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妹巷轶事(原创)

神奇老太

<h3>瞽,失明也,《荀子 · 解蔽》:“瞽者,仰视而不见星。”又,引申义指乐师,《汉书 · 贾谊传》“瞽史诵诗。” 清末民初,省港澳一带的茶楼酒肆多设粤曲歌坛,失明女伶占坛主地位,书面语给她们的称谓是“瞽姬”,口头语则称“师娘”,失明男伶称“瞽师”。俗世间没有这么文雅,直观地把她们叫做“盲妹”“盲公”。 清末曾设瞽姬学堂,把盲女收养起来,教她们学习演唱粤曲,乐器弹奏,才艺高强者有机会登酒肆粤曲歌坛,次之及又次之或更次之者,则到小茶楼、住家,车站或沿街卖唱。是故,瞽姬聚居较多之地,如广州西关陈基,带河路猪仔墟,佛山梁园旁边的高基街都曾经有过所谓的“盲妹巷”。 之后,瞽姬瞽师退出历史舞台,相当部分的盲艺人在省港澳等地谋生,也有的流散到岭南各处,大都仍操旧业,只是失去了占领歌坛的机遇,“盲妹巷”也随历史的变迁,不复存在。 小镇也有过一条“盲妹巷”。 但是,除却有盲人聚居外,无论性质规模,生活方式,谋生手段,容颜资质,小镇“盲妹巷”的盲人和广佛两地的无法同日而语,二者的区别是本质的。 小镇的盲人不是瞽姬瞽师,虽然同属盲人,也兼街头卖唱,却不是一回事,小镇盲人基本上没有受过正式训练,演唱水平业余、随意,卖唱非他们主业。弹丸之地的小镇,没有正式演唱场所,小镇的盲人,不具备广佛两地瞽姬瞽师的才貌技艺,他们的营生在小镇独一无二:卖秘制的南乳花生,兼低端简单的卖唱。 事实上盲人另有一手独特本领:“卜卦,算命”,这和传闻中的女盲人捶肩松骨相同,通常不在公开场合进行。 盲人没有店铺,却约定俗成固定位置摆卖,那是条叫“五盏灯”的横街,位居小镇商贸地段,午后,夜晚都很热闹。只要不下雨,总有几个盲人面对面分坐横街两边,守着盛花生的大口玻璃瓶,身旁各放把二胡或秦琴。 盲人卖唱场所不是“五盏灯”,但偶然他们会在五盏灯自由即兴弹唱。与钱无关,是他们的自我抒发和倾诉,如由粤乐“流水行云”填词的粤曲小调《卖花女》《点算好》之类,这些小曲大都文字浅近通俗,其中有些近乎低俗无聊。唱时单个或齐唱不等,这要看当时各人的参与意愿。盲人唱曲时脸容木偶般刻板,面部的表情肌仿佛跟随他们的眼睛一齐退化,即使偶然出现笑容也是冰冷僵硬,如同统一复制。 小镇盲人的弹唱木无表情,发声与常人有区别,客观地说,谈不上什么技巧,然而他们真实投入感情,靠着声音感知心灵的彼岸,有种专属于他们自己的“瞽腔”。由于始终生活在无尽的黑暗中,他们不选择明朗欢快的曲调,只“说尽心中无限事”,声音里透出与生俱来的苍凉、凄怆。 隐蔽在深邃巷子拐角,十来二十间低矮平房走过,小横巷也到尽头,此是“死胡同”,即广东俗语“掘头巷”。二十多户人家超半数是盲人的组合,有男女同为盲人的夫妇,有独居的盲公盲妹。小镇好事者顺嘴叫了句“盲妹巷”,流传开来,顺理成章造就了小横巷的名字。 小镇的男女盲者,容貌都不好看,眼睛更不必说,有的基本紧闭,有的能睁开,但只露眼白,见一线瞳仁。有个意在调侃的故事:小镇沿江盛产蚬肉,价廉味美,是大多数家庭餐桌的菜,有个小孩在餐桌上把这碟菜推开不肯下著,说“好似盲公眼核”。看看蚬肉,再细细一想,真是怪形象的。 盲妹巷有过一个堪称出类拔萃的瞽姬,颜值才艺皆绝。当年社会资讯闭塞,小镇人视野不广,觉得天底下第一美人应该是皇后,故而将该瞽姬封作“盲妹皇后”,以誉其貌之美。她的举手投足都能引发话题,在小镇生活不过才几个月,却能在人们视线中消失多年后,依然不时被人提及。自然,也归之于那时娱乐生活严重匮乏,人们唯聊八卦以从中取乐。 据一个与她相邻,和她略有交往的妇人,说瞽姬的名字叫“楚云”,还说她没有全盲,只是视力模糊,没法看清事物。 