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的河（2016.3.17）

梅若梅

一、
有一条河流纵穿了我整个的生命，那是一条眼睛河。

在那条河的河岸上，有些树木、青草、野花和风随四季变换苍郁或者衰败，而河水始终温柔，像春日暖阳，拂过生命每一个停留过的角落，乃至肌体的每一寸骨骼和皮肤。从哇哇坠地到如今鬓角斑白，眼睛的河始终紧紧跟随，守望着我所有的快乐悲伤，紧紧跟随。这跟随竟是超越了时空的执着呵！哪怕我拼命躲藏进黑暗里，要阻隔逃离那疲倦而担忧的目光，她依然河流一样，在我的日日夜夜里叹息着徘徊，不肯走远。是的，眼睛河，是妈妈，唯有妈妈的眼睛是这样的。
　　
此时，桌面上躺着一个粉红的塑料手圈，上面写着妈妈的名字、神经内科4床。它曾戴在妈妈手腕上，一直戴到她闭上眼睛，再不能看我的那一刻。我轻抚一圈浅浅的粉色，眼泪簌簌无声，一缕烟卷着一种蚕食，阻断天上人间的路途。

妈妈离开我们三周了。我哭，我笑，我依旧过着我的生活。我说：妈妈再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了，妈妈终于和爸爸团聚了，他们的天国处处花香。而好多个深夜我突然想起要去煲汤了，明天要给妈妈送到医院去；好多个白天准备换好衣服出门看妈妈，突然想起：妈妈，不在了。

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长路依旧，灵魂还在路上，我那么想念她，我想跟妈妈说说话，说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灵魂，说一些从来都不曾对她说过的话。

妈妈，你清秀的面庞、青葱般岁月和我的有些什么不同？

二、
那时候很小，六七岁的样子，我们住在爸爸所驻扎部队的营房里。营房四面环山，山路蜿蜒悠长，偶尔会有小动物从山路上疾驰而过，那些疾驰的动物里，有时会有让我魂飞魄散的蛇。那时，妈妈在镇上上班，我也在镇上上学，与家相聚三四公里的山路，妈妈怕我遇见蛇，每天午饭后都带着我一起去学校。
　　
有天中午，我听到妈妈和奶奶在闹别扭。上学的时候，妈妈在前面走，我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低着头踢踏着路边小草，不敢说话。

妈妈默不作声带着我一直朝前走，她突然回头看我，悠悠的说："你是不是一直认为妈妈不疼你？妈妈要是离开了你会不会更高兴？"
我吓坏了，坚决地闭着嘴巴，心里打鼓一样在重复一句话：完了！妈妈知道我的秘密了，妈妈会更不爱我！
我的沉默让妈妈很生气，她抹着眼泪边走边说："你就疼奶奶，始终觉得妈妈不疼你，妈妈对你来说就是多余的，回头我自己回老家去，你就高兴了！"
我像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并游街示众，吓得抽抽泣泣的哭着。
"别哭了，你说妈妈怎么不疼你了？"、"你就是怎么都不跟妈妈亲，你倒是说说妈妈哪里不疼你了？"

我呆呆的望着流着眼泪不依不饶的妈妈，小小的内心瞬间愤怒了，小宇宙一下子、一连串开发出N多痛恨妈妈的理由：这哪里像个妈妈说的话！妈妈能对自己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问这些残忍的破烂问题吗？妈妈根本不怕她的话会吓到我，根本就不怕我会很久忘不了她这次审问！妈妈根本就是不爱我！我握着小拳手愤怒的看着妈妈，然后，擦着眼泪绕过妈妈，怒气冲冲跑掉。
　　
那一天，我认为自己能确定妈妈是不爱我的了，而不只是把我交给奶奶，她天天却只带着弟弟睡觉这么简单。从那时开始，我更疏远与妈妈有接触，绕着她走。偶尔，会有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一直跟着，我回头，她不见了。
我对奶奶说："奶奶，有东西跟着我，老是看我。"
"瞎说！自己吓唬自己，哪来的东西跟着你？没发烧吧？"奶奶每次都摸我的额头，当然不烧。后来她认为我是看《画皮》看的，就任由我胡说去了。

风华正茂的爸爸妈妈

三、
见过我的人常说：梅脾气多好呀，从来没听你大声说过话。也正是与人前的这虚假印象，倒是换来淑女头衔。殊不知人是有两面性的，这种两面却是南极到北极的跨越与反差。正是这性情执拗，让爸妈很是头疼，但凡小事也不怨多说我些什么。

