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寻亲

坐江观海

　　在大陆苏北盱眙管镇，曾有座王公記糟坊（酒厂）。

王志鋆是盱眙城王氏家族第四代孙，兄弟八人排老二。分家后他从县城来河西管镇落户安家，与夫人王郑氏养育了三儿三女。

长子王湛瑛、次子王湛琳和三子王湛瑗励精图治，呕心沥血，前赴后继分别执掌经营王公记，糟坊经历鼎盛辉煌，在管镇富甲一方。

上世纪前半叶，王家三兄弟成家后未曾分家，仍同住一宅院，同吃一锅饭。家人外人称三家为大房、二房和三房。

母亲王树珍是大房王湛瑛的长女，王志鋆是她爷爷。在王公记大家庭三房兄弟姐妹十四人中，母亲排行老二，是女孩中的老大，弟弟妹妹都称她大姐。

童年共同在一座宅院里玩耍，少年共同在一位私塾先生门下拜读，大家一起生活长大。十四个叔伯兄弟姐妹首尾年龄跨度25岁，相亲相爱，相互尊重，相互帮助，相处和谐，彼此以年龄大小顺序相称，亲如嫡出。

1948年，母亲的五妹王树蘋和三弟王树篪、四弟王树策和五弟王树節堂姐弟一行四人，跋山涉水，颠沛流离，由大江走向大海，去了台湾。

临行前，作为大姐的母亲与弟妹们在南京道别。

四十年后，母亲未能等到远行归来的弟妹，当他们陆续回乡省亲时，母亲已离世三年。

匆匆一别，竟是永诀。

现在，母亲堂房兄弟姐妹尚健在的只剩六姨王树艺和六舅王树第。

当年同去台湾的姨娘舅舅们正值青春年华，现在都驾鹤归西，仅剩五舅母黄银。如今他们已有了第三代传人，王公记血脉在宝岛落地生根，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大陆上王公记后人记挂着海峡对岸同根同源的亲人。王公记“台二代”的表弟妹们思念着故乡和亲人，他们经常带着孩子回大陆走亲访友。

大舅王树筠是母亲胞兄，也是王公記长房长子。与大舅家表哥表姐们一起，我们都是七十岁上下的老人，希望有生之年与台二代弟妹相聚宝岛台湾，寻亲串门，畅叙亲情，乃今生一心愿。

2018年，五姨熊家兄弟姐妹四人和五舅长子王新一同回大陆省亲，6月1日在南京王家亲人相聚一堂。大舅家哥哥姐姐们与我一拍即合，决定结伴同行，组团赴台寻亲。

为了时间宽松从容，选择了自由行，自己安排行程，委托途牛办理入台签证、机票、安排酒店和用车。

得知我们要来台湾，台二代们纷纷表示欢迎。为接待我们，新竹王新表弟与台北熊台周表弟让我早早提供行程安排。行前，我们又不断收到来自台湾亲人的信息，通报当地天气衣着和注意事项。人未出发，心已澎湃，早是种热乎乎感觉。

寻亲团一行八人，由大表哥王明辉/大嫂余金兰、大表姐王联辉/大姐夫朱顺福、小表姐王星辉/小姐夫夏明华和我携夫人康锦夏组成。

于2019年3月5日，兄弟姐妹八位老人，踏上旅途，开始十一日台湾寻亲之旅。

王公記寻亲团

左起：夏明华、我、康锦夏、余金兰、王星辉、王明辉、王联辉、朱顺福

2019.3.12. 台湾垦丁民宿

2018.6.1.南京维景国际大酒店

上左起:熊赣周、熊兴周、熊皖周、熊台周、王星辉、夏明华、王联辉、王明辉、余金兰、朱顺福

下前左:1.黄兆桓、4.邱明宏、5.我

2011.4. 南京金陵之星大酒店

左前：曾月玲、黄银、王美惠、王腾加

左后：彭信琴、王新、我、康锦夏

台北的雨

　　南京禄口机场登机，飞过海峡就是台湾，两地没有时差。暮色中，降落桃园机场时间已过了18:00，飞机晚点近两小时。

机场大厅，目睹的是眼熟的繁体汉字，耳闻的是暖心的闽味国语。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从钟山南京出发，一番折腾，虽迟到台湾，感觉似乎如王安石《泊船瓜洲》。

落地桃园机场

　　忽降大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灯光，在窗外雨中朦矇胧胧，提醒我们到了陌生的环境。

落地台湾，手机响起，马上就听到亲人的声音。表弟台周在电话中告知，他们已在下榻的台北捷丝旅酒店等候，同时还安排了晚餐。

待出关、取行李、安检办妥，上车时发现途牛出团通知有误，到达地“台北桃园机场”不在台北，去台北还有一小时车程。

实在过意不去，马上电告表弟台周，他回答：“我们等，不着急。”

初识台北

2019.3.5.林森北路夜景

　　到达酒店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五姨子女全部来了。家住新北市的台周、皖周和台北的赣周、兴周兄妹四人早已等候多时，为我们准备了雨伞。亲人相见，亲切无比，表姐王联辉说：“来台湾，我们没有陌生感。”

台二代弟妹们，生在台湾，伴着“古早”味长大，异乡已成故乡。

在下榻酒店附近六条通的青叶餐厅，他们用地道台湾菜，招待刚从大陆老家来的哥哥姐姐，热情地为亲人接风洗尘。

“我们没有陌生感”

左起：熊赣周、熊兴周（后）、朱顺福、王明辉、熊皖周、余金兰（后）、王联辉、王星辉、夏明华、康锦夏、熊台周和我

2019.3.5.台北六条通青叶餐厅

台北六条通街区

大舅王树筠

（1915.5.26.～1992.10.12.）

母亲王树珍（1919.6.23.～1985.2.26.）

1947.4.24.于南京

　　大房家四姨王树蘭、二房家三舅王树篪和五舅王树節、三房家五姨王树蘋和四舅王树策姐弟五人岁数稍小，他们在盱眙城里上中学，住宿在县城丰登桥旁的一座小楼上。

二房家六舅王树第和八姨王树芹，三房家六姨王树艺和七姨王树蕙他们年纪更小，都留在家里上小学。三房家二舅王树简虽然已到读中学年龄，但他幼年患病，留下后遗症，听力障碍，大家称他“聋子”，读书识字对他不作要求，他与小弟妹们组成家中五人留守团队。

1947年2月，时局动荡，位于孔庙附近的盱眙国立中学解散。树蘭、树蘋、树篪、树策、树節就此辍学，回到管镇王公記家中。一同辍学的还有母亲七爹爹（爷爷）王志镕家堂妹王树芳（王振）、管镇邻居周文涛和戚嘉仪、戚嘉慧堂姐妹俩。

当时，三房兄弟中老大王湛瑛（外公）和老二王湛琳（二外公）早已去世，大家庭由三外公王湛瑗掌管主事，人称“三老板”。大房二房家仅剩孤儿寡母，但王公记家底殷实，衣食无忧，定期还享受账房发放私房钱零用，二位太太养尊处优，不干预家政。一大家人相安无事，和睦相处。

王湛瑗又名：王慕遽，年少就离家外出求学，厚德重礼，是位开明乡绅。

1945年抗战结束，内战开始，后王公記年代时局动荡不安，管镇地处国共控制地区边缘结合部，你进我退，来来往往，被称“拉锯区”。

每天，处理应酬糟坊生产经营非常不易，一大家子“吃喝拉撒睡”生活事无具细，突然家里多了五个“半桩子”，整天在眼前晃悠，让当家人王湛瑗又增添了许多烦恼。

“桩子”象征粗壮敦实，盱眙人用“半桩子”比喻半大不小活力四射的少年。

多事之秋，动乱年代，坚持学业不容易。三外公王湛瑗始终看重子女文化教育，只要有机会，他都会让子女们继续上学读书。

戚嘉仪是戚嘉惠堂妹，她说：“戚嘉惠家在南京有人，（王）公记南京也有人”。当时公记在南京的人就是母亲，她在南京教书，1948年3月，四姨王树蘭去了南京永青中学读书，应该是考虑到姐妹倆有个照应。

1948年8月，第四联中在南京招生。王公記家王树蘭、王树蘋、王树篪、王树策和王树節一行五人在南京报考了第四联中。一同前往报考的还有戚嘉仪、戚嘉慧、周文涛和朱文彬。王树艺说：同行的还有（管镇）街上陆家老二（女）老三。