楚云身世、来历扑朔迷离,来自何方,经历过什么,都使小镇人格外感兴趣,人们打听搜罗各路信息,故而传说纷纭,版本不下三、四个之多,孰真孰假,难以界定,姑妄听之。 据闻楚云在省城出生,被遗弃在马路边树底下,两眼正常。路人将她送到附近一名过气瞽姬家里收养。许多瞽姬都愿意收养弃婴,长大可当小丫头照顾自己生活起居,也可以随自己学艺,更甚者逼她们从事皮肉生涯,挣钱给自己养老。 该瞽姬据说昔日拜澳门某名瞽师门下,可唱地道“地水南音”,善操几种乐器,曾经红过一时。如今年老色衰,嗓音力不从心,于是收养女孩,弃婴,穷人家无力抚养送来的都有,目的亦与其它瞽姬没什么不同。 她收养了楚云,顺应当时习俗,以母女相称,成为楚云的养母。 民国著名学者胡朴安,著有代表作《中华全国风俗志》,里面有这样的记载:“迨至十四、五(岁)时,龟鸨即施毒手,毁其双目,另装假眼,戴墨色眼镜以饰之……亦不敢有卷逃之虞,唯龟鸨之命是从。” 这里记录下的,是被收养女孩凄惨的命运。 楚云无法摆脱。 大概在五、六岁左右的那一年,有日楚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人事不知,瞽姬借口给她退烧,用钢针把她两眼扎瞎,或者是看得不真切,或者是力度不够,又或者多少起了些恻隐之心?总之最后给楚云留下了一两分视力。 楚云才五六岁,还是个幼儿,远远没到十四五的年纪。 完全没有反抗的意识和能力。 瞽姬需要的就是这条件。 自己弹奏乐器,演唱有时分担几个角色,是瞽姬卖艺的基本功,如果先天失明,须面临很大的挑战,吃许多平常人想象不到的苦头。楚云双目被刺之前,已由瞽姬教习学艺,她明亮的双目得天独厚,自比先天的盲人少捱了许多磨难,很快学会弹琵琶,月琴,扬琴,能唱几十首南音、粤曲小调。 楚云五官精致俏丽,聪敏慧黠,瞽姬虽看不见她容颜,但听得周围不吝的赞叹,声声入耳,让她印象深刻;对楚云学艺时辨音把位表现出来的天赋,她的感受最为真切。瞽姬陷入了深深的恐惧,楚云的美貌撩拨起她作为女人天性的强烈的妒忌(哪怕对方只是几岁大的小女孩!),更有楚云的聪明伶俐,令她担心自己将来无法驾驭得了。 于是发生前面的一幕。 大抵上瞽姬教授技艺,竭尽全力且望盲女成材,不会留有一手。道理简单至极,唯成材方有机会多挣钱,哪个客官愿意花钱听唱得不好的? 养母的教育可以“严苛”两字形容。 楚云唱错唱漏一个字,弹琴按不准某根弦,休想逃脱得过那双惊人灵敏的耳朵。二话不说,抄起藤条就甩去,眼看不见 ,竟是每一下都不会落空。明眼时的楚云,毕竟年纪小,学艺时难免分神,难免偷懒,身上便留下不少疤痕。 如今楚云年纪是长了,眼睛却瞎了,虽然不是全盲,但反应肯定比原先慢了几拍,这样的罪更是越受越多。 为躲避无情的藤鞭——那是刻骨铭心的疼呵!每挨一下,她就抽搐一次,不敢分神了,不再偷懒了。强忍住泪水,把曲词在脑子一遍又一遍地过,拿琴拨子一次又一次地弹;夜晚躺在床上还回忆、反刍词曲,用手指按琴弦把位……岁月如水年年流去,她终于学成出道,基本上不用再挨鞭子。 成年后的楚云出落得雪肤花貌、娉婷袅娜,深色秀气的墨镜掩饰住眼睛的不足,如果不摘眼镜,她绝对是个美人。 养母一生最拿手也最引以为傲演唱的代表作,是《叹五更》,她唱过多少回自己已记不清。略带沙哑的声线,一更接一更的咏叹,恍若隔空的冷漠,唱尽人世的炎凉,如同黑夜中喃喃的自语。民国报刊曾有曲评人赞美瞽姬们的演唱,是“水银泻地,左右逢源”,用来评价养母的歌声,也恰如其分。 这么多年过去,楚云弹唱粤调小曲,南音已经驾轻就熟,学一首新曲,最多花上三几天,即可运用裕如;她模仿养母的唱法,尤其是“地水南音”,不说是十足十吧,起码也达到九成九的程度。