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岛传奇

吴尚友

2019年3月于龟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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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5年 (明嘉靖年间)，巴拿马大主教乘船前往秘鲁，行至中途，海风乍止，主教及船员束手无策，随洋流漂往大洋深处。六日之后船只靠岸，主教登陆巡视，不免倒吸一口凉气。记曰：“礁石嶙峋，漆黑如炭。蛟龙出海，面如锅底。枯草荒坡，其龙愈硕。岛心焦土，巨兽横行。若生存于此，必为鬼怪，实乃地狱也……”。不日海风再起，大主教直挂云帆，回归人间，遂将龟岛险遇告知世人。

龟岛位于太平洋东部，横跨赤道线，距南美洲大陆一千公里。这是一片由火山喷发形成的群岛，各个岛屿之年龄在五十万年到三百五十万年不等。从地质学角度来说，这属于地球上最年轻的陆地了。

Galapagos Islands 龟岛地图

继大主教之后，其他船队陆续来到龟岛，其主要目的是猎杀巨龟。这里的巨龟体重可达五百余斤，油多肉厚，且存活数月不饮不食，正好适于为远航船只补充给养。据估计，几百年间被猎杀的巨龟数目超过二十万只。

此壁画描绘水手在龟岛登陆，猎获巨龟，并且带来老鼠等有害物种。

1835年 (清道光年间)，大主教发现龟岛整整三百年之后，英国皇家海军 Beagle 号测绘船来到龟岛，为群岛绘制更精确航海图。随船一名自然学家，名曰达尔文，时年二十六岁。测绘船穿梭于群岛之间，每逢靠岸，达尔文必登陆考察，详细记录地质及生物资料，并采集众多动物植物标本。五个星期之后，测绘完毕，Beagle 号启程返航。在漫长的归途中，达尔文开始整理记录，对比标本，静心冥思，如梦方醒，感悟出进化论之原型。

达尔文年轻时期画像

达尔文认识到，这里的生命来自他方，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群岛上，继而又在岛屿之间隔离的环境下，生命不断地从一种形式演变到另外一种形式。这里并不是大主教所说的人间地狱，而是生命进化之真实写照。离开龟岛二十四年之后，达尔文巨著《物种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 于1859年出版，一举改变了世界。更确切地说是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看法。

却原来大主教记录的海陆两种“蛟龙”，祖先皆为南美洲大陆之蜥蜴，当年随被洪水冲倒的树木漂洋过海，落户于此。后来家族分裂，其中一支为陆蜥，生存于荒坡地带，呈土黄色以避天敌，食杂草及仙人掌，连根带刺狼吞虎咽。另外一支演变为海蜥，生存于海边，谙水性，靠潜水吃海草为生，乃唯一会游泳之蜥蜴。由于栖身于黑色火山岩石之上，面皮白嫩者先遭天敌猎杀，难得传宗接代。久而久之，其浅色基因消声匿迹，唯黑皮者得以繁衍至今。

龟岛陆蜥 (Galapagos land iguana)

龟岛海蜥 (Galapagos marine iguana)

而大主教记录的“巨兽”，便是闻名于世之巨龟也。这种龟的背壳形状与众不同，并非简单的锅盖形，而是在后脖领处高拱，呈马鞍状。西班牙语中马鞍为 galapago，于是人们以此命名巨龟，所以 Galapagos 便成为龟岛名称。实际上并不是所有岛上的巨龟都是马鞍背壳。有些岛屿植被茂密，巨龟低头吃草就够了，高脖领反而会碰挂低枝，影响爬行。而另外一些岛屿几乎寸草不生，那里的巨龟必须向上伸脖，才能吃到树丛枝叶或仙人掌。于是那里的低领者常饿肚皮，短命夭折，无缘续后。不同环境产生不同形状龟壳，自然选择，适者生存，这正是达尔文进化论基本原则之一。

这两只马鞍巨龟正在低头睡觉，充分显示高拱的后脖领。

这只巨龟来自不同岛屿，背壳并无特别高拱之形。

达尔文进化论宣称：所有生命物种均来自共同祖先。有关共同祖先，在生物学中有一专用词：同源性 (homology)。老工人不敢冒充内行，仅与众看官分享几张图片，共学"同源"之道。

下图是一幅蝙蝠骨架，是否似曾相识？可以看出，蝙蝠骨架与人类骨架结构完全相同，单块骨骼一一对应，差异仅在于相对尺寸及比例。其中最明显的是蝙蝠“手指”，加长许多，用于支撑其翅膀薄膜。

蝙蝠骨架

再看这幅根据出土化石复原的恐龙骨架，这是一只“翼手龙” (Pterodactyl)，生存于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侏罗纪，属于飞龙，翼展宽达四米。看此骨架，却也人模狗样，细观其“手”，五指俱全，只是小指特别加长，且粗壮有力，用以支撑其翅膀。实际上所有脊椎动物的骨架结构均完全相同，差异仅在于单块骨骼之相对尺寸及比例。换句话说，所有脊椎动物的骨架结构均具有同源性。

翼手龙骨架。必须承认，每观此图皆令吾小指发酸，难以想象用小指头支撑两米宽的翅膀。常言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而龙言道：大腿拧不过小指。

翼手龙想象复原图

俗话说，人是𤠣子变的，似乎有些道理。倘若骨架结构显示出人类亦与其他动物同源，那么人是否又是蝙蝠变的呢？或者猴子是否是蝙蝠变的呢？答曰：否。根据进化论原则：任何现代物种不会变成另外一支现代物种，但是任何两支物种必定有一共同祖先。也就是说人不是猴子变的，但人类与猴子有一共同祖先。猴子也不是蝙蝠变的，但猴子与蝙蝠也有一共同祖先。而且直觉告诉我们：此猴蝠祖先应该早于人猴祖先。试问老虎与麻雀？甲虫与大象？答曰：然。