三外公王湛瑗原配妻子王朱氏是双沟人，朱文彬是三外婆王朱氏娘家哥哥的小女儿，是朱定球（解放后任职上海二军大）的妹妹。

朱文彬父亲去世较早，她随母亲来到管镇，投靠姑姑王朱氏，王家没把她们当外人，在王公記生活很长时间。她比王树蘭大两岁，与王家孩子们相处的很好，大家随三房家孩子称她表姐。

朱文彬算是报考联中的王公記家第六人。

母亲老家众人去第四联中报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邵逸山先生。

邵逸山是管镇邵庄人，曾是管镇唯一的私塾学堂——王公記家私塾的教书先生，有人说他还在管镇办过小学。

第四联中又称：河南流亡中学，是从河南南撤至国民党首都南京。邵逸山曾经在河南永城任教，又是联中教师。

六姨王树艺说：“邵逸山先生还是父亲的同学”。上世纪二十年代，第九国立中学是盱眙县城里的最高学府，邵逸山先生和三外公王湛瑗应该是盱眙第九国中的同窗。

兵荒马乱之年，学业不可荒废，王湛瑗深思熟虑，把一群“半桩子”孩子交付老同学老乡老熟人邵逸山先生，也是用心良苦。

邵逸山先生 于台湾

听六姨叙旧

2018.10.27.于南京省农科院王树艺家中

　　随着战事紧张，国民党政府南京首都难保，第四联中又继续南撤。途中走走停停，边走边开课，实际上就是一路南逃。沿铁路线，如遇到炭车（煤车）就爬上去坐上一段，学校自称“流亡学校”，学生自报“流亡学生”，也不用花钱买票，如同那年大陆“文革”中大串联一般。戚嘉仪说：“大家经常是灰头土脸”。

学校不供应伙食，学生就自己买米在老百姓家炒熟，带在路上吃。路途漫漫，不可坐吃山空，大家沿途去老百姓家勤工俭学，女同学缝补洗衣，男同学找点体力活。

拜访戚嘉仪 上:本人 下:何宁 2018.9.于句容碧桂园

不同年代周文涛夫妇 于台湾

左：2018.6.何宁摄于南投 右：王树節夫妇（右1、2）、周文涛儿子 （前）

王树蘭(1928.1.2.～2004.6.26.)和王树節 (1934年农历8月27日～2003.9.1.)

1993.6.于南京

　　行至铅山（今属江西上饶），王树蘭对戚嘉仪说：“想家了，要回南京”。当时外婆王杨氏已在南京。几天后，她与戚嘉慧就离开联中，与弟妹分手，从铅山踏上返程。

王树蘭从第四联中辍学，从江西中途返回原因，众说纷纭，有许多版本。

何宁是四姨王树蘭的儿子，他听他母亲说过：“在路上偶尔看到人家（王家弟妹）身上（带）有金条。”

当时，银元金条是市场流通货币的硬通货。管镇首富王公记出门办事都会带着硬通货，儿女出门带足盘缠不足为奇。

王公记财务管理规定：子女外出的教育经费均有各房各家私房支付。此时大房家小女儿王树蘭未必知道自己母亲王杨氏为难之处。

王树筠是王家长房长孙，是大房家独子，外婆倾其所有供他在安庆和上海读中学大学。三姨王树芝说：“你大舅出门，（外婆）都会准备许多银元缝在他衣服夹层里，装不下的与行李放在一起由挑夫担着。”

抗战开始，大舅和母亲“跑反”，二姨出嫁，也花去大房一些银子。待四姨考入联中南撤时，外婆手头已拿不出多少钱给她，印证了那句话，“地主家也有断粮缺钱的时候”。

盘缠不足，囊中羞涩，应该是四姨王树蘭途中从江西铅山返回，未能与弟妹同去台湾的主要原因。

此时，戚嘉仪也身无分文，随即去投奔了在江西进贤的哥哥。

王树蘭到无锡时，写信与家里通报，外婆即差二姨夫唐仪检前往将她接回南京。

第二天是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

王树蘋和三个弟弟与周文涛、朱文彬一同，跟着老师邵逸山先生，随学校继续南行。

人生路口，铅山分手，相背而去，渐行渐远，天各一方，隔海相望。

2018年6月，台湾五姨五舅子女回乡省亲，表弟何宁得知周文涛还健在。为弄清其母亲王树蘭在河南联中那段传奇，执着的他立即只身去了台湾，在南投见到了母亲老同学九十多岁的周文涛。

几经周折，他又查找到母亲王树蘭的档案。我陪他去南京秦淮区考棚小学看档案，接着又去句容碧桂园见到他母亲的闺蜜年愈九旬的戚嘉仪。

53年前，四姨王树蘭填写的履历表和戚嘉仪、周文涛两位老人的叙述，理清了王公记那支血脉去台湾的时间表，让这段历史见到端倪。

在何宁家看到，1988年他母亲王树蘭与王树蘋分别40年后再度相逢时，五姨王树蘋送上自己在台湾的结婚照和近照。还有他母亲与五舅王树節分别44年，在南京相见时的留影。颇为感慨，人间世道沧桑，血脉情义甚浓。

王树蘋、熊梦麟夫妇

于台湾

万鸿图手稿

　　南撤的第四联中最后分成两部分。

表弟熊台周父母是亲历者，他说：王公記家姐弟四人和周文涛、朱文彬等一部分人，编入童子军，随熊梦麟在其团长潘能远带领下跟要塞部队，于1949年7月在广州登船，在台湾基隆上岸。后又收到表弟王新微信：“今天问了周文涛伯伯，他说是在高雄上岸！”，而且明确王树箎、王树節与他同行。周文涛是唯一健在当事人，他的话应该是准确的。上岸地点说法不一，是其中还有故事？不得而知。

剩下的盱眙家乡学生由邵逸山带队，跟黄杰将军的队伍，经广西中越边境爱店进入越南，在富国岛上又被法军软禁3年，一路辗转，1953年乘船最终来到台湾。

六姨说：路家二女儿被掠去贵州给人做老婆，老三逃了回来。

王新说：离开大陆时，父亲一行有两种选择，去台湾，或者去西南。不知为何去了台湾？

当时，管镇王家还有一人也去了台湾，她就是万鸿芝。

在曾外公王志鋆六位子女中，万鸿芝母亲是最小的女儿。母亲和“树”字辈舅舅姨娘们称她“老姑”，盱眙人称“小”为“老”。按辈分我称万鸿芝母亲“老姑奶奶”。

老姑奶奶嫁给盱眙县城黄牌街万家（万家小楼）。1929年女儿万鸿芝出生，三年后儿子万鸿图出生，又过去四年在生育第三个孩子时，老姑奶奶难产去世。

几年前，舅舅万鸿图去世，留下《自传 我的一生》。表弟万运河寄来他父亲八十二岁回忆录手镐复印件，让我又知道管镇王家两岸亲戚的一些故事。

三姨王树芝曾经说：“万鸿芝和万鸿图的母亲是我亲姑母，我是他们姑生舅养的表姐”（见万鸿图八十二岁回忆录《自传 我的一生》）。万鸿芝是我的表姨。

1943年春，万鸿芝丧父。14岁时，继母为她说了婆家，被送到盱眙西高庙（现桂五），给汪家儿子汪立江做童养媳。后汪家搬到安徽明光，据说，在明光当了国民党县长。

1948年前夕，万鸿芝随汪家从明光到了台湾，与汪立江结婚。后来，万鸿芝与去台湾的王家亲人也联系上了。

　　在六舅王树第编纂的资料《王公記时期家庭成员》里，记载着王公记三房十四子女四代人的关系，得知舅舅姨娘的出生年月，也得知四位姨娘舅舅去台湾时，当时他们准确年龄。

王树蘋（小毛），1930年11月29日生人，时年19岁；

王树篪（三虫子），1932年农历腊月十四生人，时年17岁；

王树策（四虫子），1933年农历二月初一生人，时年16岁；

王树節（五虫子），1934年农历八月二十八（阳历10月5日）生人，到台湾下船时，他还未满15足岁，只是个14岁的孩子。

母亲堂房兄弟六人俗称“虫子”，家人都是按年龄大小依次用“×虫子”加以区别。括弧中是他们的小名。

三个稚气未脱的“虫子”，跟着23岁的表姐朱文彬和19岁的姐姐王树蘋，跋山涉水，经历千辛万苦，一路颠簸，稀里糊涂，漂流过海，来到孤岛台湾。他们像飘落的树叶，远离大树的根茎；像南飞的倦鸟，惦念北归的鸟巢。