还有,不知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她的声线,竟然也略带了几分磁性的沙哑。 多年来跟随老江湖养母到处卖唱,在茶楼听候客人的散点,入大户人家唱堂会,楚云对瞽姬这一行已习惯如常。她所唱的“地水南音”,深得“师娘腔”的神韵,颇获客人欢心,有些太太少奶奶对她特别喜欢,指名点她的曲子,有时会另外塞给她红包,唱罢还留下吃宵夜。 养母也不介意,反正红包楚云不敢私藏,半个子儿都得上缴,光点她唱更好,养母自己正可以悭番啲气暖肚呢! 时常点楚云唱曲的其中有位何太,最爱听南音,尤其喜欢楚云唱腔的瞽姬味,后来甚至想让楚云教她几句,一来二往,两人熟稔起来。直至有一天,何太说自己全家将要搬到澳门去,问楚云是否愿意一道走?楚云居然点头。 就这样,楚云去了澳门,她没有告诉养母自己的去向,临出门时,只说到何府唱曲。 约莫两年后,她离开何府,留在澳门继续待了很长时间,地水南音在澳门有着非常深广的根基,高手如林,她从而学习增长了不少见识。然后到省城,广西等多地流离颠沛,期间可能是路过,在小镇作短暂羁留。 前文曾说过,闭塞年代的大众,普遍见识不广,然而,小镇当年还有为数不多、见过世面、在外面读过书的精英。 从“盲妹巷”出来,向大街转角处有户人家,房子相当之雅致,迎门庭院遍布盆栽绿植,花卉,另有一棚架紫藤,一段半月形围廊包裹住客厅大门。少主人陶在广州读的书,是岭南画派奠基人高剑父的学生,本意投身美术界,无奈后来其父病重,召他回小镇接手家业,不得已放弃美术成为商人。他对往昔倾心的艺术依然不失向往,闲暇之余,不时约上三五同好,在自家庭院品茗谈画论诗。 很偶然,在非正式的场合,陶听到了楚云的《叹五更》,大感惊异,向来认为小镇“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怎料会有如此之妙音? 楚云唱的《叹五更》是何惠群版,得自瞽姬养母真传。 何乃顺德伦教人氏,清嘉庆十四年进士,所拟《叹五更》流传很广,文词品位不俗,如曲中唱道:“二更明月上窗纱,虚度韶光两鬓华,伤心泪湿红罗帕,秋水伊人溯蒹葭。”稍具唐诗遗风。 岭南文化学者冼玉清教授在《广东文献丛谈》里称赞《叹五更》有很高的艺术性,说甚至改变了她对“俗文俚语无甚可观”的看法。 陶和朋友商量,欲“诚邀楚云师娘献唱”,此举甚合文人雅士的趣味,几位朋友一致应和。 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在陶家宅院紫藤棚架下,红砖地面洒满紫藤花斑驳点点的影子,楚云怀抱琵琶,转轴拨弦,轻啭歌喉,唱的是经典《叹五更》。她的声线只在中音区域游走,拖腔绵长游刃有余,鼻音幽微低迴怨艾,似有若无的轻叹气息,正宗的“师娘腔”,把曲中人痴缠哀婉的心绪,化作点点绕指柔情。 “三更明月桂香飘,记得买舟同过漱珠桥,君抱琵琶奴唱小调,或郎度曲我吹箫。”曲词的本身已富含相当的画面感,加之楚云经年修炼的瞽腔功力,那独特的韵味与听觉碰撞,座中几人听得如梦如痴,一曲既尽,情不自禁拊掌叫好。楚云放下琵琶,起身鞠躬还礼,她向陶和他的朋友们道歉,说此曲本应以扬琴伴奏为最好,因为不方便携带,唯琵琶代之,好在琵琶自有其特别的韵味。如若有缘,他日再恭请诸君捧场赐听。 陶家宅院献唱不久,楚云就离开小镇,不知所踪,一如她起初飘然而来,最终又飘然而去。 陶和几位朋友继续他们的文艺小聚。每每闲聊絮语,漫无边际时,自然的话题就跳到那个紫藤架下斑驳花影的午后,惋惜伊人远去,怅然天外音之约不会践诺……<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