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

随缘

父亲走了，在我无足够心理准备下走了。在我心目意念中，父亲是可以长寿甚至长生不老的，然而他走了，一去不复返。

父亲很普通，与中国大多数农民百姓一样。勤劳节俭，甚至有些吝啬。这是可以理解的，父亲命苦，最能说明这问题的是我二伯父于60年代38岁那年死了，活活饿死的。能清晰记得小时候每逢乞丐到门前，父亲总会舀大半碗米给他们，父亲善良的，至少不坏。父亲作事催促感，幼时催早起，颇有怨感，自己长大后却对他时有吆喝，想来难免自责一番。父亲老实甚至有些怯弱。父亲兄弟三人，老大败家但强势，父亲畏惧，未有言语。幼时我与小孩玩耍，不慎脸部被烫伤，亦未见他找肇事小孩家长理论索赔。二十年前我读大学那阵，父亲为试图利用村中富足木材资源制半成品短命企业打工，遭老板不明训斥，唯唯诺诺，大抵如此。父亲生活简单，不吸烟，时常饮半至一瓶啤酒，喜欢吃肉，如二姑二儿子所说"三舅爷最好招待，搞点肉及青菜就可以了"。父亲生性平和，从未打骂过孩子，印象中从未见过他说过骂娘之类脏话。他一辈子挣钱不多，除种田外，只会干些帮别人砍劈竹山等轻便活;在我印象中，他一生存款最多时都不超八千元。虽精打细算，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庭仍是贫困的。能清楚记得父母与小时我两兄弟四人同睡一张两条凳子及两条大竹支撑的稻草床，而家没天花板，而木质结构的家也是长年渐次完成的;然而这个家，却是他一穷二白撑起来。今年正月，父亲病重谈及"(他)自己挣钱不多，(你)读书靠兄弟"，对此，我一直正视这事实，没有怨言，只是对兄长心怀感恩。

父亲命运多舛，体弱。5岁那年差点夭折，奄奄一息被放置在簸箕就等掩埋，是姑姑回来针刺有反应，据说用土法救过来，总之，父亲奇迹般活了下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在父亲身上是得到验证的。生活所迫，父亲于二十至三十岁期间携二伯父儿子离开浦城蒋氏发源地古楼乡上云村，孑身入赘，但女方苛责，几年后净身出户。后来，娶了小他10岁我的母亲，其后连生4个儿子，均夭折。母亲大受刺激，原本智力稍差的她病情加重，时常不自主责骂，父亲几乎是忍让的，或许是与她理论不清，或许有内疚。应该说，父亲对母亲心情是复杂的，因为他不止一次说过"幸亏讨了她，生了2个争气儿子”类似的话，这应该是发自肺腑的。上天垂青，后来有了我哥与我，印象中他从未抱过我兄弟俩，也从没问过我学习成绩，是否因为我学习成绩一直都好，这不得而知。然而，父亲却自小抱大孙女，即使幼小的她拉便在掌心亦不为怒。这些一度让我长时间感觉与他是有隔阂的。而母亲对我们呵护备至，思想单纯的母亲对幸存子女更表现一种疯狂的爱。印象中她总在找寻着我们，唯恐丢了似的。80年代我读小学那时，4、5年级才有电灯，但电力弱没电时间远多于有电时间，即使有电，100瓦亮度尚不如今天15瓦，要看黑白电视必须买电力增压器方能勉强显示，于是我们自制柴油灯照明。上晚自修要到二里开外学校的，路上漆黑不说，途中还要经过一凹弧形长坡，两边是乱坟岗，有意外去世农村习俗不能入村的棺木便被搁置在路旁，这对小孩而言是恐怖的，白天路过尚且心惊，夜间更甚。而我们晚自修后通过方式就是几个男生约定并恶作剧般疯跑，后面紧跟的是尖叫恨不得多生几条腿的几位女同学，但母亲却时常夜间一路一人漆黑到校，然而，父亲一如往常，没什么特殊之举。而留给我较深印象的是小学4年级的我第一次被父亲带到上云老家给爷爷奶奶作清明，在崎岖蜿蜒小路上，父亲与我数数拾级而上，而这一幕，常常让我带幼小儿子玩耍想起，日久而弥新。而在一次生气时，父亲斜靠在大门旁，口中念叨类似儿是他生命言语，那时的我，谈不上理解，然而那种场景，却被镌刻于心。虽说父母从未关注自己学习，但自己却是争气的，无从知道父亲在我考上当地最高学府浦城一中心情，他仍一如既往劳作。父亲难得到县城，毕竟一张相对远程车票费用是需要下一定决心的，而留下少数记忆之一的就是父亲到学校看我，不记得那时父亲怎样到学校，只记得上午早些上课时间，父亲没与老师打招呼，径直走进教室到我桌前，将两个尚有热气包子塞给我，然后一声不吭离开了，那举动引起同学笑声，谈不上哄堂大笑，但现今脑海记忆中仍有一女同学笑声。那时的我有些懊恼，更多是一种茫然。只是时至今日，望着比我高而年龄比我当年略小的儿子，我懂了!