1947年9月14日，饶子健率领解放军中野九纵解放管镇。

1948年12月盱眙全境解放。此时，王公記绝大部分家人已陆续离开了管镇。

1949年，已定居盱眙县城的三外公王湛瑗，接到一位陈姓邮递员悄悄送来一封信。信由台湾寄出，收信地址：管镇王公記。寄信人是王树策，他到台湾后，特寄此信给他爷王湛瑗报上平安。盱眙方言，称父亲为“爷”。

姐弟四人和朱文彬平安到达台湾的消息，迅速在王家私下悄然传开，家人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收到王树策报平安的信之后，姐弟四人消息从此又石沉大海，渺无音讯。身在海峡对岸的游子归乡梦难圆，大陆家人那颗刚放下心，重新又被悬挂在半空中。

归乡梦难圆 2019.3.6.摄于新竹眷村博物馆

“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

乡书不可寄，秋雁又南回。”

一年又一年，两岸王家人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与守望。

决定将孩子们交付邵逸山先生送去上学念书的王湛瑗、王朱氏夫妇，更是望眼欲穿，最终他们没能等到孩子们归日，带着不甘的心和同样的梦，永远地走了……。

1951年冬，王朱氏因严重胃病在南京鼓楼医院病逝。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大陆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中，王湛瑗也去世了。那天是1969年冬月二十三，他享年67岁。中国人习惯将寒冷的阴历十一月称之冬月。

那疯狂的年代，对异己分子进行劳动惩罚天经地义，出身剥削阶级，子女又在台湾的王湛瑗，自然是逃脱不了，他只能老老实实，不得乱说乱动。那天，在盱眙县食品公司，手工剁了一整天鲜辣椒，劳累与惊吓且受风寒，他当晚便撒手人寰。他苦等二十年，没能熬出那个最寒冷的冬月。

至今还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外公王湛瑗来我家的情景，还记得母亲讲述他往事片段，遗憾一直未能找到他的照片。2017年清明，在盱眙，请表弟王刚带我和王丁专程去了庙山，祭扫了三外公的墓地。

王湛瑗（王慕遽）墓

盱眙庙山

　　张孝金是母亲的二婶，我的二外婆。我们都随明辉大表哥称呼外婆王杨氏“奶奶”，称她为“二奶奶”，习惯成自然，一直延续至今。

二外公王湛琳先娶过三房媳妇，可怜红颜命薄，接连去世未留一男半女。

盱眙城内张家也是大户人家，有子女四人，张孝金排行老二，她嫁给王湛琳，做第四房填房时，在王公記后院菜园旁，堆着二外公前三位媳妇的坟墓，故事情节如同大陆作家陈忠实创作的长篇小说《白鹿原》。

二奶奶也争气，到王家连着生了树篪、树節和树第三个儿子，1940年端午又生下女儿树芹。遗憾，在小女儿出生前，二外公王湛琳突然去世，王树芹成了遗腹子，张孝金年纪轻轻便开始守寡一生。

儿子是二奶奶的全部希望，是她的精神寄托。树篪和树節继承了他们母亲家族太多的基因，六舅王树第对我说：“他们眉清目秀，身材高大，特别是你三舅树篪聪明过人，深得二奶奶喜欢”。

他们十多岁时，二奶奶就为他们定了“奶亲”。盱眙人称“娃娃亲”为“奶亲”。让他们早日能缔结良缘，生儿育女，子孙满堂，传宗接代，告慰他们逝去的父亲，是二奶奶的最大心愿。

二奶奶是位苦命的人，她29岁丈夫走后成了寡妇，带着一群孩子相依为命。38岁那年，两个儿子又离她而去，远走他乡，台湾海峡成一条天河，孤儿寡母天天盼月月盼，不知何时才能骨肉相逢？

小时候二奶奶带过我。记得在无人时，她会经常诺有所思地发呆，自言自语地念叨：“孩子那么小，走那么远，想家要哭死啦”。当时我刚记事，印象很深，但有许多不懂，并不知道这孩子指的是谁。

后来，我才知道她时刻挂念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王树篪和王树節。

少小离家，骨肉分离，“断肠人在天涯”。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二奶奶张孝金（1911.3.19.农历二月十九～1993.9.10.）

于南京

从清朝走来的奶奶——王杨氏 （1889年腊月二十六～1970年冬月三十）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 南京 何宁提供

饶子健/王树芝

1949.冬 南京

于王树芝回忆录《苍松》翻印

　　奶奶王杨氏年轻守寡，苦命多难。

1938年初，母亲与大舅王树筠“跑反”失联八、九年，让她操碎了心。

有个老和尚为她算命：子女离开，如同一捆柴从山上滚下，散落一地，你正在收拾。只有忠心菩萨，虔诚祈祷，定能心想事成，终成正果。于是，奶奶开始吃斋念佛，有了精神寄托。

抗战胜利后，母亲与大舅王树筠两人完整返回，实现了老和尚当初预言。对神灵的力量，奶奶的信念从完全相信升华到更加坚信。

1949年将已远走高飞的四姨王树蘭半路接回南京。

二姨王树菁一家从苏北鲍集农村迁来南京栖霞定居。

南京解放，饶子健任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在南京三条巷复成新村1号饶子健/王树芝家，奶奶与分别近三年的三女儿王树芝相逢，并且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三女婿饶子健。

奶奶看着自己亲生的五个儿女安家南京，生活在身边，子孙满堂，儿女孝顺，衣食无忧，又能各家转转看看，住住聚聚，相比二房三房她是无限地满足与幸福。

她感慨万分，我不止一次听她说，这些都是自己坚持终日吃素祈祷，感动菩萨的结果。

这位裹着小脚，从清朝走来的善良女人，没有文化，不懂政治，忍辱负重，一辈子信念神灵的力量，相信好心定有好报。

她继续坚持吃斋念佛，祈祷菩萨还能保佑漂流在远方的侄女小毛和侄儿虫子们，一生平安，早日回家团圆。

　　一年中秋，奶奶来我家。

晚餐前，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还有诱人的月饼石榴，我饥肠辘辘，早就迫不及待。

奶奶却不准动筷子，说待月亮上来之后，先作揖行礼，让出门远行的家人先吃，母亲心领神会，默许同意，一家人只得都在等待着。

是谁出门在外？我毕竟太小，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回想，其实这是长辈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是对天各一方远在台湾的亲人的思念和祝福。

菩萨心肠的奶奶王杨氏，也未能熬过那个冬天的寒流。三外公王湛瑗走后一周，于那年冬月的最后一天也离开了我们。

熊台周是王公记台二代的老大。1982年5月23日，台周表弟与徐丽玉结婚，这是台二代第一个婚礼。王公记血脉在台湾落地生根，流落台湾的王家人和亲朋好友纷纷前往祝贺。

在新竹，翻出一张来台三位虫子舅舅颇有仪式感的合影。在台周表弟喜庆之日，树篪、树策和树節舅舅和各位舅母留下这张照片。

离开故土三十三年，正襟危坐在大红喜字前面，难以掩饰曾经的英俊少年饱经沧桑，从他们眼神中看到满是渴望。

台周表弟又提供了那天婚礼上另一张合影，万鸿芝来了；朱文彬/高雨乡夫妇和儿子高大鑫和高大钧来了；周文涛夫人也来了，在台湾众多王家人和亲友相聚的大团圆。这张合影显得尤为珍贵。

台湾三“虫子”携夫人

左起：王树節/黄银、王树篪/林秀娇、王树策/董燕金

1982.5.23.台北

台湾王家人和亲友合影，1982.5.23.熊台周婚礼

（中）:董燕金、朱文彬、万鸿芝、王树蘋、徐丽玉、熊台国、熊梦麟、高雨乡、周文涛夫人、王树篪

（前）:王淦、王腾加、王美惠、王志全

（后）:熊台周同学、王树策、王孝文、熊皖周、王玉玲、熊兴周、林秀娇、黄银、王树節、高大鑫、高大钧

　　台湾菜值根于大陆的厨艺特色和仪式，虽然经过时间沉淀，嚼出的还是传统中国的味道。

走进藏身于台北六条通弄堂里的青叶餐厅，迎面墙上是汉书狂草“满堂花醉三千客”。

置身于此，此时此刻他乡与故乡越来越难以分辨。

值根于大陆的台湾菜

2019.3.5.台北六条通青叶餐厅

“满堂醉花三千客”

　　2018年6月1日，与熊家四兄妹在南京中山门维景大酒店见分手，今天大家在台北六条通青叶餐厅又见面，感悟到久违了的温馨。

台北看雨，往事如烟。

餐桌上，从老辈离乡背井的1949，聊到了日新月异的2019。兄弟姐妹手足情深，以水代酒，血总比水浓。

送走熊家弟妹，独自从酒店走出，楼下是台北林森北路的闹市区，这里商铺比邻，是一个日式风格非常浓厚老旧的街区。

风景都是光阴的故事。

相比中国大城市，台北建城不算长，只短短几百年。雨还在沥沥地下，沿街边廊棚，边走边看眼前这座被历史碾压过的城市。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在历史长河中，个人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但时代总会留下印迹。

历史对旁观者是段故事，而亲历者却是切身的感伤和喜悦。

1949年长辈离乡背井，迁移台湾。追溯历史，透过雨雾，我们能知道多少他们经历的苦辣酸甜？又能知道多少他们亲历的故事？

风景都是光阴的故事

2019.3.5.夜台北林森北路

新竹的风

新竹街景 2019.3.6.

