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一片橙黄的槐树叶子落下来,擦过我的肩膀,落进白银的风里。</h3><h3> 风不大,但有了深秋的寒意。身边的树木簌簌抖动,枝柯清瘦,犹若铁笔在书写十月苍凉的意绪。几只鸽子飞过树冠,在天穹下画着灰暗的弧线,消失于白银阔大无边的黄昏之中,若隐若现,去向不明。</h3><h3> 暮色降临。我站在一个沙丘上,目力所及,是远方的荒山,是山上的雾岚,是苍老的浮云。秋风扫过脸颊,我能感觉到黄河的气息和脉动,那一条著名的大河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流淌,浩荡而浑茫,将时光岁月沉淀下来,然后悄然东去。我不知道是黄河吟唱着白银,还是白银拥吻着黄河,反正流水与大地在遥远的时空里相逢,便有了这一方宿命般的历史,缈幻,亘古,厚重而苍茫。</h3><h3> 我对白银的想象,最早还是跟那种与财富相依托的贵金属勾连在一起的。我是</h3><h3>曾想,那地方的旷野下,一定埋藏了厚厚的矿石,而每个石头里都包含了银子,有的像树叶,有的像雪花,有的像月亮……总之是富饶且美丽,充满了梦境般的诱惑。白银,白银,每唸叨一遍这个词,脑子里便闪过一个窈窕靓丽、风情万种的古代女子,她头插银簪,项系银链,耳坠银环,腕戴银镯,宛若冰清玉洁的月牙,穿过白银淡紫色的黄昏或黎明……</h3><h3> 我来到白银。在深秋的傍晚,恍若一朵带霜的芦花,于黄河岸边游弋、飘荡、摇曳,梦幻纷纭,思绪茫茫。</h3><h3> 而事实上,我的经验和感觉还停留在河西走廊的家乡:雪山、冰川、海子、松林与草原、麦田和油菜花……仿佛是大地厚载,其上的植物旺盛繁茂,将永亘地呈现着一种蓬勃生机。可眼前的这片土地却是另一番景象:沙海弥望,砾石遍野,远处的山头灰黑憔悴,犹如月球表面,即使在平川,见到的也是焦黄枯败的蓬蒿、红柳,以及零星的草丛和玉米秸秆,它们遗世独立于荒野之中,枯叶迎风抖动,发出一种叫人心惊的鸣响。</h3><h3> 然而,天地藏大美而不言。造物主把荒凉和贫瘠留在这里的同时,也把宝藏深埋在地下。据有关材料载, 白银资源丰富,境内发现矿产45种,金属矿藏有铜、铅、锌、金、银等30多种。煤炭储量16亿吨,凹凸棒资源初步探明储量占世界总量的70%。白银是名符其实的矿上城市。 从白银街头走过,我突然生出一种幻想:如果此时,有人看见天使降落白银,看见柔美的光从地心升起,带着斑阑的金属的色泽,仿佛星月光茫,雪花般飘洒成银白色一片,就不必迟疑,就应在这光与影的交替变幻中,构筑自己美丽宽敞的巢穴……</h3><h3> 白银盛产陶土,因此陶器著名。我‘的同学、作家高财庭说,自马家窑文化滥觞,这里就有了陶器,黑陶、彩陶、白瓷、青瓷,层层累进、发展,构成了波澜壮阔的陶瓷制造历史。财庭是夲地人,讲起白银平川的陶器,专业而精深,且言辞中难掩激动与自豪。那一刻,他的目光透亮深沉,仿佛自己已穿过时光隧道,回到遥远的历史现场,变成了一个陶工,双手紧握泥土,用心灵打造着一件件精美绝伦的陶瓷……</h3><h3> 我相信,财庭对白银陶瓷历史的回忆,就是一种眺望,一种感召,一种诱惑。</h3><h3> 那个风也萧萧,叶也飘飘的黄昏,我来到了白银平川的陶瓷小镇。</h3><h3> 说是镇,其实就是一个制造陶瓷的厂子。听财庭先生讲,平川烧陶的老窑原在群山环抱的 磁窑沟,那里曾有一千年间留下的瓷窑遗址,在陶瓷碎片堆积而成的堆积带中,最下层是宋瓷,上面是元瓷,最上面是明清时期的瓷器。