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深，养之痛

老桃树

爱之深，养之痛

♥最揪心的事情是伺候老人。

世上有许多事情，只要你深情了、付出了、坚持了，就会有好结果。

世上有一种事情不管你付出多少，无论你多么努力，无论你多么深情，都很无奈，永远得不到你期待的结果。

养孩子是朝阳升起的事情，看着孩子一天天茁壮成长，懂事进步，付出得到了回报，苦一点换来的是由衷的欣慰。

养老人是夕阳西下的事情，看着父母一天天油灯燃尽，枯萎凋零，付出背离了预期，所有的苦换来的都是心底的悲凉。

你拉着我，把我养大；我扶着你，看着你一点点老去。养大的过程充满爱，养老的过程很残酷。

不管多么用心的努力，精心的操作，都挡不住一片绿叶一丝丝褪去生命的绿色，干枯而融进泥土。到最后，所有的挣扎，病痛的折磨，都辗转和蜷曲在呻吟声中的时候，心碎的感觉让每一个儿女不忍直面。一切的付出都在等待那最后的冰冷的结局。

我娘一百零三岁了，我每天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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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娘能站到人前是最大的孝顺

二十年前，我父亲去世。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说，他能活一百多，母亲会先走，他有病了拿着离休证想去哪个医院就去哪个医院看，娘有病了，让他带回来几片感冒药他都不干，他离休的待遇娘不能占便宜，他吃药住院不要钱，能活一百多。

父亲突然走了，娘说她最多能活三年。 父亲虽没留下任何关于养好我母亲的遗言，但我要加倍把我娘养好，这应该是父亲在天之灵最欣慰的事情。

我娘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好让我照顾她。但其实是我娘觉得我父亲不在了，看着我的担子落在了她的肩上，她要管着我。

我要照顾她，她要管着我，那年，我娘83岁，我43岁。

我娘从小教育我的其实就七个字，“读书听话别惹事”，概括了三件事。照着娘说的做，“读书”让我找到了吃饭的饭碗，“听话”让我成为踏实干活的人，“别惹事”让我安守本分。

那些年，应酬多，每当出门，我娘总是交代我，早点回来，别喝酒。

为了喝酒，我娘没少生气，喝酒误事、惹事、伤身体的道理天天讲。我只要说不回家吃饭了，我娘就在家提心吊胆的等着我，晚上不论多晚，她都不上床睡觉，放个戏曲影碟在影碟机里，坐着看戏，眼看着屏幕，耳朵听着开门声，心里想着我是不是又喝多了。有时候晚了，电视里锣鼓家伙敲着，娘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但只要我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开门的那一刻，门未开，娘就醒了。看我没事，娘才去睡。要是看我喝酒了，娘这一夜不知道起来几次，在我的卧室门口听听我睡觉的鼾声。

我一个发小爱喝酒，一次他叫我小聚，几个人刚刚举杯，电话响了，妻子电话里说娘不舒服了，让我赶紧回来。几个发小先吃，我匆忙赶回家。到家一看，娘在家坐着，什么事也没有，娘说，你只要和他一喝酒，一定喝多，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哭笑不得，一会几个发小匆忙吃完饭也来了，娘说，我好了没事了，发小们也懂得老娘心思，以后再聚，总是找个理由哄着她不让她知道。

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来看我娘，娘很清楚，门是叫不开的。我在家的时候，有人来看我娘，人走了娘总是给我说，不是来看我的，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他们找你有事，你可不要拿人家的钱，收人家的东西，孝顺娘，最大的孝顺是让娘能站到人前。你看谁谁他娘，他进监狱了，他娘都站不到人前。

娘为了能站到人前，为了我不欠下别人的亏欠，娘九十岁、一百岁生日的时候，都拒绝给她过生日。娘说，不吃蛋糕，咱擀面条吃，过生了吃面条，我擀面。

我娘从83到93岁，我从43到53岁，十年，我娘管着我，我一半心思在外，一半心思在家，日落月出，冬去春来，十年转瞬而过。

♥娘啊，从此我天天陪着你

2009年，我53岁，还能继续向前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契机，我可以有几种选择。有辉煌，有诱惑，也有一种恬淡面临。

面对我93岁的娘，我选择了依偎。从激流中回旋靠岸，有了一个好听而又可有可无可去可不去的称呼，53岁的我，从老陶变成了陶老。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我回家了，娘啊，从此我天天陪着你。

我终于有时间了，用轮椅推着娘，去赏牡丹花开，去看少林打拳。

我终于有时间了，陪娘上香山寺，拉娘去园觉寺，娘想给那个菩萨上香，我也陪着。

我终于有时间了，给娘摊煎饼，熬稀饭，然后看万家灯火，迎朝霞满天。

我终于有时间了，听娘说过去的事情，陪娘看豫剧、京剧，只要是戏，娘看我也看。

从2009到2019，十年，我陪着娘，清楚娘头上的每一根白发，娘把古往今来也天天给我讲了一遍又一遍。

前年，我退休了，其实从我陪着我娘那天起，我就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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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老人都能把纸尿裤悄悄解开

麦熟一晌，人老一时。上午看着还泛青的麦子，过了中午，有可能就熟了。昨天看着还很矍铄的老人，一夜醒来，有可能就躺下了。

今年过了元宵节，103岁老娘因为年前带状孢疹的折磨，躺了一个多月，再拄着拐杖站起来就困难了。只要站不起来，人躺在床上，一切都改变了，养老就变成了看护。我把娘的床拆掉，换了个可以摇起来的病床，她的床在里边，我的床在窗下，这种陪伴，就是一种等待。

如果糊涂了，也好办。而娘却很清楚。

躺在床上就需要纸尿裤，而一辈子干净齐整的娘，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纸尿裤。夜里好说歹说穿上了，只要我一躺下，就听见娘那边悉悉索索的声音，那就是娘又在被窝里解纸尿裤了。等到全部解开，娘把纸尿裤从被子里拿出来，高高举起，像举起胜利的旗子一样开心，呼啦呼啦挥舞着扔了。

我问过许多伺候老人的子女，每一个老人都能悄悄把纸尿裤解开，把针管拔掉。不舍得给娘戴防止拔管的手套，只有看着她，撕开扔了，哄哄再戴上。

更不可避免的是躺下就会有褥疮，干瘦的老人骨头外一层皮，无论怎么好的气垫都会磨破，不及时治疗，感染了更麻烦。我娘的后背有一块蹭破了，需要抹药。每当换药的时候，娘疼痛得呻吟，看着瘦弱的身躯，听着一百多岁的娘的呻吟，那种心疼，那种无奈，每一个子女都无法直面，无法承受。

生命的尊严，生命的价值，在躺在病床的娘面前，都是一种奢望，也是一种折磨。此时，生命就是一种挣扎，一刻等待。

娘每天都还很清楚，不疼的时候，娘继续给我说过去的事情，说到开心高兴，娘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疼的时候，娘说找点药让我吃吃快走吧。

剩下的时间，我享受老娘继续说过去的事情，我一碗一勺的喂着她吃喝，然后，用一切办法，不让她疼痛，让生命之火安详平静的燃尽最后一滴油。

你拉我养大，我送你老去。

爱之深，养之痛。

2019-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