　　新竹又称“风城”，据说，秋季强烈的九降风是这里特色。新竹人对下坡风的惯称“九降风”。

2015年，专栏作家上官乱旅行台湾后，在《这样走，才能看见真台湾》书中说：“历史如吹拂起旗帜的风，掠过这座岛屿，大历史碾过的痕迹，与小细节造就的沉淀，终成今天的台湾。不管是大历史还是小事件，在风和日丽的景色里，都有着惊天动魄的力量。”

　　赴台第二天，起早7:00出发，驱车风城新竹，去拜访五舅母黄银和三位表弟王新、王淇、王淦。

巧得很，途牛预订的新竹卡尔登饭店中华馆就在五舅母家附近，王新前来接我们过去，步行也就5～6分钟。

舅母家是座临街四层小楼，门前小巷不长，清爽清静，巷口还有一座小公园。

五舅母黄银早早就在家迎候我们，还准备了水果、饮料和赤豆羹。

王淇和王淦分别住楼上，王新家住的也不远，他们陪伴着母亲，一大家人和睦相处。兄弟三人遵守中华民族传统孝道，十分孝顺，五舅母颐享天年，晚年幸福。

赤豆羹与水果 2019.3.6.新竹五舅母家

往事如风，追风往事 2019.3.6.于新竹五舅母家

　　五舅王树節生前在新竹警察局从事刑侦技术工作，摄影是专业，办事缜密。

在五舅母家，王淦为我们搬出父亲留下的十几本相册。这些相册按年代分门别类，记录一个台湾家庭的生活，折射一段台湾历史的写实，非常珍贵。

1949年，那场生离死别的大撤退，有200多万人移民台湾，是二十世纪人类史上最悲凄惨痛的大苦难。

物换星移，浪淘沙尽。

70年后，抚摸着这些渐泛黄色的照片，凝视着曾是意气奋发的面孔，追忆着照片背书当时的时间，回首往事，思绪万千。

历史随风而去，时代已经更新，浮现眼前，演绎的是一段段不一样的故事。

　　一张全家福记录着一段感人的故事。看着这张大约拍摄于上世纪的老照片，王新告诉我：是在老家拍的，背景是父亲任公职配给的警察宿舍，是座日式青瓦平房。照片背面留着五舅王树節亲笔手书：“大家向妈妈祝酒 农历2月19日”。笔迹颜色字迹大小不一，明显是两次书写。

农历二月十九是二奶奶的生日。 隔山隔海，不能谋面，“大家向妈妈祝酒”，是儿子对母亲的真情流露。注明“农历2月19日”，是提醒儿孙后人永远记住这个日子。

“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少小离家，深陷异乡的树箎和树節倆兄弟，不知多少次遥望家乡，思念母亲，泪洒衣襟，愁断衷肠？慈母游子心心相印，此刻，耳边仿佛又听见二奶奶嘴边的那句挂念：“孩子那么小，走那么远，想家要哭死啦。”

“大家向妈妈祝酒” 农历二月十九 台湾新竹老家门口

同是天涯断肠人

二奶奶张孝金和树第、树芹 上世纪五十年代 南京

　　来台湾前，六舅母汪素华说：“五舅母家一直供奉着祖宗牌位”。“搬家设置牌位时，他们十分重视，专门来电，向我询问相关事宜”，六舅王树第补充道。

走进五舅母家，我特别关注客厅右边那座佛龛。灯光长明，香火不断，供奉着堂上王姓历代牌位，牌位两旁清楚书写着老家“江苏 盱眙”。

王新告诉我：“客厅的祖宗牌位，当初只是简单的王氏祖先木牌（位），放在我们另一处老家。待父亲过世后一年，才找道士办仪式，也去专业佛具店买了祖先牌位和观世音菩萨像，刻了家乡地名，找一黄道吉日，道士替父亲迎灵至祖先牌位内，将祖先牌位和观音佛祖方位位置安置妥当。现在每天，我妈都会烧香上香，念心经一次。”

正值五舅母上香敬供，目睹虔诚庄严，肃然起敬。不忘来处，薪火相传，情不自禁，我也上前为先人虔诚一拜，敬香三炷，。

　　表弟台周对我说：“在来台湾的船上，妈妈认识了爸爸熊梦麟，他是军医，江西人。基隆下船，已是准尉的妈妈随部队去了桃园大溪。 一段时间后，妈妈离开军队去屏东县政府上班。”

未忘来处，香火不断

2019.3.6. 新竹五舅母家

王树蘋/熊梦麟 于台湾家中

　　因都未满十八岁，年纪太小，王树篪、王树策和王树節到台湾下船后，被从军队遣散。流落异域他乡，谋生糊口成为第一需求。

王树策跟他表姐朱文彬去了台东，在矿业公司谋职。

四舅王树策 （1933年农历2月1日～1989年农历3月12日） 于台湾

　　王树篪、王树節亲哥俩与周文涛三人，由高雨乡介绍同去报考警员训练班。王树節岁数太小，不够报考条件，就冒名顶替王树策，移花接木，借用了堂哥王树策的身份，三人都进了训练班。

未曾想，王树節借用“王树策”这个名字，竟陪伴他后面的大半生，结婚生子，退休去世，他都是王树策。于是，在台湾就有了两个来自盱眙管镇的“王树策”。

在海峡这边，家人还是称他“五虫子”，老家管镇儿时玩伴还知道他是“五猴子”，他是王树節。在台湾那边，他却成了另一位王树策。

王新至今留着他父亲在新竹的公交卡，上面照片人是王树節，名字是“王树策”。

王树節的新竹市公交卡

　　王树篪自幼聪明好学，一手好字，成绩前茅。训练班规定：成绩前三者，可自选去向与职业，其他人则统一分配。毕业考试，王树篪进入三甲，他选择去了高雄警察局，王树節和周文涛分别被分配去了新竹与南投。

高雄市是台湾大城市，它与屏东县和台东县位于台湾岛最南部。能紧靠着屏东的五姐王树蘋和台东的四弟王树策，与亲人不分离太远，是游子王树箎选择去高雄工作的原因。

王树篪为人正直，不吃请，不拿好处，工作中还不喝酒，显得“不近人情”，遭嫉妒排挤，曾被陷害送进精神病疗养院，久而久之变得沉默寡言，有了精神障碍。后来他在高雄很难待下去了，就调动到竹南工作生活，靠近在新竹的自己胞弟王树節。

王新印象中的树篪大伯：不说话，没朋友，爱抽烟，到家里来就与父亲喝闷酒。

在新竹，见到一张三舅王树箎照片，1967年2月10日春节，怀抱着未满3岁的王新。那是我见到三舅唯一的一张面带笑容的照片，马上翻拍留作纪念。

三舅王树箎照片很少，在为数不多的留影中，他都神情凝重，表情严肃。或许是因为他工作诸多不顺利，生活中一些不开心，心目中太多思乡愁。

王树篪（1932年农历12月14日～2010.10.5.）与王新

1967.2.10.春节 台湾五舅母娘家

3月7日，离开新竹前，王新翻出父亲1953年5月的照片，年轻时的五舅风流倜傥。

在台北，台周说：“记得小时候，他来看我们，都会把自己的真手枪拿出来给我们玩”。皖周说：“他个子一米八几，英俊潇洒，骑辆越野机车（摩托）来我家时，很拉风，邻居家姑娘都会出来看他。他走后，她们还会上门打听他结婚没有？有没有女朋友？……”。据王新说，他父亲身高是一米七四左右，但他一直注重衣着修饰，仪表堂堂。

昔日，在管镇王公記大院，少年五虫子领着一群大狗呼啸而过，追风少年令自家小弟羡慕不已。

那年，在新竹警察局，青年五虫子驾着越野机车轰隆而至，追风少年又让邻居小妹芳心荡漾。

“追风少年”十八岁 1953.5.王树節于台湾

找来父亲年轻时的照片 2019.3.7.晨

　　随年岁长大，树篪、树策和树節三兄弟分别娶了台湾当地女子，生儿育女，成家立业。

1963年5月王树節与同警局打字员黄银结为伉俪，看着他们当年结婚照，总觉得缺少了什么。没有大陆老娘的见证，没有大陆兄弟姐妹们的祝贺，没有大陆家乡亲戚朋友的参加，婚礼似乎冷清了许多。

