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人和场人物(之七)</b></h1><h3> ——刘代君落难</h3><h3> 约术</h3><h3> 六十九年前的一个情景还清晰地留在我记忆的屏幕上。</h3><h3> 升旗仪式上,校长讲话:“教师中的败类刘代君犯反革命罪,已被派出所抓了。我宣布把他清理出教师队伍!”时间是一九五零年一月,我读二上,七岁多一点。我骇了一跳。刘代君教人和小学高年级和人和中学二个学校的美术。他与其老母租住在我家院子西边三间屋,平素“刘哥哥”、“刘哥哥”的喊得怪亲热。</h3><h3> 放学回家,妈对我说:“刘大娘那边要多去耍,她一个人可怜得很!”刘大娘被丈夫抛弃,与其子刘代君相依为命,靠刘代君的工资过日子。刘大娘最会摆龙门阵,院子的人围着听。她的“小大姐爱放屁,把官老爷的帽子冲到天上去了”,我现在还记得。我到刘大娘家,见她正扶在桌上伤心地抽泣。家里乱得很,窗前摆的一架风琴不见了,书画残页遍地都是。显是被抄了家。我喊了几声“刘大娘”,见不应便也回家了。</h3><h3> 刘代君被抓,一下就在人和场传开,大家三个一堆,五个一伙的议论纷纷。老师被抓在街上是第一个,而况年纪轻轻的才二十三、四岁。</h3><h3> 一年后,刘代君出獄了。那时我爸还在,叫妈多做几个菜,请刘代君母子吃了顿饭。</h3><h3> 刘代君虽出了獄,但要被管制一年。管制期间,每天晨早要扫规定的一截街,每天要向治安委员汇报思想,外出必需得到治安委员的批准。工作除脱了,吃饭成了大问题。</h3><h3> 他第一次扫街,我偷偷去望了一眼。他握着扠头扫把啄着脑壳扫,笨撮撮的,还没得娃儿扫得好看。碰到有人过路,就怯生生的停下。那截街终于扫完了,他满脸羞愧地走进朝门。我妈见了,忙对我说:“全,快给刘哥哥打盆洗脸水!”我忙拿盆去水缸舀了飘水,还把温水瓶的水倒些进去。我端到他面前说:“刘哥哥洗脸。”他阴晦的脸上露了点亮光,朝我点头:“好。”</h3><h3> 他天天晨早扫地,我天天为他打盆洗脸水,他脸上的一点亮光逐漸变成了一丝微笑。</h3><h3> 刘代君坐监期间,刘大娘只有靠典卖家产过活,家里厚一点的被子都出脱了。天气冷得受不了,刘大娘叫刘代君到农村亲戚郑家挑两捆谷草回来耙铺。他好不容易把谷草挑回来,可其母已被冷死了。</h3><h3> 在农村亲戚帮助下,算把其母安葬了。我爸说:“代君,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今后就到我家吃饭,管它咸淡好撇大家一样吃。你搬到我们这边来住,你那三间屋我要佃人。屋里的东西全卖了,做身过冬的衣服。”刘代君提口木箱,果真是净身出屋。他住的那间屋最好,下几步精致的木楼梯进屋,屋子方方正正,正面墙上一个長方形大窗,窗口正对云雾山、尖刀山之间的九盘子瀑布,两扇木窗门,窗下有书桌靠背椅,靠墙放的是张梳子背藤绷子的西式床,垫絮毯子枕头被褥一应俱全。|</h3><h3> 可是好景不长,春节刚过,我爸患疟疾不治身亡。顶梁柱一倒,家立刻塌了。我妈将珍藏的手饰一并便卖,没过多少日子,我家也快没饭吃了。下街有个胡家妈(按辈份我们这样叫,她六十多岁,街上的人叫她胡婆婆)有二个女,无儿,小女嫁乡下,大女嫁一个建筑工程师,带着老二、老三随在工程指挥部工作的丈夫一起生活。胡家妈带着老大、老四、老五三个外孙住在下街。她对我妈说,她想收个干儿,就看准了刘代君。我妈就把这话转给了刘代君。刘代君同意了。从此,刘代君就到干妈处吃饭。干妈不要他做事,一天只挑几担水,到饭点去就行了。干妈说:“看见你我就心安!”</h3><h3> 吃饭问题解决了,刘代君觉得闲得无聊。一天,他对我说:“全,你家有书看吗?”我说:“有。”我带他到楼上,打开一个大皮箱,里面全是书,他眼晴放光,说:“全,借我看行不?”我说:“啷个不行!”于是他一次两本一次两本的借去看。那一大皮箱书是我大姐放的,我记得有巴金、沈从文、柯灵写的小说。