恰巧的，家里被溺爱的魔头弟弟更是火爆脾气，人是点火就着，他那简直就是遇氧就哄一声自燃。而我，就是让他自燃的氧气。
　　
那年我二十岁，弟弟十八。有次因为小事我俩又大吵起来，退让在我俩来说都是不可能的，最终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杏目喷火，引发出一场大战。战场上，我俩表现得都很惊骇，我抓了一把刀，弟弟握着一块砖，两人奔不顾身冲锋陷阵。旁边的爸妈吓得脸色煞白，妈妈一把抱住我，爸爸一把搂过弟弟，我俩就在爸妈怀里死命挣扎着往外冲，非要致对方于死地。

爸爸毕竟没正当年轻的弟弟有力气，眼看弟弟要冲出来，妈妈抱着我哭着喊着："梅呀，你听话行不，你走，快点跑！"
"就不！今天我非要看看他能杀了我不！"
"好孩子，你听话，你能打过他吗？！不搭理那个混蛋，快跑！"妈妈拉着我往门外拉，我一手拉着门框誓死抗争。
妈妈急了，"啪"的一巴掌落在我脸上："没一个听话的！"
我呆呆的望着妈妈："你凭啥打我？告诉你我没错！从小到大我都听你的话，他天天都把你气个半死你还护着他？你凭什么打我？你不过就是偏心！"喊完头也不回跑出家门，妈妈的呼唤在身后越来越小。
　　
在街上游荡一下午，妈妈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我垂头丧气回了家。
奶奶见我进门就说："死哪去了？赶紧上楼看看你妈，一个人在屋里关一下午了！"
顺着楼梯上到二楼，趴妈妈窗边偷看，妈妈躺在床上，蒙在被子里，小小瘦弱的身体仿佛毫无重量。
我打开门走到床前，怯怯的拉住妈妈的手："妈，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
眼泪从妈妈眼角哗哗流下来："我怕你吃亏，你这么瘦，打不过男孩子。"
"可是，我出生时候你还想过把我送人......"话脱口而出，我泪如泉涌。
妈妈呆住了，泪断线一样流淌着，再没有一句话能回应我。

四、
爱与不爱呀，始终是我对母亲起了的心结，始终不肯原谅她并未兑现的念头。

直到我做了母亲。有一天，妈妈又跑去帮月子里的我洗衣服。妈妈端起盆子的时候突然有点忐忑问我："梅呀，我来你婆婆这儿帮你洗衣服，你婆婆不会生气吧？"
眼一下子就模糊了："怎么会？我婆婆才不会这么想，巴不得你天天来呢，瞎想什么？！"
于是妈妈吃了定心丸，整个月子，任我把宝宝的尿戒子、换洗的衣服藏在床底下、纸箱里，都会被她翻出来洗掉。
　　

我身体一贯虚弱，因为第一个孩子没经验，无论白天黑夜总随便跪着喂奶。宝宝吃了奶不好好打嗝，不打嗝会吐奶吐得好吓人，就抱在肩上拍，一直拍到他舒服地打了个饱隔才肯放下。这么折腾下来，一跪就是一个多小时。宝宝半岁时候发现，手、腿、肩，每个关节都在疼，上五楼要休息一次才能爬上去，那时候，身高167的我体重只有88斤。

妈妈每次看到我就剩了抹眼泪的功夫，到处寻医问药，等最终发现那些苦药汤子对我全无效，她竟去学了道光功！于是乎，时不时的，一贯聪慧的妈妈像个下大神的巫婆，让我坐在她对面，不动声色对着我发功。我又悲哀又可笑的配合着她："呀！妈呀~ 肚子真的热了耶！"
妈妈听我瞎掰着，高兴得脸上褶子全都绽开了花。妈妈，看不到我扭过头去的泪。
　　
妈妈啊，我终于知道，小时候时常跟在我身后的是什么了。是眼睛。是妈妈的眼睛跟在我身后啊，是妈妈的泪。妈妈的泪苦涩悠长，为了一个不可说的念头，让女儿心存芥蒂那么多年，哪怕，呕心沥血养育了她二十多年。痛莫过被爱着的人去伤。我不知道，妈妈有多少的委屈，有多少长夜的疼痛，那一颗心怎么就容下了我的一伤再伤，片片飘零。

两鬓斑白的爸爸妈妈

五、
那一年，有把刀子在心上来回割锯，夜风无边无际，我饮酒，大醉去睡。宿醉之后，又是走不到尽头的长路漫漫。我喊：妈妈。妈妈听不到。我多想回到襁褓里，再被妈妈抱上一抱。