王树節/黄银新婚

1963.5.于台湾

上:与王树蘋一家、下左一:邵逸山

于王树節/黄银婚礼，台湾

　　邵逸山先生去台时，原配夫人和第二位肖姓妻子没有随行，留在大陆，只带着儿子邵毅。

从广西经越南，穿越十万大山，通过原始森林，软禁富国岛，风餐露宿，毒蛇蚂蝗，瘟疫瘴气，艰险万分。邵先生途中相遇双沟女同乡朱凤霞，相互照顾鼓励，经过九死一生，来到台湾，他们结婚组成家庭。

王新说：父亲一辈子对邵逸山先生都很尊重，一直以“老师”相称。

朱文彬与高雨乡亦结为夫妻，后来在台东定居，办了农场。

在台湾，万鸿芝与汪立江婚后生六了个孩子（4男2女）。天有不测风云，在汪立江41岁时，突发脑溢血病故，万鸿芝姨娘将六个孩子拉扯成人，确实不易。

新竹是台湾北部最早开发的城市，经历时空转变，改朝换代，汇集了丰富的人文资产，也让新竹拥有多个名字。除了风城，新竹古名：竹堑，是来自台湾少数民族道卡斯语，意为“海边”。

出发前看过攻略，新竹似乎不是台湾旅游推荐重点。

有人说：“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新竹寻亲之外，我们要去寻九降风后沉淀的那粒尘，还要去看大历史落下的那座山。

在新竹原计划安排，是王新陪伴我们，出乎意料，那天三位表弟都请假备车在家全程陪同我们，十分暖心。

下午，三位表弟分别开车，载我们和五舅母一路走进新竹老城。

路过五舅和舅母供职过的警察局，来到迎曦门，这是竹堑的东城门。置身成片现代建筑群中，老城门是古城留下唯一痕迹。

在新竹火车站，与五舅母驻足留影，回望百年历史的台湾最古老的车站。在老铁道遗迹尽头，与共享单车遇见曾经的时光。

一路不时有高楼路过，表弟说：这是科学工业园。现在新竹成了“台湾硅谷”，走到高端产业的前沿。

走过五舅曾经踏过的旧城弄巷，体会竹堑的“旧”，新竹的“新”，细味风城，细味历史。

王树節与黄银工作过的新竹市警察局（市政府对面）

2019.3.6.

东城古门

左起:王星辉、朱顺福、王联辉、王淇、黄银、王新、余金兰、夏明华、康锦夏、我

2018.3.6.新竹竹堑城迎曦门

与五舅母在新竹火车站

2019.3.6.

迎曦门下

左:王淇、我、王新

2019.3.6.

异乡成故乡

上:王淇、下:王新、右:王淦

2019.3.6.新竹

遇见旧时光，新竹老铁道遗迹

2019.3.6.

　　王淇得知我们在新竹行程有参观眷村博物馆、成功社区眷村和黑蝙蝠陈列室的安排，他提前一天前往踏场，还联系了讲解。

1949年，有200多万军民抵台，为了应变突如其来的人口激增，当局为军眷们兴建了集体的宿舍，便是如今时常听到的“眷村”。

眷村建筑多是普通砖瓦房，与外界以竹篱笆隔离，竹篱笆里的人心中寄托了浓烈的祖国情怀和悲怆的离乡心情。竹篱笆内外的居民因为身份和生命经验的巨大差异塑出截然不同的世界观。

随着城市拆迁，外省二、三代融入台湾社会，竹篱笆内外的隔阂少了，眷村原本特殊的风俗也花落百姓家，成为台湾文化不可缺失的一环，从眷村走出邓丽君、林青霞、郭台铭、张雨生等名人，眷村饮食和眷村文学红及海外。

随着市政发展，眷村渐渐萎缩。新竹成功社区至今还有眷村后人居住，应该是为数不多保留着完整眷村风貌的聚落。

走出成功社区眷村，王新指着附近一处高楼说：这里原来是处将军住的眷村，他有同学住在这里，常来玩耍，如今已是高楼成了科技园。

路过台中，我们还冒雨绕道去了另一处眷村——光复新村，在那里吃了碗红烧牛肉面。

这两个“令人永远眷念的村落”，让我们看到台湾眷村的最后执念。

怀旧

2019.3.6.新竹立功眷村

最后的执念

2019.3.6.新竹成功社区眷村

在新竹东大路二段，我们参观了眷村博物馆，这家博物馆是全台湾第一间以眷村为主题的博物馆。一楼展区介绍眷村历史，二楼重现了眷村巷道和生活空间。陈列的实物大多是由新竹眷村居民捐赠而来，工作人员尽是志愿者。

新竹市眷村博物馆

2019.3.6.

上：令人永远眷念的村落 下：山东馒头、牛肉面

2019.3.6.新竹眷村博物馆

　　在展馆三楼，一位名叫孟繁兴的眷村老兵正在举办个人火花展览。92岁的老人，身板蛮硬朗。我们是山东老乡，他家乡是山东临沂，与我父亲和岳父老家枣庄不远。他乡遇同乡，老人有点激动，拉着我们不停拍照，问这问那。他告诉我们：他是1948年来岛，两岸开放后，他经常回家乡。

还有一对眷村后代，长辈分别来自河南河北，他们专程前来怀旧，找寻父辈足迹。

听说我们来自南京，主动与我们拍照，他们告诉我们，回过家乡，去过南京上海。并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你们的（发展）速度就像喷射机（喷气飞机），太快了。”

下:与老兵合影 左:王淇、康锦夏、孟繁兴、我、王新、王淦

上:与眷村二代合影

2019.3.6.新竹眷村博物馆

　　得知我们参观眷村和眷村博物馆，表弟台周告诉我，他父母结婚后，就定居台中市中兴岭眷村，他兄妹四人都在那里出生。还给我发来中兴岭眷村旧居的照片。

有孩子后，五姨王树蘋辞去工作，在眷村家中相夫教子，成了全职熊太太。

熊家台二代排行“周”字辈，父母为四个孩子取名，分别用了“台（ 台湾）、赣（江西）、皖（安徽）、兴（中兴岭）”字，分别代表四处地方，也是父母人生经历中的四个重要结点。既有对故乡的眷念，也有对新生活的憧憬。

小表妹熊兴周的取名就是纪念在中兴岭眷村生活的日子。

注：五姨王树蘋离开家乡时，盱眙管镇属于安徽

台中中兴岭眷村340号熊家旧居 由熊台周提供

黑蝙蝠中队陈列室

左上:黑蝙蝠队徽

2019.3.6.新竹

　　新竹是台湾本岛离大陆直线距离最近的城市。

在黑蝙蝠中队陈列室，了解到一段曾在两岸都是神秘的传说。

离开黑蝙蝠陈列室，天空飘起小雨，去南寮观落日的计划准备作罢。王新说，大家来一次不容易。于是带着一行人又来到南寮渔港。

离新竹7公里的南寮渔港，风景甚美，沿海自行车道是运动休闲好去处。在这里，我们也领教了新竹的风，风城果然名不虚传。

九降风虽然厉害，没有影响上世纪50年代初之后的20年冷战期间，无数架侦察机从新竹起飞，去大陆执行任务。有多少架飞机有去无回，有多少空勤人员随风而去。

九降风虽然厉害，在那段两岸关系最黑暗的时候，没有吹散亲人浓浓的乡愁。

日转星移，曾几何时，风卷残云，云开雾散。

在南寮渔港的暮色中，表弟王淇指着西面大海说：“这里离对岸的平潭只有68多海里，有人提出：在这里造一座桥挖一条隧道。”

最近，他们兄弟三人陪老妈去走了趟港珠澳大桥。王淇告诉我，68海里也就是126公里，在技术上没问题，中国人自己就能办成。

真的希望：有朝一日这里有座大桥有条隧道，自驾来新竹。

南寮渔港

2019.3.6.

