腾几乎都没睡，站哨特别小心，一方面南向通路打开了，担心越军乘机偷袭；一方面担心身负重伤的战友，能否挺过去。（照片：战友以向黄养国烈士敬酒的方式祭奠）

“战友”二字是拿命换来的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这是歌词中的句子，战场上“战友”二字，是拿命换来的。那天的救援行动，出现了许多感人的事情。当晚连长李锦平、指导员王兴俊，副连长周孝平，亲自上请下达，沉着镇静指挥。王指导员还亲自到78号阵地，给伤员盖大衣、喂食品，使伤员的心灵得到极大慰籍。副指导员沈凯坦最先赶到78号阵地通路口，一线指挥救援。

彭家平，长沙工程兵学校见习排长，毕业于湖南大学英语专业，湖南人。清秀的脸庞，透着几分儒雅的气质。我与他是报到时，同乘由师部到团里的大北京吉普车上，聊了几句相识的。不曾想，后来我们俩又都被调整到一个连队，我在二排，他在四排（三连的一个建制排）。12月9日，他听到地雷爆炸和枪声之后，迅速前出到78号阵地。情况万分紧急，受伤困在雷场里的战友，在与对面的越军和死神赛跑，他先后尝试用探雷针斜插地面，用脚踩出脚印，用冲锋枪对地射击等方式，快速拓宽、拓展营救通路。因自上而下坡度大，植物的根系盘根错节，地雷数量多、型号复杂，在开辟通路的途中不幸触雷受伤，倒在血泊之中。

3排9班长廖大方，与我一同下阵地，开始我前他后，他几次硬要换在我前面，并言称他身形瘦、灵活，其实这是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让给别人，不幸的是，在救援回程中他被地雷炸伤。

1排1班长王志山，在救援过程中不幸踩上地雷，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在地，永远失去了一只脚。

党员的形象是生死考验面前树立起来的

战场上，枪声、炮声、地雷爆炸的声音，就是命令。那天，被最先派出阵地的都是干部、共产党员，沈副指导员几次走下阵地，都被战友硬生生拖了回来。

连队的干部和共产党员，在生死考验面前，叫响了“跟我来、看我的”口号，树立起不怕死、冲在前的良好形象。许多共青团员积极要求下阵地。共青团员，3排9班战士童英栽，发现阵地下面湿滑，他机智勇敢，就脱掉了鞋子光着脚，把受伤的顾亚楠背上阵地，不幸被地雷爆炸炸伤了屁股。

共青团员、9班战士冯雁，身背伤员上阵地时，由于脚下又徒又滑，不慎滑倒手按到了地雷……。（照片：战友倪振华在张勇烈士墓前默哀）

心中升起永远的丰碑

我济南陆校6队同学李法堂，山东掖县人，在2团3营8连任见习排长，1985年1月15日带领一个班实施反冲击时，牺牲在145号阵地，时年23岁。在文山军供站，带队的副教导员曲江含着泪讲：“1985年1月20日一早，他赶到船头天保边检站的2团2营4连，145号阵地牺牲的烈士遗体刚刚被抬下来，只见几具烈士遗体已面目全非，实在无法辨认，所幸依稀可见一位烈士所穿背心上印有‘济南陆军学校’几个字，由此认定这是李法堂。”

据战后统计，1军（含36师、炮9师等配属单位）在老山作战期间，共牺牲397人，其中全军10所院校500余名见习学员牺牲14人。

这些年轻的战友，将生命里的最后一滴血，洒在那片红土地上，维护了中华民族的尊严和领土完整，将永远值得我们敬仰和祭奠！

一军卫国英雄纪念馆记载：

★397－301 黄养国烈士：安徽省霍丘县人，一军一师三团二连战士，1964年9月生，1984年1月入伍，1980年10月入团。1985年1月9日在1214号高地执行搜索任务时为抢救战友不幸触雷牺牲，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追记二等功。终年21岁。

★397－302 张 勇烈士：安徽省淮南市人，一军一师三团二连战士，1965年2月生，1984年1月入伍，1981年2月入团。1985年1月9日在1214号阵高地执行搜索任务时为抢救战友不幸触雷牺牲，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追记三等功。终年20岁。

★397－299 李法堂烈士：山东省掖县人，一军一师二团八连见习排长，济南陆军学校学员，1962年5月生，1981年1月入伍，1983年6月入党。1985年1月15日在145号阵地带一个班反冲击时牺牲。终年23岁。

记忆中的二排人员：

排长施闰生，实习排长孙荣生、谢建平。

四班：林金明、许 跃、陈晓东、陈伯江、田先仕、王金成、李贵忠、张仕明。

五班：张正明、顾亚楠、倪正华、李方龙、梁槐廷、黄养国、朱德云、张 勇。

六班：赵建国、戴淦荣、王一平、王永庆、冯秀明、阚联华、黄 健。

（照片：3团炮营高机连1排部分战友合影，右1为排长康建强）

1师3团组织营连长进行协同战术综合演练

连指挥所（由左至右：司务长邓发宽、连长李锦平、指导员王兴俊、副指导员沈凯坦）

连长李锦平与战友

指导员王兴俊与战友

副连长周孝平

副指导员沈凯坦

排长施闰生（左3）组织战术训练间隙

（由左至右：谢建平、张官宝、孙荣生、郝志强、李会义）

由于年代久远，接命令我1985年2月15日撤下阵地，仅凭记忆写下这段文字，如有遗漏、错误、张冠李戴之处，请战友们谅解，并修改指正。

（照片：3排9班童英栽受伤住院出院通知书）

照片：1排2班战友章国忠、李会义、李振秋、汤建国

王继洲 李国际 武为乐 郝志强 肖林 谢建平 袁国芳

照片：济南陆校见习队副队长、时任3团炮营副营长王继洲、通信员殷军与在3团见习的学员袁国芳、肖林、武伟乐、张从军、李景茂等在4连阵地合影

照片：济南陆校赴老山前线见习锻练学员合影

2连战友重返老山祭奠英烈

2连部分战友及家属重返老山

2连战友重返老山

战友聂晓辉

战友彭家平

战友王志山

同一个猫耳洞战友戴淦荣

同一个哨位、同一个猫耳洞战友冯秀明

战友李会义

连长李锦平、司务长邓发宽与战友合影

2连战友重返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