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唐稚松老师

Dan 端阳

上月游长沙岳麓书院，想起了我的老师唐稚松院士。唐老师出生于湖南长沙，是我在中国科学院硕士导师，中国科学院院士。唐老师在北京仙逝已十多年了，”不思量，自难忘”，不写下一点文字作为纪念，很不安心。
第一次见到唐老师，是大学毕业那年的初春。先生电召，我从合肥中科大去北京中国科学院面见他。有关多年前的那次面谈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唯有这样一个对话和情景历历在目，如同昨日 -”‘你家乡在哪里？’ ‘湖北浠水’，”呃，你是闻一多家乡的人‘ ，原来面朝我谈话的先生，放下眼镜，撇身，沉凝不语，空气似乎凝固，片刻后先生拭泪回身，对我说：’当年一多师没早逝的话，我就跟从他专攻唐诗了！”
我很惊讶他熟知我家乡以及他对闻一多的这层关系。我知道闻一多是诗人，先生在西南联大和回清华园后，师从金岳霖学数理逻辑，以后专攻计算机科学！”专攻唐诗？！” 唐诗与数理逻辑及计算机理论，那是两个极端呀！人生的因缘际遇，如果闻一多未亡，是不是我的路也会不同昵？（不久前看到微信朋友圈一位朋友推荐闻一多未完成的杜甫诗论（只有上篇），朋友评论说惊为天人，我也有同感！）
那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一到家，爸爸给我一封信，说是北京来的，一看竟是唐师写给我的！手迹，三页纸，写得密密麻麻，连我爸爸都很感动，说”你将来得对得起唐老师呀！” 这信应该还在我老家保存着。
在北京的三年时间，唐老师对于我，也对于我的所有师兄师姐，是学者，老师，更是慈父。他厚道重情义，极为少见！先生因厚道重情，在美欧学术界，也朋友甚多，以致我的师兄师姐多去国外学习。别的老师限制学生联系出国，怕分心，他却推荐学生出去！
毕业的那年春天，他的朋友美国的Wing（周以真）教授来访问，在北京科学会堂作报告。报告之后Wing教授和唐老师的研究组成员自由座谈时，我好奇问Wing教授的背景。回所后，先生兴致非常好，和学生闲聊不少人文礼节的事，他特别提醒说，我提问的英文很不礼貌。我感激他的慈父心肠。Wing教授（Wing教授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网页）任职于卡内基梅隆大学（CMU）时和唐老师结识，那几年多次来北京访问唐老师，介绍国际前沿科技成果。我附上有一次Wing教授和唐老师研究组郊游时的一张集体照（见文附图），Wing教授站在唐老师左边，右边是我的林惠民师兄，可惜我那日因为上课，没有参加郊游。照片上的Wing教授看上去象一名大学生，其实她已大名鼎鼎，之后曾任CMU计算机系主任，美国国家科学基金（NSF）信息部主任，现担任哥伦比亚大学大数据学院院长。
那年因国家政策的缘故，我八月留学没有成行。等到十一月去美前去他那里道别，我们激动感伤，他似乎更甚。先生亲手题辞，给我一本他的刚刚出版的小册诗集”桃蹊诗存”。绿皮精美的设计，由他在加州的姐姐作序，序曰”吾弟，寻常人也。非英雄，亦非丑类。弟笔名‘桃蹊”，起自史记《李广卷》：‘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姊戴安娜于加州核桃溪”。这本诗集，多年来我常翻看。在他纪念陈寅恪大师的诗（1951年陈寅恪南迁中山大学后，电召他作陈的唐诗助教，可惜他不能赴命），中有”忍见神州乔木贱，秦灰中有世稀才”两句，是对一代史学大师晚年悲剧命运的叹惋。另外他的《怀一多师》一诗，中有“时未尽才遗绝响，士能忘死必长生”的句子，表达对闻一多的怀念与敬意。
临别那天在他的客厅里，先生追忆1948年在香港，当时美国芝加哥大学已经给他博士班奖学金。他作诗《别香港》”海天茫茫一岛孤，......意何如。刘郎不是天台种，愿与苍生共有无”，他决定放弃芝加哥大学的机会，回清华园深造。我之后看到宗璞（冯友兰女儿）的一篇文章，才知是冯友兰写信召他回清华园！只是那天先生不曾给我提起这事 (见宗璞的”一条生活之路”专文介绍唐老师的网页文章）。
多年后我曾住加州旧金山湾区，每次开车行在580高速公路上，见到”核桃溪”的出口，就联想到那是唐老师姐姐住的小镇。
多年来，我们唐老师门下的师兄弟姐妹，在老师健在时，常常联系。多年前在波士顿，我和激扬和小丽师兄师姐，曾和从香港来访的师姐郑义和庞博士夫妇的美好集会。庞博士是唐老师从英国感召归国的计算机博士，为中国作了很多贡献，令人尊敬。有一年惠民师兄，由在宾大的洪亮师兄作陪来纽约找我。我们在曼哈顿的南海码头一起游览。惠民师兄在英国的Brighton时，我曾去他那里玩。惠民师兄早已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他是唐老师最引以为傲的学生。我因种种个人原因，离开学术界，对老师深有愧意。我希望和老师门下的师兄弟姐妹日后有机会重逢，一起缅怀先师。
唐老师在旧体诗上的造就，在清华以及中国科学院，一直享有盛誉。《桃蹊诗存》的外集《断梦遗痕录》，收录了他和师母的爱情诗，这些诗是唐老师检理师母遗物时发现当年所赠诗词。《梦断遗痕录》几乎完整地记录了他一生的爱情踪迹。在三十余首诗词中真实记录了唐老师与师母四十一年中旧情往事，悲欢离合，和他対师母的爱意。（“常于静处传深意，默坐相看莞尔时”—— 品读著名科学家唐稚松的爱情诗，原文见中国社会科学报）
唐老师2008年仙逝，入葬北京万安公墓，亦有中国国家主席总理送悼词纪念他，一生是功德圆满的。
怀念先师，我感念他的道德文章，厚道情义。斯人虽去，他的美好精神长存。我在长沙岳麓书院，见大门巨幅对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呃，这当然也包括我的唐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