身后68海里就是福建平潭

2019.3.6.新竹南寮

　　南寮回来，五舅母让王新三兄弟在新竹金辉餐厅安排晚宴招待我们。三舅王树篪家二儿子王滕加/曾月玲夫妇和女儿王美惠/谢龙森夫妇特地从苗栗冒雨赶来相聚。五舅母三儿媳赵洁、孙子王致诚和孙女王悅菲也来了。餐厅最大的圆桌聚集围坐海峡两岸三代十九人，满满当当，其乐融融。

得知我们第二天就离开新竹，美丽的小表妹美惠满脸失望，很是遗憾，她原以为我们会在新竹多住几日，准备请假留在新竹，再陪我们四处转转。

表弟妹们都要开车，不能喝酒。王公记槽坊出酒，两岸王公记后人难得相聚，怎能无酒？王淦带来保存了二十多年的金门高粱酒。开瓶酒香满屋芬芳，时间的久远让佳酿更浓，味道更醇。

想起有位诗人的那句诗：

“这浓浓的乡愁啊，

犹如热血，在我遍身涌流，

犹如醇酒，把我的心醉透。”

两岸一家亲

下前左起:王致诚、赵洁、王悅菲、余金兰、黄银、王联辉、王星辉、曾月玲、王滕加

下后左起:王新、王淦、王淇、夏明华、王明辉、朱顺福、谢龙森、王美惠、康锦夏和我

2019.3.6.新竹金辉餐厅

　　七号清晨，五舅母率三位表弟来酒店告别送行，“相见时难别亦难”，大家恋恋不舍，难舍难分。

新竹一天时间太短，珍贵照片，促膝交谈，探访眷村，听风南寮……印象无不深刻。

分别时刻，小表弟王淦执意冒雨开车引导，目送我们安全驶上高速公路。

亲人的热情，真诚的情意，拂面的暖风，润我的心田。

分别之时

左起：王新、王淇、王淦、王联辉、朱顺福、黄银、夏明华、王星辉、王明辉、余金兰、我、康锦夏

2019.3.7.新竹卡尔登饭店中华馆

“何日君再来？”“何日再相会？”

王淦驾车引路送行

家乡的味道

离开新竹，由北往南，我们开始台湾漫游。一路阴雨陪伴，司机说我们赶上了台湾的黄梅天。六天后，雨后天晴，蓝天白云，中午，我们乘动车从高雄又回到台北。

在嘉义故宫南院预订了台北故宫优惠门票，到了台北，我们直奔故宫博物院。正在寻找念念不忘的翠玉白菜和猪肉石时，表弟台周来电话，他和赣周哥俩已开车等候在故宫门口。

故宫出来，台周说：久雨放晴，领你们先去看几处风景，然后去吃牛肉面。汇入了台北下班车流，被接至忠烈祠和园山饭店看落日，夕阳西坠将眼前红色的园山饭店和远处的基隆河两岸涂上一层金黄。

与表弟台周 2019.3.12.台北故宫

圆山饭店 2019.3.12.台北

左起:康锦夏、夏明华、王星辉、熊赣周、熊台周、王明辉、朱顺福、王联辉、我、余金兰

台北落日 2019.3.12.圆山饭店

右上:101大厦、右下:基隆河

台北车流

2019.3.12.

　　表弟边开车边介绍，一路游览看景，不久来到雨农路附近的一家牛肉面馆。

几天前，在台中光复新村眷村刚尝过湖南味道的红烧牛肉面。今天被台周领来，感受台北与台中的红烧牛肉面味道有什么不同。

这家面馆老板是情报部眷村老兵，台周是这里的老主顾。他认为这里是台北最有味道的红烧牛肉面，时常过来解馋。每次大陆老家来人，他都会领到这里来品尝红烧牛肉面。

遍及宝岛街头的红烧牛肉面，传承了大陆家乡口味，丰富了台湾饮食文化，寄托了无尽思念。

台中红烧牛肉面90新台币一碗，折合人民币20元，如需加量，再添10新台币。台北同样的面条要180新台币。

鲜美的牛肉汤面上有五、六块硕大的牛腱子肉的做浇头，新鲜量足，味美爽口，回味无穷，这是台中与台北两地面条的共同之处。

据说：在牛肉面的名号下，每个眷村都有自己的味道。

台中那家面馆是湖南味道，拌面的辣椒油更合我的口味。台北这家面条似乎更加融进当地的味道，在生意上也挺灵活，搭配各种可口清爽凉菜，客人如遇上心情或老友，这里随意还能喝上两口。

让人感觉，相比南京，台湾红烧牛肉面少用味精，强调原汁原味，而且更显得实惠，物有所值。

一种食物，连接着眷村老兵足迹的两地故乡。在一碗面条里，眷村老兵都将自己的身手与才艺发挥的淋漓尽致，这或为养家糊口，或慰思乡之情。

眷村红烧牛肉面

　　一碗台北的牛肉面下肚，想起几天前在新竹，中午王新专门领我们去他家门口“榕树下”面店品尝的新竹贡丸。

“新竹贡丸”源于福建，传到台湾后，在新竹发扬光大，成为名吃。

舌尖连着血脉，无论迁徙多远，食物的味道总是和家乡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远行的人心中永远掂记着家乡的味道，思念着故乡的云。

大约1976至1979年间，一封来自台湾的信，石破惊天，打破沉闷。

六姨王树艺告诉我“那封信由美国辗转到盱眙，信是邵逸山写给我父亲的，最后到了我手上”。

邵逸山先生恪守着分别时的承诺，近三十年，他一直寻找机会，有太多的话要对老同学王湛瑗讲。他在信上说：1948年孩子们走后，被他全部带到台湾，如今他们都已经成家立业，子女满堂，请家人放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可惜邵逸山先生不知王湛瑗早已故去，他永远看不到这一天了，不得不说这是件遗憾的事情，无法弥补。

隋永利是七姨王树蕙的小儿子，曾经看过那封信，他说，信封上写的寄信地址是：日本的和歌山（县）。

朱定球父亲是王湛瑗的舅子，朱定球是王树艺和王树蕙的表哥，朱宏和朱萍是朱定球的儿女。

朱宏现在深圳，在电话里他说：1949年前，父亲就读上海江湾五角场的国防医学院，这所学校是第二军医大学（二军大）的前身。解放后，父亲在二军大任教。1972年后，中美两国关系松动，父亲一位丁姓同学从美国来上海参加学术交流，见到父亲，受父亲之托去寻找在台湾的姑姑朱文彬，丁同学竟然找到了姑姑。

台湾的五姨和舅舅们从这条通道，终于等来了大陆亲人信息。音信全无三十年，望穿秋水，尽管欣喜若狂，但当时两岸无法直接通邮通话，联系沟通还是不便。

故乡已深深地刻在脑海之中，一条海峡已挡不了游子思乡之情。

与多数台湾老兵一样，邵逸山先生为寄那封信颇费心思，一封信他套上数只信封，先寄美国，又寄日本，再寄大陆，最后寄到盱眙。薄薄家书，万里迢迢，历经周折，满载期盼，终于将两岸亲人连在一起。

左起：熊皖周、朱孆、隋永利、隋朱晟祺、熊台周

2013.5.7.台湾

朱定球一家

朱定球（中右）、朱萍（后左二）、朱宏（后左三）

于上海 王树艺提供

朱文彬/高雨乡一家

于台湾 王树艺提供

　　六姨王树艺对我说：随邵逸山的信，四舅王树策给你三外公寄来了他全家的照片。

现在，那张照片保存在六姨家。这张全家福彩色照片，让大陆王家人在时隔三十年后，第一次见到海峡对岸亲人的容貌，看到他们的生活。

王树策全家

左:王玉玲、董燕金、王孝文、王树策、王孝明

1979年1月1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为结束军事对峙，大陆提出两岸三通，扩大两岸交流。

1987年，台湾解除已实施38年的戒严令、通过探亲的决议案。当年12月1日，《台湾民众赴大陆探亲办法》实施。

铁幕拉开，坚冰打破。年事愈高，乡愁愈烈。返乡的台湾老兵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大陆。

亲情难以斩断，想家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从管镇王公記离家出走的四位游子，长期饱受思乡煎熬，渴望看到故乡的云，听到亲人的呼唤，见到亲人的面容。

56岁的四舅王树策身体欠佳，肝肾有疾，看家庭医生已十年之久，他早已迫不及待，奋不顾身，毅然决然，于1988年的早春，只身从香港转机来到南京，第一个回到家乡。

1949年乘船到了台湾，四舅王树策立即就写信给父母报平安，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企盼回家见父母。短短的回家路，树策舅舅走了整整三十九年，从英俊少年变成半百老人。回到盱眙，父母已去，等着他的却是冷冰冰的墓碑，让他悲痛欲绝。

