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移山

毛歌

显然，作为一个神话故事，愚公移山具有所有神话故事的共同特点：隐喻。也就是，这一故事远非它本身的单纯和明晰，而具有更加丰富甚至是复杂的内涵。我一直怀疑，我们是不是过于简单甚至是武断地剥离了愚公移山这一故事的真正意义，把其中某个内容作为它全部的内容，把其中某个内容作为主要的内容，而忽略了它真正的隐喻性。

对于一个九十岁的人来说，真的可以称得上是老人了。要活到这个年纪，即使在今天，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种十分艰难的挑战，更不要说，头脑清醒，话语有力，并且具有关于未来的洞悉力量。愚公的思想力量，更加像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年轻人，九十岁的老人，很多需要专人护理，端屎端尿，很多都是重病缠身，老年痴呆，能够像愚公这样健康的有劲的活着的老人，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也就是，故事一开始，就在提醒我们，如果我们在九十岁这个年纪，我们将处于一种怎样的生命状态。单纯就理想主义精神来说，理想从来和年纪没有关系，而和内在精神紧密相关。除非心死如灰，否则，生命依然可以如烈焰一样燃烧。我并非刻意强调愚公这一形象的积极意义，而是要更多的从生命这一层次上探讨愚公对于我们自身的影响以及他在历史上的地位，不考虑神话故事的隐喻方向，我们将失去了解其自身的重要机遇。

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是，我们应该更多的思考故事里不多的几个人物和愚公的关系。第一是愚公的妻子。能够和愚公生活了一辈子的妻子，是对于愚公最了解的人。这样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却是愚公作出决定后的第一个怀疑者。这非常有意思：常常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在怀疑反对我们新的人生决定。没有比这种对抗更加具有戏剧效果了。这是值得我们惊醒的地方。当我们试图作出一些改变，征求家人的意见的时候，正是最了解我们的人会站在怀疑对立的一面。如何从这种反对之中走出来，依赖于我们自己的中心地位，就变得十分重要了！很多时候，我们倾听外面的意见而牺牲了个人的意愿。这种危险，在神话故事里变成了维护英雄人物的关键要素。英雄，用约瑟夫·坎贝尔的话来说，就是和日常经验不一样，超越日常经验。接下来，我们就会看见积累充分日常经验和智慧的另外一个老人，对于愚公的反对。这一次的对话里，愚公明晰了自己的身份，他似乎对于妻子更加能够包容，——那毕竟是生活的伙伴，而对于河曲智慧叟则表示了某种程度的鄙视：“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我不知道这个也是深为了解愚公的老人，是不是和愚公差不多同龄，问题的核心是：愚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年龄所带来的困扰，而非常清楚地看见了累积人生智慧和经验的另外一个老人的顽固和保守。如果我们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明，愚公一开始就遇见了两种来自外在的声音：一个声音是怀疑人生者，一个声音是经验主义者。前者不仅仅是动摇不定，而是从来就没有自己的目标。怀疑生命的人的危险正如没有航向的船只，这种危险使得船只本身的建造失去了意义。而依靠于过去人生所累积的经验，并不适应于真正的未来，这种经验，使得人生的当下不具备任何积极意义。失去当下的生命，既不喜悦，也不会轻松和自如。

在整个故事里，最为活跃的一个人物，并非我们所看到的愚公，而是那个遗孀的七八岁的小男孩。这是愚公的邻居，这种关系，提醒我们不要仅仅看到这个小男孩的单纯，而是要关注这个孩子的隐喻意义。这个“跳往助之”的小朋友，是整个故事里极为生动的一笔。删减这个孩子的出现，并不会影响整个故事的完整性，那么，一个小朋友的快乐的出现，到底有着怎样的引发力量，就值得我们深思。这个小朋友，像极了我们自身内在的那个孩子，这是我们每个人生命里隐藏得最为深刻的真实内容，内在的那个小孩，是我们聆听自我声音的唯一通道，他单纯、质朴、他的诉求强烈而充满力量。