大姐是我前母所生,比我大二十岁,嫁给国民党軍官,听说其在云南前线曾率部同曰军作过战。</h3><h3> 刘代君平时就看书,一般不上街,他说街上的人看他的眼光象刀子。看露天电影,他要黑尽了才去,在银幕背面看。他爱逗我玩,给我摆好多好多龙门阵,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真把我当老朋友了。他还说他读过二个大学,先读音专,没毕业,接着读美专。他怕我不信,就打开他的木箱子,拿开几件衣服,再拿出块大木板,从箱底拿出一张平摊的纸,郑重地说:“这是我们校长徐悲鸿画的奔马(当时人小不知是印刷品还是真迹)!”我问那块大木板怎么放在箱子里,他说是画板。他还拿出几本《时代》版画画册给我看,我现在还记得画册上有古元、钟其香的版画作品,也有一页印有刘代君的版画《水果販》。他说他学的是油画专业,弄木刻只是搞起耍。他说没读大学怎么能教上中学。他还说,他坐监是遭整了,冤枉得很,临解放镇长通过校长叫他写了二幅标语:“打倒共X”、“铲除X患”,人和场只有他会写美术字,所以找到了他。他说,坐监也没真坐,成天填农民的土地证都搞不赢。</h3><h3> 他二十好几,我九岁,但我俩耍得真好。晚上我俩一个脚盆洗脚,一面洗脚他会一面用国语朗诵诗作,有时用西洋唱法小声唱歌,还问我好不好听。他还卖弄他的头髮朝一边顺,我用手把它拨乱,他用手一抹,头髮又顺一边了。我真羡慕。</h3><h3> 我读四年级了。我妈与同院的曾三婶商量,让刘代君带着我和曾三婶的么女曾朝美上晚自习。刘代君同意了。我妈打开了堂屋的两扇大门,这是我家最大的一间屋,屋正面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屋中间有一张漂亮的红木方桌,桌边围有四根板凳,左右墙边各放了二把雕花的太师椅。我们就在这里上晚自习。一盏美孚煤油灯亮尚得很,刘代君各自看各自的书,并不给我们讲什么,只是说不懂的地方可以问,自习要完时,他要提两个问题要我们回答。有一次曾朝美不专心,刘代君批评了她,她嘴里咕噜出“反革命”几个字,刘代君脸都气绿了,拂袖而去:“不上了!”曾朝美吓哭了。我妈劝刘代君莫跟小娃儿一般见识,曾三婶哄着曾朝美去给刘代君道了歉,这才算了事。想受人尊重的愿望深藏在心里,在外面不敢表露,这次,在院内表现出来了。</h3><h3> 管制解除后,他看见我们星期天上山捞柴,也想同我们一路。他背了个不大不小的背篼,拿着竹爬同我和比我大一点的大满、新联、车子、刘敢等一路。其实大家住一截街,互相都认识。到了山上,他一面看,一面学,捞了半天的松毛也没见捞到多少。装柴时,大满、新联热情主动帮他装,只装了个平背。我装了个小尖。大满、新联、车子他们一个个封了个大尖,差点没把山背回去。刘代君把柴背回干妈家,一抖,背篼底居然有一大块石头,又好气又好笑,知道是遭整了。</h3><h3> 第二个星期天,他仍和我们一路上山。他见到大满、新联、车子……大家会心一笑,距离设有了,大家成了朋友。到了山上,新联提出:“刘老师唱个歌,你原来屋里还有风琴!”刘代君也不推辞,清清嗓子,唱起歌来。歌声嘹亮应山(共鸣)。勁一来,连着唱了几首。好久没这么畅快了。刘代君说:“我还会西洋唱法,听不听?”大家吼:“听!”于是刘代君又用西洋唱法(美声)唱起歌来。大家说:“不好听,怪头怪脑的!”以后每次上山捞柴,都先唱歌,后捞柴,其乐融融。</h3><h3> 一天,刘代君对我说,他想画画,但无筆无纸无颜料。于是想到弄柳条来烧炭精,画人头像,谁拿纸来给谁画。</h3><h3> 他先给干妈画。干妈给他买了好几张白磅纸,坐在我家堂屋让他画。手艺还真不错,把画像拿到街上,大家一看,直叫“好”、“像”!于是我们这截街的人买起白磅纸排起轮子等他画,他几乎把男女老少画了个遍。</h3><h3> 画像在堂屋进行。当时正值三反五反、清匪反霸,运动多了去。一开什么会,街道就拿上纸叫他用美术字写横幅会标,写、剪、贴一包在内。