在南京，与二婶、哥哥妹妹和堂兄弟姐妹们见面，让树策舅舅宽慰许多。在南京，他与堂弟王树然见面，得知40年前就读国立盱眙中学时，住过的盱眙丰登桥小楼尚在，他兴奋地与身旁树然堂弟述说当年的故事，并且表示回盱眙一定前往怀旧。

听说大姐已去世三年，他执意要来看望我的父亲，说：“大姐不在了，去看大姐夫”。并留下100美元，后来知道他家境也一般，我很是感动。

离别时，在去机场的路上，春寒咋凉，树策舅舅看见在盱眙乡下十里营务农，特地赶来为他送行的二哥王树简（同胞大哥），贴身衣裳单薄，马上执意要脱下身上的羊绒衫要给树简穿上。其实他也有病，身体也虚弱，在妹妹树艺坚持劝说下才作罢。

机场分手，树策与哥哥妹妹分手时，念念不舍，深情地说：“下次回来，与树蘋一同来”。

当大陆亲人盼望着再与他相聚时，盼望着三房家五位同胞亲兄弟姐妹再相聚时，树策舅舅病重于第二年的春天在台北离世。

提起往事，六姨王树艺总是记忆尤新，历历在目：“树策回乡省亲到达南京的日子是1988年3月27日，离开南京的日子是4月12日。他逝世的日子是1989年农历3月12日。”

机场送别王树策

左:王树艺、王树简

1988.4.12.南京大校场机场

　　1988年7月，王树蘋/熊梦麟携女儿熊皖周和熊兴周踏上返乡省亲之路。两岸封闭近四十年，他们对大陆充满未知。

又过三十年，在南京老门东茶馆与熊家弟妹又相聚，回忆往事时，熊皖周说：“第一次回乡，出发前的晚上，母亲专门把我和妹妹招到身边，向我们叙述了大陆那边情况，我们才知道那边不但有许多亲戚，还有高官”。

中国人注重团圆聚合，是因为分别的太久。首次回乡，五姨一家马不停蹄，拜访兄弟姐妹，去了一家又一家。

那年南京七月流火，三伏天特别炎热。7月12日下午，五姨一家顶着烈日来我家，看望我父亲。母亲不在了，第一次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五姨，35岁的我竟然不知所措，忘记了我们应该与五姨一家合影留念。

熊家弟妹讲述父母赴台经历 2018.6.3.南京老门东茶馆 何宁摄

王树蘋/熊梦麟一家 1983年 于台湾

　　三姨王树芝在其回忆录《苍松》里说：“我家有三房，兄弟姐妹十四个，只有我一个是经过斗争跑出来参加革命的，其他有的跑到台湾，有的在国民党地区，直到解放后参加工作。”

三姨夫饶子健戎马一生，是位开国功臣，1955年11月29日被授中将军衔，享受国家赋予的生活待遇。三姨夫和三姨离休后，住在南京上海路82号那座建于民国时代的别墅院子里。按台湾说法，这里就是“将军官邸”。传说，院子在民国时曾经是使馆。数年前看东方卫视专访三姨报道，得知侵华日军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曾经在此住过。

中国人的生活是有温度的，中国人的命运更是有味道的。1988年7月14日下午，三姨王树芝在南京上海路82号家中，招待远道归来的五姨王树蘋一家。

那天，王公記在南京和盱眙各房亲戚接通知来了很多人，客厅、餐厅、院子里，甚至地下室都是人。空前大聚会，足有上百人，好在三姨家是足够的大。

突然来了许多人，流水席晚餐早早开始，厨房准备的食材告急。表妹饶江平发现后，马上带我骑自行车与她去附近的上海路菜场，记得光是咸水鸭就一口气买了5只。

从青丝明眸到白发老眼，分别四十年，三姨王树芝与五姨王树蘋这两位老姐妹异常激动，万分感慨，有说不完的话。

斟满双沟酒，端上家乡菜，三姨王树芝频频为五姨王树蘋夹菜敬酒。

人们常用“无味杂陈”形容人生，因为懂得味道是每个人心中固守的乡愁。

老姐妹

左起: 林国秀（二舅母）、 王树芝（1926.11.9.～2015.4.29.）、 王树蘋（1930.11.29.～2012.6.19.）、王树蕙（1938年农历6月12日～2015.8.26.）、王树艺

1988.7.14.南京上海路82号

中国人的命运更是有味道 1988.7.14. 王树芝家

　　王公記“树”辈的女婿们等待与台湾的五女婿熊梦麟见面，已经太久太久。

南京相聚，他们留下了难忘的合影，记录下海峡两岸七位女婿欢聚时刻。正在患病住院的三女婿饶子健从医院赶回家中，与大家见面小聚，可惜三姨夫在自己家里错过了与大家的合影。

1990年5月18日，表姨万鸿芝首次从台湾回大陆省亲。那年端午节，三姨王树芝在上海路家中，备下菜肴和八宝饭，招待万鸿芝和王宏图姐弟。将已分别四十余载自己的这对“姑生舅养”的表妹表弟向三姨夫饶子健作了介绍。

王家“树”字辈七女婿

左起:隋兆瑜、袁金涛、熊梦麟、唐仪检、马锦标、何迈、曹国光

1988.7.14.南京上海路82号

　　第二天，王树蘋一家念念不舍离开南京，乘火车去熊梦麟老家江西南昌。

2000年1月，五姨夫熊梦麟在台北病逝。十二年间，他与五姨树蘋三次回大陆省亲。第二次省亲，他们去老家管镇时，王公記后院的炮楼还在。

至2004年，王树蘋又两次回大陆省亲。据说：她最后一次回来，去看望病重的四姨王树蘭时，其实她患脑血管病刚治愈不久，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好。

乡愁传递出个人对故乡的思念，对亲人的眷念，也表达了一个民族对根脉的深情，它是人们对故乡一生都不曾割舍的情愫。

三房家王树策和王树蘋姐弟俩相继回乡省亲，带回亲人的信息和问候。

身在台湾的二房家王树篪和王树節兄弟俩心中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们越发地思念家乡的老娘和弟妹与亲人。

身在大陆的二奶奶和六舅王树第、八姨王树芹早就倚门相望，翘首以盼，她们也在等待亲人相见，骨肉相逢。

王树節是在职警员，不便办理手续，一时无法回乡。

王树篪虽已退休，台湾家人与亲人都不赞成他回大陆，原因很简单，考虑到他曾受不公待遇，受过刺激，怕他控制不住，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大家都心存余悸。

其实，三舅王树篪早就盼望着回家，归心似箭。

归心似箭的两兄弟 于台湾

右:王树篪 左:王树節

与王树芹后人合影 2019.7.6.南京武英楼

右起：6王炎、4曹浩、1曹蕊

　　表弟王炎是八姨王树芹的长子，关于1988年8月那个夏天三舅王树箎突然出现在二奶奶面前的场景，他有这样的描述：

“88年大舅王树箎（王树箎是王树芹胞兄大哥）到南京时，奶奶（二奶奶）住光华东街4号601（室）我家，我已结婚。为树箎大舅开门的是我妈，我奶就坐在对门的沙发上。门开见我奶，大舅放下旅行箱，马上就在门外跪下，跪着走向我奶。后来，树節二舅夫妇和王新回来，也去如此。”

分别40年，突如其来的母子相见，三舅王树箎跪在母亲面前满腹委屈，二奶奶抱着自己最喜欢的大儿子百感交集。是离别太久，是凄凉心酸，是震撼悲怆，是喜极而泣，两位断肠人顿时泪流满面。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见众人都不同意自己返乡，王树篪悄悄地办理手续，兑换美元，轻装简行，不声不响，只身来到南京。他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连妻子儿女都不知道他的行踪，担心被人一旦发现，就不能成行。

此时的树篪舅舅主意已定，决心已下，信念只有一条“回家见老母”。任凭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坚决勇往向前。

表弟王炎说树箎三舅：“他是偷跑出来的，事先未与我们联系。其实他偷着离家时，家人曾估计是回大陆去看老娘了，在他到南京之前，台湾来过电话打招呼。我与老爸（八姨夫曹国光）也做好去机场接机准备，但不知航班时间，一直在等他消息。”

南京大校场机场离光华东街实际距离很近，出租车费也就只需人民币20多元。王炎说：“大舅在大校场下飞机拿行李，出安检，就上了出租车。他拿出地址，未问价，就让司机直接送到我家。到了楼下，他急忙下车，来不及问价找零，拿出一张50美元钞票给司机，就提着箱子直奔6楼。”