近期出土了景佑元宝,证明磁窑沟最迟在北宋早期已开始掘崖成窑。 直到今天,磁窑沟遗址仍然可以烧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窑厂搬迁于此,那里便成了累累废墟,繁华落尽,寂寥如初。</h3><h3> 薄暮里,陶瓷镇一片阒寂。我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走进那个空阔的院落。幽微的天光下,我看见了码放在墙角的各种瓷器:缸、罐、碗、盘、碟、盏、盆、瓶杯,还有刚刚出炉的工艺品,诸如狮子、奔马、骆驼、花盂、笔筒、笔架等。天完全暗下来,瓷器的釉彩依旧闪亮,犹若幽深的梦境,迷离,神秘,充满了古远的气息。恍惚间,我感到那些陶瓷物件纷纷从暮色里站起来,朝向我的身边靠拢。陶器的气味、色泽、温度和血脉、精神及灵魂,慢慢氤氲开来,幻化为泥与火,焰与光相融相合的神异世界,在熊熊燃烧的过程中脱胎换骨,最终成为绝世的美学精灵。</h3><h3> 我知道,平川的陶瓷源自马家窑文化,而马家窑文化的母体则是更久远深厚的黄河文明。在万古与一瞬之间,当</h3><h3>黄河流过腾格里沙漠的边缘,留下了陶之梦,陶之歌,陶之诗,陶之韵……</h3><h3> 在白银,在秋日午后,我终于看见黄河了。</h3><h3> 是龙湾村,黄河巨龙缓慢游走。没有惊涛,不闻喧嚣,一切平静得苑如哲人的心境。面对黄河,我想到的是青铜般敻古的岁月,是华夏民族的命运,是厚重久远的中国历史,是万千黎庶奋斗创业的歌与哭……龙湾村被黄河之水滋润着,田园静谧,枣林蓊郁,屋舍整洁,俨然世外桃源。巨大的水车悠悠转动着,无言述说沧桑。水车早没了提水灌溉的功用,它独立河岸,只呈现一种眺望岁月的仪式感,构成一种怀念、记忆的隐喻和象征。</h3><h3> 穿越黄河石林,身边是夕阳、秋风与落叶。游人很多,他们在导游的引导下,观赏着那些高耸入云的石柱、石笋,为造化之神工鬼斧而惊叹称奇,留连忘返。而我,仰首向天之际,想到的却是苍茫时光。有记载说,黄河石林形成于地质纪年的三纪末期,只今已有四千多年历史。四千年的时间,山河沉陆,沧海桑田,这里的沙砾岩曾崩裂过,坍塌过,坠落过,雨打风蚀,电劈雪侵,多少惊天动地的事件都消弥得无影无踪,最终留下这浑茫雄奇、拙朴恢宏的地质奇观。也许,只有黄河的记忆中,还留存着那些石林诞生成长的细节,还能叙说那些缈幻古远的石头神话……</h3><h3> 秋天,在远方的白银。</h3><h3> 这一回游历至此,最想凭吊的一个人是王进宝将军。王将军籍在白银靖远,是清代著名军事将领,曾经平定三藩,战功显赫。他驻牧河西走廊的时候,在我的家乡民乐跟羌人作战,横扫大草滩,保卫百姓家园,使一方土地长久安定和平,深得人心,口碑颇佳。王将军病逝后,就葬于白银平川,但据友人说,他的墓已被人盗掘过了,西风残照,陵阙倾圮,寒鸦孤坟,甚是凄然。以此故,我便没有前往,只能抱憾,燃几株心香,遥祭将军的魂灵。</h3><h3> 西风过陇上,黄叶送行客。我该回去了。</h3><h3> 乘车西去,透过窗口,我看见路边的白杨侧着身,试图躲开越来越有力的秋风。黄河两岸的灌木染上了霜,闪耀着铁锈一般隐忍的红。我感到内心温暖,一抹怀念和记忆仿佛挂在那些红叶飘摇的树上上,回望白银,落日下更像被时光打开的一幅古画,矜持而安然。</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