日日的风声无尽，发里结痂的血痕，腕上烙下的烫印，风干的泪里，我想妈妈。拿起电话想打给妈妈，又放下。不能，我不能让妈妈知道我这个样子。我们都是妈妈的宝贝，妈妈的宝贝要活的幸福平安，妈妈就靠这些幸福来幸福丰盈着她的日子了。
　　
可是，妈妈啊，母女连心，有什么可以逃得过你寸步不离的眼睛？妈妈，因为有你，我会再次看到蓝天，看到树是绿的，草是青的。我的生命里种满你播种的希望，我也必将会对得起你的守望。
　　
当年，我脱产学习去了开封。临行，与爸妈辞别。爸爸扶着我的车窗不肯离去，妈妈却要跟着上车。
"妈！你上来干嘛？"
"我要去给你铺铺床。"
扶妈妈下车，告诉她："女儿29岁了，她会照顾好自己。"
　　
继而、妈妈把她全部的爱转接给我的孩子，爱着他就像爱着自己那个不曾出阁的闺女。妈妈啊，你到底，你到底有多少的爱可供你耗尽夕阳，而你的发就这样，一缕一缕染上了白霜，每一缕都重重压在我心上，成为那么沉重又温暖的法度。

六、
记忆里，妈妈是很美的。盘着的长发，笔直的腰身，秀气的脸上有温柔，有坚毅。妈妈是内秀的，不善与人亲近，也不轻易流露情感，做起事情却干脆利落、合情合理，犹如她做家务一个模样。
　　
可是，人总是会老的，谁又能阻挡岁月的侵蚀呢？意识到妈妈老去的时候，是妈妈不时出现些小毛病，今天拐了脚好久恢复不了，明儿心脏房颤连续多天没有力气。这让我们有些慌张，犹如不想断奶的孩子被迫成长。我们开始担心妈妈的身体，要她多休息、多出去走走，轻松幸福的过晚年。
　　
可妈妈就是操惯了心闲不住的。她爱干净，每次回去她要么在擦着家里的一件件家具摆设，要么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乎，一筐青菜也要一颗一颗洗上一小时。每次看她那么摸索着洗菜都抢过她的菜篮子让她去看电视休息，妈妈不肯走，站在厨房里跟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拉家常。
我说："这没凳子啊？你能坐下说话不？"
妈妈就笑着的坐在我面前絮絮叨叨，真的一副老年人的样子。
我嘲笑她："以后你也别干活了，洗个菜能洗一小时！水资源这么宝贵，你在瞎浪费知道不？告诉你吧，我婆婆人家虽然右手不大灵活了，人一左手就能包你一双手还得比你效率高得多！"
妈妈就狡辩："你婆婆那是没质量的干活。"

妈妈心脏房颤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们曾商量过手术，因手术风险最终放弃了。而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妈妈倒在厨房里，原因是房颤引起的脑血栓。瞬时天像塌下来一样，我们手足无措，更替妈妈不值，一辈子操劳，一直操劳到倒在地上那一刻！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好好享两天福让我们心安一点儿？我们叩问天叩问地，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忙着到处寻医，日日辗转反侧、以泪洗面。

没有用！妈妈就这样躺下了。曾经那么干净要强的妈妈、那么敏感细致的妈妈，就这样倒在病床上。入院一月后，妈妈说了句话："所有丢人的事情，我这一个月是都做完了，还要延续不断下去。"我和姐弟异口同声安慰她，然后一个个跑到走廊上去哭泣。

妈妈呀，是什么让你躺下的？是我们！是你要给我们做饭、你要为我们操心，是你坚定的要把一个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孩子揽进怀里。是不让风刮了他们，不让雨淋了他们的信念。是你要给我们一个家啊，是要为我们留一片受伤流血后最后的归宿啊，妈妈！

妈妈啊，你的眼睛望着我们的身影一直望到了千山的尽头，望了多久，从青丝到白头！可是妈妈，我如今的呼唤听到了吗？

妈妈，女儿如今正是你那时的样子：人到中年……

七、
看过一个电影《返老还童》，那是一个悲伤的科幻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孩的生命是从衰老开始的，逐渐经历中年、壮年、少年，直至回到襁褓的初生状态，最终消逝、化作虚无。现实世界中，时间是从不会倒流的，而人的生命却是在经历巅峰时期后的一次又一次的回落，从盛年之后走向衰老，甚至是跌落到少年、乃至婴儿状态的里。妈妈就是后一种。