当时，赶快“回家见老母”的念头已经让树箎舅舅大脑短路，顾不得其他。

王树箎一家 于台湾 王新提供

左起：林秀娇、王腾加、王美慧、王志全、王树箎

　　王新与我说过一个故事：“大伯（树篪）首次返乡时，苗栗家房子巧遇拆迁，家人都不知他去了哪里，无法告知他。待他回来，发现自己家没有了，邻居也不见了。他赶来新竹，见到父亲，才与家人联系上。”

1994年初，王树篪再次回乡省亲，他的母亲二奶奶已经去世不在了。

树篪舅舅晚年中风卧床，胞弟树第舅舅曾经去台湾，在特护病房陪伴他一时。

树篪舅舅一生中经历过繁华，饱尝过苦难，承受过伤害，品味过孤独，他于2010年10月5日走到生命的尽头。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年愈八旬的二奶奶身体状况不如以前，希望有生之年能与二儿子王树節见上一面，是老人的最大心愿。

王新说：“父亲（王树節）自从49岁（1983年）发现鼻咽癌，治疗后身体就消瘦不少，身体状况就瘦弱”。在台湾树節舅舅也时刻心挂着自己的老妈，但警察身份让他迟迟不能踏上归途。

1992年7月14日，王新出差上海，特地抽空来到南京，二奶奶欣喜地见到自己的大孙子。王新将父母和家里情况详细向奶奶汇报。

二奶奶与孙子王新 1992.7.南京光华东街王树芹家

右上:汪素华（左）、王树第（右）

右下:王树芹（右）

王树節一家 于新竹家中

左起:王淦、王淇、黄银、王树節、王新

六舅王树第曾眼含热泪向我叙述一段往事：

到了1993年，82岁的二奶奶身体每况愈下，今不如昔。王树第立即将母亲的病情报告台湾，希望自己二哥能回来，与母亲见上一面。

得知情况，五舅王树節当机立断，随即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于1993年6月13日与妻子黄银及王新赶到南京。

母子团圆

　　1993年6月13日，五年前震撼悲怆的一幕，在南京光华东街4号601室再次重演。

当门打开那一刹那，从台湾远道来的王树節率妻黄银、长子王新，齐刷刷地跪在门前，向屋里母亲请安，跪着扑向母亲。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十四岁离开母亲的五虫子，离家四十五年，年近六旬终于回到年迈的老母亲身边。今天，王新回忆当时情景说，此时大家是“哭不停”。

十四岁离开母亲的五虫子，在外漂泊四十五年，“吃饱了没有？”，“穿暖了没有？”，“想家了没有？”……二奶奶时刻挂念着孩子们操碎了心。此时她已满脸老泪纵横。

在场所有，人人为之动情动容，个个都是热泪盈眶。

多年之后，我们在照片里看到，幸福来的似乎突然，五虫子将二奶奶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告诉母亲这不是在梦里，一切都是真的。

四十五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时光不能割断母子亲情。儿子尽孝，媳妇贤惠，为母亲洗头洗脸，擦身更衣。患病卧床的二奶奶抚摸着二儿子的脸颊，听二儿子亲唤着“妈妈”，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三个月后，1993年9月10日二奶奶张孝金安详地闭上眼睛走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

“五虫子回来啦！”

南京光华东街4号6楼阳台上

上：哥俩好 下：“妹妹找哥泪花流”

下中：八姨王树芹（1940年5月4日～2004.6.4.）

1996.6.

　　王公記老宅虽然已不复存在，老家盱眙管镇永远还是王公记游子们的乡愁。

万鸿图在八十二岁回忆录《自传 我的一生》书中记载：“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一日，我的四表弟王树策从台湾回盱眙来探亲”，“又过了几个月，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二日，我的三表哥王树池（篪）又从台湾回大陆来探亲，来到了盱眙家乡，住在县委招待所”。

树策和树篪分别回到家乡，当晚在县招待所餐厅，政府相关部门都分别设宴招待他们。

县委统战部长朱延海赋诗，对台办公室主任王树尧致辞。家乡的热情让他们温暖，家乡的味道令他们难忘。久违的酸汤鱼圆、狮子头和小鱼锅贴、水芹菜，由口入心，情怀永恒。

王树策和王树箎回盱眙，每次万鸿图都分别陪伴，他回忆：当晚在县委招待所，他们都整夜无眠通宵长谈。

二位舅舅来去匆匆，未能收集到他们返乡留影，在树第六舅家挂着的树箎三舅1988年在南京留下书笔，细细品味，足以理解他们的心情。

1990年5月18日和2005年4月4日，万鸿芝两次回大陆省亲，她都是当天就赶回盱眙老家与弟弟万宏图家人相聚。万运河是万宏图的次子，他与台湾姑姑万鸿芝一直保持联系，经常电话问候。

六姨树艺告诉我：在县城，有人见到90多岁的邵逸山先生，坐在轮椅上回到盱眙。

朱宏对我说：姑姑（朱文彬）和姑父（高雨乡）他们带儿子来上海见父亲，去过南京和老家。

乡愁是什么？有诗人说：

“乡愁是故乡的云，却飘在异乡的天空，

乡愁是故乡的月，却挂在异乡的苍穹。

乡愁是身边的微风，

轻轻吹起的是母亲的衣角，

乡愁是淅淅的细雨，

沥沥淋湿的是儿时的梦。”

诗人还说：

“乡愁是一碗水，乡愁是一杯酒，

乡愁是一朵云，乡愁是一生情。”

由口入心

1993.6. 南京

王树箎探亲留墨

收于王树第家

左起:王树蘋、万鸿芝、王树蘭

1990.5. 南京明孝陵

邂逅孙立人将军

2019.3.14. 台北将军官邸

　　3月14日的行程安排，是去北投的少帅禅园，看张学良后半生。表弟台周得知后，特地将当晚准备的送行晚宴，安排在台北“孙立人将军官邸”。

将军官邸在南昌路一段136号，地处台北闹市区，是座日据时期建筑，曾经是日寇“台湾军司令官邸”，有百年历史。台湾历史不可与大陆并论，这里是保存完好的台北三级古迹。繁花似锦，生态水池，神秘优雅，闹中取静。古迹建筑的格局，融入现代文化的智慧与美学，整体展现了一个时代，多个民族的内涵文化与创新思维。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孙立人将军居住于此十年之久，故名“孙立人将军官邸”。1955年“孙立人事件”后，孙将军被移住台中，官邸由陆军使用。后改作餐厅，名叫“陆军联谊厅”。现对外承包营业，看样子生意不错，人们还习惯称这里“孙立人将军官邸”。

抗日名将孙立人将军安徽三河镇人，母亲老家盱眙管镇历史上隶属安徽。王公記后人来孙将军官邸聚会用餐，也算是作客老乡家。

相聚将军官邸

左前：熊兴周、熊皖周、王星辉、王联辉、徐丽玉、余金兰、康锦夏、易家琪

左后：黄兆恒、邱明宏、夏明华、朱顺福、熊台周、王明辉、我、熊赣周

孙立人将军官邸

　　在官邸如意厅，浓浓的百年桧木装饰，与整片的庭院景色融为一体，厅内外充满历史与大自然和谐氛围。

明天踏上返程，台湾寻亲旅游即将画上句号，今日熊家弟弟和弟媳、妹妹和妹夫都来送行。相隔三十一年之后，两岸王公记后人同聚又一处将军官邸，似乎是天意，如意厅仅我们一桌，偌大的餐厅充满欢声，笑语不断。

表妹皖周从手机里翻出一张老照片，那是1988年7月14日，在南京上海路82号饶子健将军官邸，台湾来的皖周、兴周和南京的联辉、星辉四大美女合影。

南京与台北两岸两处别墅院子有着共同的经历，同被日本侵略者占领过，又同回到中国人手中，后又住进两位将军，这两位将军在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场上都曾经纵横驰骋，横刀立马。

今天，四大美女邂逅台北孙将军官邸，不同年代，在两岸两处将军官邸留影，同样的次序，同样的花衣，同样的笑脸，同样的心情

四朵金花留影将军官邸

上：1988.7.14. 南京 下：2019.3.14.台北

八大金刚

2019.3.14. 台北孙立人将军官邸

　　台湾归来，总想记下那一幕幕感人和难忘的时刻，思绪万千，不知如何动笔。

七十年前家族民族的悲剧相信不会重演，但不知是否会被忘记？

在台北，在新竹，再次倍感血脉相连，亲情温暖。

谢谢五舅母！谢谢台周四兄妹！谢谢王新三兄弟！谢谢腾加和美惠！遗憾未能前往拜访万鸿芝姨娘，也遗憾未能与孝文表弟见面。

感谢两岸前辈和盱眙王氏宗亲提供宝贵资料！

2019.3.24.动笔

2019.8.30.初稿

2020.4.7.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