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下午第四节照例是自习课。<h3>因为学校要召开班主任会,我给班长交代了一下就去开会了。离放学还有十来分钟的时候,会议结束,我带着学校布置的新任务走向教室。</h3><h3>老远,我听到一阵兴奋而尖锐的叫声,其间夹杂着男孩女孩的哄笑声。那尖锐的叫声不用说,一定是我班的尧尧发出来的。</h3><h3><br></h3></h3> <h3>从初一刚入校开始,尧尧这种尖锐的声音就给他的身份烙上了深深的印记,只要听到那种像京胡一般高亢的音调,一定是他发出来的无疑,整个年级的任课老师——包括不教尧尧的老师,也都深深领教过,因为尧尧无论见到哪个老师,都要用他那特别高亢的声音问一句“老师好”。从礼貌待人这个角度来说的话,尧尧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可是,一谈到学习,尧尧就给你来个“耍杂耍的散摊子——死猴子了”,不仅如此,尧尧还是个特别好动的孩子,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他几乎没有一分钟能够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不是东张西望就是左顾右盼,一会儿拽拽同位的衣袖,一会儿拉拉前桌同学的头发,一会儿又将腿伸过过道去踢踢临桌同学的脚踝……搞得同学们告状声此起彼伏,任课老师人人谈尧尧色变。</h3> <h3>针对尧尧这种特点,我也曾苦口婆心地跟他个别谈心交流过,他总是一面对我就泪流满面哭得异常伤心,并声言下次一定一定要改正,决不再犯。然而,等你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暗暗祈祷“这次看来一定会痛改前非”的时候,人家一转身,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透,立刻嬉笑着风一样冲出去疯闹去了。我也曾跟他的父母促膝交谈,共同寻找改变这孩子的良方,可是,得到的答案却是他父亲无可奈何的一句“这孩子随我啊,我小时候跟他一样一样的!”我还曾就尧尧的问题请教过几个教育界专家,一个专家告诉我,让尧尧父母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心理医生,他判断那孩子患有小儿多动症;一专家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这个世界上,学校和监狱的数量估计是等量的”;另外一个专家则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我们不能光欣赏黄鹂呀喜鹊呀的鸣声,乌鸦呀猫头鹰呀的叫声虽然让人讨厌,可我们没有选择倾听的能力呀。言外之意是让我睁只眼闭只眼,把尧尧这种孩子当个屁放掉得了……</h3> <h3>想着这些挠头的事情,我加快了脚步,气鼓鼓地走进教室。<h3>也许是我的脚步声太重了,当我推开门跨进教室的一刹那,一秒钟前还热闹的像集市一样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孩子们手忙脚乱地寻找着各自的作业本,有的装模作样地咬着笔杆貌似绞尽脑汁地思考苹果为什么从树上掉下来了,有的心急慌忙地往本子上胡乱划拉着生字词大有要去参加汉字听写擂台赛的架势,有的一副名侦探福尔摩斯的表情将脑袋钻进桌肚子里装作找书,有的歪起脑袋瞅着同桌好像在一起探究什么国家机密……</h3><h3>面对如此之怪的自习课堂现状,我是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良久,我叹息一声道:“兵匪官绅多子饥荒苦得闰土像个木偶人了,而你们,调皮捣蛋左顾右盼上蹿下跳前瞻后顾朗朗笑声肆无忌惮,完全把我这个班主任当成田野里的稻草人啦?”</h3><h3><br></h3></h3> <h3>孩子们一个个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低垂着脑袋,眼睑却竭尽全力地向上翻着,一只只白眼珠谨慎地翻瞪着我,嘴角的笑想憋憋不住,像漏风的风箱一般发出“哧哧”的声音。<h3>“说!谁先开的头?”</h3><h3>我换上一副严厉的表情,厉声叫道。</h3><h3>沉默。风箱貌似被修理好了,哧哧的漏风声消失殆尽。</h3><h3>“是不是尧尧?”这句话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无法收回来了。</h3><h3>“是!”</h3><h3>异口同声的齐声呐喊。</h3><h3>看来我的习惯性思维没有犯错,乱子看上去的确是尧尧先带头惹起来的。我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去尧尧身边,敲了敲他的课桌。</h3><h3>“跟我去办公室一趟吧。”</h3><h3>尧尧正手忙脚乱地在一张演算纸上划拉着什么,听见我敲他的课桌,猛地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半天,用他那高亢的音调一本正经地问“干什么呀老师?”</h3><h3>孩子们再一次哄堂大笑起来。