若说不可思议，只因我们思路不够长远。想想人这辈子顶多百八十年，亲眼见上下祖孙几代，本家面像均在。电视剧中秦皇汉武，两千余年，人物尚可认同。提起尧舜禹，形象逐渐模糊。上世纪二十年代在周口店出土的“北京人”头骨化石，距今五十万年，已然相貌迥异。迄今发现最早的人类化石大约三百万年，这段短暂的人类历史相比从侏罗纪到今天的一亿五千万年，或相比地球年龄本身的四十六亿年，小巫见大巫矣。故人类与翼手龙有共同祖先，不足为奇。而且直觉又告诉我们，这个祖先应该几乎没有人之相貌，长得更像恐龙。

根据周口店出土化石复原的“北京人”头像

此书对进化论有深入浅出之讲解，虽然有些言词略显激烈。本文中手绘图片源于此书。

达尔文创始进化论，初时颇有争议，后来逐渐被科学界广泛接受。一百多年来，众多科研团队利用各种方式和技术不断验证充实进化论。早期主要依靠解剖学和古生物学，后来利用免疫学手段，以至当今的分子遗传学等尖端技术。至今所有的研究结果均证实达尔文进化论原则，无一例外。上世纪八十年代，新西兰一组遗传学家选择了十一种动物，利用DNA比较技术，为它们建立了家谱。

新西兰科学家为十一种动物所建之家谱：

(牛羊)同祖，
((牛羊)猪)同祖，
(((牛羊)猪)马)同祖，
((((牛羊)猪)马)狗)同祖；

(人猩)同祖，
((人猩)𤠣)同祖；

(鼠兔)同祖；
(((人猩)𤠣)(鼠兔))同祖；

[((((牛羊)猪)马)狗)(((人猩)𤠣)(鼠兔))]同祖；

{[((((牛羊)猪)马)狗)(((人猩)𤠣)(鼠兔))](袋鼠)}同祖。

若想推翻进化论，关键是必须找到反例。那日阅读至蝙蝠手指，突发联想到牲畜。牛羊猪马无手无脚，行者，蹄也！再查资料，得知马蹄相当于我们的中指指甲，其他四个“手指”和“脚趾”早已退化萎缩，仅剩藏于皮下之小骨刺而已。看来做为草食动物，想要跑的快也没什么其他高招，苦练芭蕾矣。其他牲畜办法略有不同，习二指禅，化食指 (趾) 与中指 (趾) 指甲为蹄。下次再烧制红焖猪蹄，请各位留意查看啃剩之骨头，能找到其他三个退化之骨刺否？

牲畜消失的指 (趾) 头，生物学上称为“残迹” (vestige)，意指原本有用的器官或机能在演变过程中退化，变得无关紧要。另一例残迹乃人类之尾巴，所有骨节均在，只是缩的很小，成为我们所说的尾巴骨。老祖先当年生活于树上，需要用尾巴钩挂树枝或保持平衡，下地以后，尾巴却成了碍手碍脚之物，故逐渐退化之。我们遇冷起鸡皮疙瘩，也是一例残迹现象。原来老祖先混身长毛，竖立的皮毛阻碍空气流动，有助保暖。现代人类已无皮毛可竖，但其机制残存，故仅起鸡皮疙瘩而已。再有我们遇有危险、惊恐、愤怒等情况，感觉后脖汗毛倒竖，这种反应与许多其他动物一致。猫狗受到惊吓或威胁，马上背毛乍起，主要作用是在视觉上增大自身体积，从气势上压倒对手。咱们背上无毛可乍，但这种怒发冲冠之感觉尚在。

龟岛上以达尔文命名的动物生态研究站

多年来对龟岛早有憧憬，此次成行，幸甚至之。启程之日来到机场，却发现将手机忘在家中，无奈只得与世界隔离十日。初时略有闪失，很快则感到时光充裕许多，读书写文，胡思乱想，不亦乐乎。日前从生命物种联想到三国时期，魏王曹丕嫉妒弟弟曹植之才能，意欲加害。父王归西，曹植未及时奔丧，曹丕治其罪，命曹植于七步之内赋诗一首，否则斩之。知兄长故意为难迫害，曹植悲愤，七步未尽，成诗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闻之，潸然泪下，惭愧不已，遂赦曹植死罪，贬为安乡候。

继而又想到以前在纪录片中曾看到有些地区，猎杀猴子在农贸市场出售。难以想象自己也拎回一支猴子手臂而烹之，皆因同源过近，联想难持，何以下嚥？但我们几乎每日必食鸡鸭鱼肉，却也习以为常。素食者无此类担心，然而那些植物只是更远门之亲戚罢了…… 也许根本不必为食物过分纠结，自然选择，适者生存，岂非达尔文进化论之原则乎？正是：

某兄焖猪蹄，蹄在釜中泣，

本是同祖生，相啃肥了你。

达尔文肖像及一幅1871年漫画。那个时期的漫画常显达尔文呈猿猴之身，用以表现其为进化论之倡导者。

英国银行曾发行此10英镑纪念纸币，印有达尔文头像及一只蜂鸟，背景海平线上为测绘船 Beagle 号。

英国伦敦西敏寺中达尔文墓葬

达尔文卒于1882年，享年七十三岁。达尔文一生致力于科学研究与社会进步，乃史上最具影响力人物之一。为纪念其卓越贡献，达尔文葬于伦敦西敏寺。直至临终，达尔文一直认定一个事实，即龟岛是他所有进化观点之发源地，实乃《物种起源》之起源也 (The origin of Origin of Spec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