妈妈一次次的挣扎在血栓的漩涡里，后来血栓压迫到记忆、智力神经，现实发生的事情、说的话她全都记不得，性情宛如孩童的天真，就此，妈妈彻底恢复到儿童状态。
　　
妈妈有时候是好儿童，有时候是捣蛋的坏小孩，会闹得一幢楼洞都能听到她在哭叫。我们百般无奈从精神病院开了药，好让她情绪有所缓解。然后，她才肯当个孩子让我们哄她玩。
我们给妈妈披上盛开着花朵的粉色披肩，给她染了红指甲，给她戴上花卡子，戴上小蜜蜂的红头箍，戴上长命锁、佛珠串，妈妈开心的看着自己那一身行头，笑成祖国的花朵。
　　

妈妈有着所有孩子的怪癖，最怕人跟她要东西。我偏逗她："妈，亲妈妈，好妈妈，你告诉我你的银行卡放哪儿了？"
"不告诉你！"
"那你告诉我密码就行了。"
"哎呦，哎呦，今天吃太饱了，我肚子疼……"

妈妈，你这头发也太难洗了！回头给你理个光头就好了，有干净又亮，咱家省灯泡了！"
"可不要光头，丑死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光头引领时尚潮流，绝对的国际范！"
"不要！滚蛋吧你，快滚！"
"那我可真滚了？"
"滚吧，滚滚，快滚！"
"我滚了可就不回来了！"
……
两分钟后"梅呢？跑哪去了都不来看我！"
　　
"你爸爸呢？"
"爸爸开会去了，要两个月才能回来，你忘了又！"
"死老头！不要他了！"
"对，不像样，不要了！回来咱们开他的批斗会，让他戴上高帽子在妈妈面前游街示众！"
"对，给他戴高帽子！"
　　
"梅呀，你别走。"
"不走，我陪着妈妈呢。"
"梅呀，你快走吧，天黑了，小心坏人，别摔着。"
　　

"小乖乖，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宝他爸爸呢？宝他爸爸怎么不给你买衣服？"
"宝的爸爸把钱都给闺女了，他买不了了。"
"哦，那不错。"
妈妈寻思一会儿突然说："小乖乖，你是不是没钱了？快，我兜兜里有钱，拿去买衣服穿，想买啥就买啥！"
"闺女有钱，宝他爸爸把钱都给闺女了，闺女有好多漂亮衣服穿。"
"哦，那不错。"
……
　　
深夜，旁边传来妈妈的呓语："死老头，开会……"
　　
妈妈说着上一句忘了下一句，每一句都念叨着一个她爱着的人。妈妈忘了所有，唯独没有忘了爱我们。

八、
三周前，姐姐要把已在医院住了半年的、已无感知意识的妈妈接回家里去，就在那一天，我们准备好了一切迎接妈妈回家，就在那一天，妈妈，永远离开了我们。

上苍究竟安排了多少措手不及的突变？无力的跪在妈妈身边，握着冰凉的手，我还能到哪里寻找昔日的温度。

焚几道纸钱，洒三杯烈酒。妈妈啊，你走好，你别害怕，穿过这道灰色的浓雾，爸爸在雾的尽头等着你。妈妈，你放心呀，你的孩子都已长大，你好好的走，再别牵挂。

分别如此仓促啊，白云怅然而泪下。夜夜这被掏空了的胸口，涌满了河水，妈妈滋养着我们生命的河水，河水里飘满妈妈的眼睛。
　　

妈妈，人是有灵魂的么？你会不会和爸爸一起浮游在这世界的某一朵云里，慈爱俯视我们？你们会留给我们最后的凝视，留下一双无论时空距离都不能阻挡的护佑的目光。

妈妈，人一定是有灵魂的，所以，你才会入我梦来，告诉我：春天刚到，不要随意减掉棉衣。人一定是有灵魂的，所以，我还能如此真切的看见你站在我面前，一副健康无忧的微笑，像极了年轻时的你。所以，我的血液里骨骼里长满了你，温柔的、坚强的、执拗的、细密的、宽容的、慈悲的……所以，我用我的生命延续你的生命，微小如尘埃，却在这宇宙间存在并不断完善。
　　
妈妈，窗外又是一个春天，花都在酝酿。妈妈，今年的花，开的有些悲伤。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患病后的妈妈，以势不可挡的速度迅速衰老。

此时，女儿翻看着你和爸爸一张张的照片，再次想要抓住在从你们身上飞奔碾压的时间列车，再次，泪如雨下……

爸爸妈妈，天上人间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