</h3><h3>“你,跟我去办公室一趟,听不懂母语吗?”我提高了声音,感觉有一只可恶的小老鼠正在挠抓我的胸腔。</h3><h3>“啊哦,去办公室干什么呀老师?我这道数学题刚有了个思路呢。”尧尧非常无辜地望着我,说完又埋头去纸上划拉起来。</h3><h3><br></h3></h3> <h3>所有的同学都不再装模作样,瞪大眼睛望着我和尧尧。我感觉当老师的尊严在孩子们的注视下一点点蒸发、蒸发,消失于无形,尊严腾出的空间,被一股无名之气填满了。我怒发冲冠,抓起尧尧的胳膊,连拉带拽地将他拖进办公室。<h3>“说吧,为什么又带头闹腾?你昨天不是已经给我下了保证,说这个周一定坚持不再惹是生非了吗?”我将尧尧昨天给我写的保证书从抽屉里拿出来,摔在他面前,气冲冲地吼叫道。</h3><h3>“不是我带头闹腾的老师!这次绝对不是我!是丁丁!是他先带头闹腾的!”尧尧一反常态,没有立刻泪流满满,而是直着脖子望着我,大声地争辩着,额上的青筋历历可数。</h3><h3>“丁丁?怎么可能是他?他成绩那么好是因为什么?不就是自习课复习巩固得好吗?他怎么可能浪费时间带头闹腾?”</h3><h3><br></h3></h3> <h3>丁丁是我班成绩最好的一名学生,不仅在我班成绩最好,在全年级也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学霸级学生,尧尧说是谁带头闹腾我都相信,唯独说丁丁,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会相信的,我想,这一定是尧尧为逃避责任而找的借口。<h3>“就是丁丁!”尧尧见我不相信,泪水哗地流淌下来,哭着叫道,“不信你把他叫过来问问就知道了!”</h3><h3>看他哭得非常伤心,我呆立在那里,心里也开始打鼓:或许我这次是冤枉了尧尧?我憋着一肚子的气回到教室,将丁丁叫道办公室。</h3><h3>“丁丁,你一向都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请你告诉老师,今天下午的事,是不是你先带头闹腾的?”</h3><h3>丁丁低着头思忖片刻,扬起脸,一副真诚的样子说:“老师,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带头闹腾。我物理作业还有好几道题没有思考出来呢,怎么有时间闹腾?”</h3><h3><br></h3></h3> <h3>“丁丁你撒谎!明明就是你带头闹腾的,你说你作业做得差不多了,要给大家讲个笑话轻松轻松,搞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我觉得老师去开会了,同学们这么闹不好,就大声制止,可是没有人听我的,大家笑得肚皮都快破了,我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听。丁丁你撒谎!你不就是学习好点儿吗?有什么了不起!”<h3>尧尧听见丁丁否认,泪水流淌得更欢了,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辩解。在尧尧的哭泣声中,丁丁的脸涨红了,他倔强地将头扭向窗外,片刻,他看了看丁丁,用极小的声音说:“你这样说,老师会相信吗?你再辩解也没用,同学们都已经告诉老师了,就是你带头闹腾的。”</h3><h3>“丁丁你撒谎!老师,同学们都撒谎!明明是丁丁带的头,可他们都……呜呜呜呜……”尧尧大约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有口难辩,哭得更加伤心了。</h3><h3>在尧尧悲伤的哭声中,我似乎听出了同学们那异口同声的“是”字里面暗含的恶作剧。也许这一次,我是真的误会尧尧了?</h3><h3>放学铃声在尴尬的气氛中响了起来,我无奈地看看哭泣的尧尧,再看看倔强的丁丁,只得让他们先回家,等明天再处理这件事。</h3><h3><br></h3></h3> <h3>晚上吃过饭,我照例拿起那本几乎被我翻烂了的《道德经》,坐在沙发上看了起来:<h3>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h3><h3>自然的规律,不是很像张弓射箭吗?弦拉高了就把它压低一些,低了就把它举高一些,拉得过满了就把它放松一些,拉得不足了就把它补充一些。自然的规律,是减少有余的补给不足的。可是社会的法则却不是这样,要减少不足的,来奉献给有余的人。那么,谁能够减少有余的,以补给天下人的不足呢?只有有道的人才可以做到。因此,有道的圣人这才有所作为而不占有,有所成就而不居功。他是不愿意显示自己的贤能。</h3><h3>老子以“天之道”与“人之道”来作对比,主张“人之道”应该效法“天之道”。他把自然界保持生态平衡的现象归之于“损有余而补不足”,因此他要求人类社会也应当改变“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不合理、不平等的现象,效法自然界的“损有余而补不足”,“损有余以奉天下”。</h3><h3><br></h3></h3> <h3>在老子看来,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是自然界最初的法则——“天之道”。但人们早已忘却“天之道”,代之而建立了人们自己的社会法则——“人之道”,“人之道”有利于富人而有损于贫者,“天之道”则有损于富人而有利于贫者,给贫者带来宁静与和平。