对于我们来说，接纳内在小孩子的声音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因为他带来的活跃程度会激发我们的生命力量。所以，把整个故事里这样一个插入进来的小朋友的形象理解为愚公自我生命的内在声音，就变得尤为重要。正是这一点，我们看见了所有神话英雄人物非常典型的个性：他们常常愿意聆听内在的话语，他们在孤助无援深陷绝境的时候，会通过各种形式重返最原始的那个自我的所在，这个内在小孩子的形象，使得神话英雄自身更加完整和充满人性的温暖内涵：他要拥有真正的力量，并且再一次从困难中站起来，就得依赖于内在的真诚自我。这个自我，才是他永远强大的源泉。无疑，决定我们成就自己的，永远都是自己。神话英雄令我们臣服的地方正在于这种力量，他使得我们不再往外寻求力量，而是发现来自内在的伟大声音，这种声音甚至像《圣经》里面所说的一样：除非我们像一个孩子，否则我们根本不可能进入天国。所以，在整个故事里插入进来的这个小男孩，就具有了罕见的意义，这正好是故事的深度：没有比单纯更加具有感动人的力量了！也就是，我们在接近英雄人物的品质的时候，单纯恰好是极其重要的启发。任何一个真正的英雄，我们在所有神话故事里看到的，都非常单纯，甚至有些傻。——，于是，愚公的愚，就不仅仅是一种形容，而具有了明确的价值。就此而言，整个故事的完整性，哪怕是任何一个细节上，都处理得如此娴熟和老到。

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一再让我们过于简单地处理了愚公移山的故事内涵呢？不让旁人干扰我的方向，这既是英雄自身的品质，也是我们设计人生时候的重要原则。在接受观念这一点上，我们和英雄不同的地方是：我们基本上是被动的，常常被动的。英雄的个性是主动的，哪怕遇到阻碍，也依然是主动的面对和迎接。一个英雄的真正意义是，他并非总是和我们保持天上地下的距离，而是他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最善于做的事情就是在日常事物里和我们不一样。他总是遵循内心的直觉喜悦而行，就像我们《星球大战》以及《功夫熊猫》里面所看见的一样，他们也会猛然遭遇挑战，但不会恐惧到失去自我，他们一直在成长，并且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他们忠诚于内在的声音。

就愚公来说，他最令我们感动的地方是，他洞悉到了荒原般的时间，他将一切生命现象看作是一体的、整体的、流动不息的。这种流动的时间概念来源于他赋予的意义，——只有当我们赋予时间以意义的时候，我们的身份才会明确并且具有价值。身份的明确带来了稳定感，带来了喜悦感，带来了从容不迫的行为。显然，你可以把精力和时间都放在问题上，到最后，你自己就不仅仅是问题本身，而且还是根本的问题。你要学会理解生活乃是问题和答案奇妙结合的本质，然后，寻找答案，发现答案，让自己成为答案。如果说有问题就一定有答案，不断的问题正好是促进我们智慧水平发展和能量提升的绝好机遇，那么，生活的艺术其实就在这样赋予我们挑战，调整和成长的问题之中。愚公在踏上超越他实际年龄所带来的一切正常困惑的旅程之际，所显示出来的幽默，才是彻底的生活智慧，这就使得我们具有了一种临在的喜悦状态，一方面聆听自己的内在声音，一方面善良厚道的和时间开玩笑，于是，生命就从日常生活里演变成自己的英雄形象，这种自我形象的变化，让我们热爱生活，并且不断和时间建立亲切的关系。这种了不起的人生感觉，会引领我们无视时间带来的生与死，会无视那些短暂急促的某些现象，而体验生命和生活的真实过程。

于是，愚公这样的神话故事人物，就会成为我们自己，成为我们洞悉未来景象的伟大力量。试图成为英雄，是我们儿时的梦想，是夜晚星光灿烂之下大地的种子，任何时候，那个深处于我们生命内在的孩子就会跳跃出来，告诉我们应该如何着手当下的人生。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