随着家境改善，亲戚间走动便慢慢多起来，父亲受到他们很好款待，这让他骄傲，有点扬眉吐气感觉。早年困苦的他随着两儿子成家立业，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宛如平时考试垫底的学生，居然能考到中上成绩，这无疑是可喜的。而这，他几乎归功于我母亲，尽管母亲生活上并未能多大沟通交流，也尽管她时常喋喋不休无原由数落他，然而，他清楚明白，没有后来幸存两儿子，他一辈子都是辛苦的。这点，他毫不掩饰，只是有些清高的认为自己本事。而我却常嗔怪他，告诉他现在人们尊重你无非是两儿子有出息等。事实上，父亲似乎是有骄傲资本的。我是当地自然村第一位大学生，娶城关大学生妻子，成家立业，有房有车;而兄长虽务农，但在夫妻勤俭持家下，盖成不错楼房，女儿考上大学;同时父亲两个孙子学习成绩不错，一门5个大学生将成现实，只是上天不愿让他看见后者，不愿让他看到心爱孙女出嫁。事实上，他真正本事被自己忽略了，那就是浦城腔"讲古"。在信息高速发展今天，许多人似乎都不知道它的存在了。为了发掘传承这，近年浦城电视台专门开辟浦城腔“讲古"栏目。在我懂事那个年代，没有电视等，可能就是比赵本山小品《今天，明天，后天》台词"还有家用电器，手电筒呗"所说状况好些，主要娱乐只是聊天，于是，浦城腔"讲古"就有了市场。父亲文化程度不高，读过几年私塾，文化程度大抵如现在小学至初中水平，但他记性与悟性好，能读懂许多文言之类小说演义，这的确不稀奇，但是，能理顺一大本书逻辑顺序并用自己方言讲出来却非易事。或许有人说，打住，这很平常吧?。或许是的，但你能作到口若悬河，绘声绘色，让听众痴迷吗？，我父亲能。当今浦城腔"讲古"栏目那些人与父亲比，就是小巫见大巫。在浦城腔"讲古"方面，用今天时髦话说，他是有两把刷子的。在这方面，对于口讷的我而言，夸张的说，对他就是周星弛那句"我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总之，他的浦城腔"讲古"在当地各村有市场及大受欢迎的。正如三姑第四儿子在亲友微信群中哀悼一样"…… 是浦城腔《讲古》能手，每逢办喜事大家坐在灶门前，都要听三舅爷讲古，是蒋家晚辈值得尊重和学习的楷模……"。而这，父亲并没有什么想法，毕竟这不能挣钱。如今，世上再没有父亲"粉庄楼、薛仁贵征东"等浦城腔"讲古"。

无法准确描述父亲与母亲感情。父亲从不骂她，但能清晰记得我小时他俩打过2次架，而自我上学起，打架事情就再也没发生过。在父亲生病及病重期间，父亲流露出些许不满，责怪母亲平时照顾少，忙于干活疏于作饭等，然而这似乎是错怪母亲的，病重夜间，父亲常难受掀被辗转，而母亲总是不间断的搞好被子，少有睡觉，直至父亲临终，她依然与他同床。而一次父亲病重难支摔倒，第一次知道母亲为父亲哭泣，说"(孙子)他爷爷会不会去了?"，惊讶于她对父亲后事一些准备，也惊讶于父亲病危说"他儿子没回来是不会走的"。父亲是认同与满意子女及后辈照看的。病重早期，在我善意隐瞒下，父亲曾乐观认为会好的，说病好些就让兄嫂继续出门打工，长年贫苦让他比别人更懂得生活的重担。但恶性肿瘤病魔无情侵蚀着他，他渐趋明白自己时日不多。步入老年后，父亲时常有一生病就长癌的恐惧与唠叨，作为医生的我是理解的，蝼蚁尚惜命，何况人乎?。但面对日趋恶化病情，父亲都很平静，这让我惊讶。当病危想让父亲安心之际，我婉转告诉他"不是不帮你看，而是你的病没法看"，我瞬间哽咽，而父亲很平静，他知道自己病己无可救治。第一次告诉交待我与兄弟他自己的钱，我是吃惊的，没想过父亲会节省下一万多的钱;我心痛责怪他为什么自己要节省不花掉，他说"不能的，老人要留点落命钱的"，我瞬间泪奔，告诉他"没有这，我一样会帮你作好(后事)"。在即将离世的一次严重不适时，他艰难并用手语把贴身口袋留着的二千多所谓"落命钱"作了处置:母亲分二百，其它每个至亲一百，余下一千多给正在读大学孙女。葬在自己后山，不要请殡葬鼓乐队等。而后者，只为自己子女节省。没有对母亲有特别交代，虽然我多次问他有何要说的，父亲回答是没什么可说的。不止一次因为病痛含糊不清表示要我们把他电(死)了，我执着父亲枯瘦的手，告诉他"怎么可能啊"，"坚持吃点，你在(一天)我们就多能看着你(一天)"。父亲是忍受着日益加重痛苦离去的，他没有丝毫埋怨子女之意，自离世前的早几天讨要我与妻儿见一面后，他就甚少言语，直至离开人世。我相信父亲是知足也放心的，虽然他永远不知道他子女妻子目送他驾鹤西去。母亲对父亲离去是平静的，协同帮忙我们料理后事，但几次在父亲遗体旁恸哭，却令我心碎，"狠心的走了，今后一个人有得苦，有得孤西(孤独)了"，我抱紧了母亲。母亲有些固执留下与父亲共盖棉被，还有一较新父亲棉衣，其它的我们烧祭给了父亲。父亲去世后，母亲独自一人坦然居住，似乎没有任何恐惧，然而，近三十年前村里一场大火却让母亲怕了。村中一古稀老头因为儿媳与儿子婚姻变故于夜间自行放火烧了自己房子，冲天大火同时烧毁隔壁邻居木房，众人奋力扑救才免去火势进一步蔓延到附近邻居住处。有点惊吓的我想与父亲睡，而母亲破天荒要与父亲在一起，女人的心终究是柔弱的。

平凡的父亲走了，带走母亲一生的爱情，也结束与我一辈子父子情缘，但我能看到的是，世界许多爱是无言的，爱能穿越时空，是人间最伟大的东西。

谨以此文祭念2018年阳历3月9日(农历正月廿二)22点21分逝世的父亲

辞世前一个月，全家福。愿父亲天国一切安好。

2021年4月16日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