“人之道”恰恰相反,它是富人手中的工具,使贫者濒于“民不畏死”的绝境。<h3>老子所以产生这种分配观念,是由于他认为自然规律总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因此应该使贫富平均,大家有利。天之道虽然“损有余以补不足”,但“损有余”的结果会更增加被损者的利益,因为“物或损之而益”,正如“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一个道理。然而,由于现实社会是“损不足以奉有余”,存在着压迫和剥削,所以,老子试图以“天之道”警示剥削者压迫者,让他们本着自己的利益以遵行天道,做到“常善救人,故人无弃人;常善救物,则物无弃物”,从而达到一种“均贫富”的目的。</h3><h3>老子以为人类社会应该效法自然界,那么,教育也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活动,教育之道不是也应该效法自然界“损有余而补不足”吗?如果这种思考能够成立,作为一名班主任,怎样才算“损有余而补不足”呢?</h3><h3><br></h3></h3> <h3>合上书,我闭目冥思。白天尧尧和丁丁的事情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在我眼前。从老子这一章的内容来看,尧尧就是老子所说的“贫者”——因为成绩不好又调皮捣蛋,他理所当然地不能得到老师们充分的爱护,从情感上来说,他的确是一个“贫者”。而丁丁则正相反,他因为成绩优异,“一白遮百丑”,得到所有老师的喜爱甚至宠爱是顺理成章的,所以,从情感拥有的丰盈程度来说他就是老子所说的“富人”了。一个受到老师的宠爱,一个得不到老师的关爱,两相对比,尧尧显然更需要老师对他的疼爱和关怀。可是,事实上我却一直在践行着老子摒弃的“人之道”,在自以为是地“损不足以奉有余”!而老子说:这是不合理,不公正的!<h3>想到这些,孩子们那异口同声的“是”字就更加显示出一种恶作剧的性质,而这种集体性的恶作剧,难道不是因为我的诱导性论断“是不是尧尧”而导致的?如果不是我这句诱导性的问话,孩子们会如此怪异地齐声指责尧尧导致尧尧百口莫辩,甚至将我引入歧途吗?再回想一下丁丁那张涨红的小脸,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我差一点就因为一件小事而毁掉了全班孩子的价值观和人生观!</h3><h3><br></h3></h3> <h3>这一夜,我手中握着那本《道德经》辗转反侧难以安睡,迷迷糊糊中,眼前一会儿是尧尧愤怒的眼神,一会儿是丁丁得意洋洋的笑脸,一会儿又是全体同学不屑一顾的讥笑……天刚蒙蒙亮我就起身洗刷,早饭来不及吃就直奔教室。<h3>几个早到的同学正在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聊天,见我来了,大家突然戛然而止不再说话。我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我诚恳地向那几个早到的同学做了自我检讨,并请求他们把昨天下午的真实情况告诉我。</h3><h3>果然,几个孩子向我吐露了真情,的确是丁丁给大家讲笑话带头开始闹的,尧尧说的没错。</h3><h3>那天的语文课,我没有讲新的内容,而是面向全体同学公开道歉,为自己没有调查就擅自凭借习惯性思维妄下断论做了深刻的检讨。之后,我将尧尧和丁丁再次叫道办公室,向尧尧沉痛地再次道歉,并告诉他,以后老师会更多地关注他,希望他也能改掉自己的毛病,成为一名合格的中学生。</h3><h3><br></h3></h3> <h3>见我已经向尧尧道歉,撒了谎的丁丁也低下了倔强的脑袋。我拉起丁丁的手告诉他,虽然学习成绩好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但是,老师觉得,如果能把人做好,则是一件一生都无憾无愧的大事。在他与尧尧发生的这个小矛盾中,尧尧做得非常正确,虽然他成绩不好,但是他能意识到老师去开会大家闹腾不好而勇敢地大声制止,这一点就很值得大家学习,所以,希望丁丁和尧尧以后做好朋友,互相学习,互相提醒,互相弥补,争取学习和做人两方面都能取得最好的发展。<h3>丁丁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话音未落他就主动走到尧尧面前,拉起尧尧的手用力握着,并且羞涩地向他道歉。</h3><h3><br></h3></h3> <h3>事情就这么比较圆满地解决了。然而,这个小插曲却一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灵深处。我想,当我们因为成绩而过分关爱那些优等生的时候,可不可以也顾及一下那些更需要爱的待优生?我们可不可以想想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的那句话:“损有余而补不足”?如此以来,优等生就不会出现自高自大自骄自矜甚至目中无人的现象,而待优生受到老师们充分的关爱之后,也绝不会自叹自怜自暴自弃甚至破罐子破摔。</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