做这些事仍在堂屋。堂屋成了他的工作室。他对我说,到现在人和场能写美术字的还是只有他一个人。</h3><h3> 记得是1952年初,街道领导想把几十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组织起来为群众办点事,想到了排歌剧演出这种方式。这种方式既有趣,又有吸引力和约束力,可将青年们的热情、才智充分释放出来,演得好还能起到宣传教育群众的作用。导演找谁呢?想到了刘代君。估计是从履历上看见他曾读过音专的吧!他曾给我讲过,读音专时曾上台演过歌剧。我还是暗自担心,别撮拐就好。</h3><h3> 街道歌剧团组织起来了,团支部书记任团长,刘代君任导演。先排的歌剧叫《翻天覆地》,天天晚上在崇仁茶社楼上排练,我们给刘代君留了门,他要晚上十一点左右才能回来。他带我去看过一次排练。排练虽热鬧,但零碎、啰嗦、重复,我看一会就回家了,只有刘代君说的几句话至今记得:“演啥子人就要像啥子人,这叫进入角色。”排了二、三个月后公演,大获成功。先在人和中学戏台演,装不下观众,后又改在菜市场戏台演。晚上四里八乡,灯笼火把牽起线线来,真是盛况空前,轰动一时。在人和场演了,又受邀到相鄰几个乡镇码头去演出。歌剧的魅力倾倒了方园百里的老百姓。</h3><h3> 《翻天覆地》公演完,又接着排《王贵与李香香》。这次歌剧团更来勁了,不仅排练更认真,还要制作景片,街道领导很支持。景片就在我家院坝上制作。歌剧团的青年找来些木板,刘代君用排筆蘸上颜料在木板上画,画了垣墙、楼头、绿树等等。这次刘代君算将平生的本事全用上了。</h3><h3> 《王贵与李香香》演出获得空前成功,不仅培养出张开银、苏明智、贺天福、曾垂英、刘代华等一批名演员(人和场),而且还叫人和场的人开了一次眼,戏台上不再是一张桌子二根凳子,而是活生生的场景,这可算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是在演出快完时,出了个岔子。一个农民要求发言,于是戏停下,让他到舞台前讲,他说,张开银的老汉张南舫解放前压迫剝削农民,想不到现在张南舫的后人张开银还在戏台上剝削压迫农民,还想强占民女为妻。台下无人应声,大家都弄不明白,这明明在演戏,你还当了真。戏再开演,张开银演的崔二爷象条庵丝瓜。</h3><h3> 第二天,刘代君不敢出门,深怕又摊上事。几个青年找上门来,对刘代君讲,领导说排得好,演得好,效果好。这下刘代君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王贵与李香香》照例在周围乡镇码头公演了一圈,让人和场把风头出够了。</h3><h3> 一天,刘代君牵着我的手说:“全,上街耍一趟。”我高兴地说:“刘哥哥,走!”。只见街上好多人向他点头微笑,还有人翘大姆指:“戏排得好!”“戏好看!”刘代君脸上露出了老师那种特有的略带矜持的微笑。遭街上的人鄙视、冷落了二年多,今天带上我,是让我见证他加倍地收获了“尊重”的吧!</h3><h3> 五二年底到五三年,街道青年陆陆续续到周围厂矿参加了工作,刘代君表现好,街道也准备给他介绍工作。一天,他对我说,把毛笔借他一用。我说:“我都只有一枝。”他说:“我用了,你的笔会更好写。”我信了,把笔借给了他。他又去人和小学美术老师处借来水彩颜料。他开始画水彩画,画了几天后,终于找到了状态,画了一张满意的出来。他把一张水彩画和几张素描交街道领导,街道领导又将其交用人单位审查。终于九龙坡区李家沱四厂(水轮机厂、纱厂、毛纺厂、染料厂)联合俱乐部瞧上了他,调他到俱乐部作美工(后到区文化馆),主要工作是画新电影上映前的油画宣传广告。</h3><h3> 刘代君走了,人和场似乎少了点什么。</h3><h3><br></h3><h3> 文字:约术(本名胡一全,九十五中学退休教师, 原人和场下街胡家院人)</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