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庭院

采薇

推开大铁门上的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儿，哥哥、嫂子、我和我的先生鱼贯状，高抬腿、轻落足，先后跨入院内，一种久违了的感觉立即升上心头。禁不住某种诱惑，我小心翼翼地东张张，西望望，探寻记忆中的有形之物，以期将之与形而上的东西重新整合。

“呀，香椿树长这么粗了，这么高！就剩下一棵了。”进门没几步，东墙边的香椿树就首先吸引住我的目光。顺着眼前的树干仰头向上看，天很蓝，树枝还光秃秃的，没有半点儿绿色，不像杨柳，春风一吹，早在冬天里就悄悄蓄势的芽苞，便像在襁褓中睡醒的婴儿一般，用力地伸着小胳膊，蹬着小脚丫，把懒腰抻到极致，让人看着就觉得特别舒坦。而眼前的这棵香椿树，依然那么“精干”，仿佛沉迷于被秋风“删繁就简”后的无牵无挂。

香椿树深棕色的树皮很厚，呈竖向开裂，略向外翻卷着树皮，像一条条永远都愈合不了的伤口，因此显得特别粗糙，但同时似乎也透着一种刚毅。每一根树枝都向斜上方笔直地生长，“柔”与“软”这样的词汇在它身上没有用武之地，典型的“宁折不弯”，因此，在蓝天的映衬下，这棵茁壮的香椿树特别能给人以坚毅的感觉。我习惯性地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咔嚓”一下，又“咔嚓”一下，给它拍了两张照片存念。

在我小的时候，院子里并没有香椿树，倒是东邻家院中有一棵比较高大的香椿树。不知怎地，我上了大学以后，院子中东墙根儿突然多出一排香椿树苗，贴墙立着。我好奇地问母亲，怎么想起栽这么多香椿树，母亲说：“哪儿是栽的呀，都是它们自己长出来的，是从东界壁儿荫（方言，音为yìn，具体哪个字，不详）过来的。”我便好奇地再问：“那以前怎么没荫过来呢？”母亲说：“以前也总荫出来，都被你爸拔掉了，今年没拔。”哦，原来如此。

自从院子里有了香椿树，我和哥哥每年五一放假回家时便多了一个乐事儿，母亲总要掰一些香椿芽摊鸡蛋，或者用香椿芽炸酱，都是我们小时候爱吃的，临别，还要掰更多的香椿芽给我们带回家。我说：“别掰了，香椿树才刚刚长出这些嫩芽来，会影响它们生长。”母亲总是说：“没事儿的，掰了还会再长出来。拿家去，放冰箱里冻着，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

六年前母亲去世了，父亲搬到姐姐家去住，这个老宅院基本上就处于闲置状态，我和哥哥只在每年的清明时节，趁着给母亲上坟的当儿进来看一眼，只做片刻停留，然后就锁上大门，去二姐姐家午餐。母亲在去世前，被病痛和坏脾气折磨了好几年，因此算起来，我对院子里的香椿树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差不多十年前。十年前，那里有一排胳膊粗细的香椿树，树叶的美味儿会在我的舌尖儿上缠绵一段儿时间。

二姐姐嫌母亲的老宅子离自己家远，懒得仔细经营，听说自去年开始，把这院子的经营权让给了当庄的二舅。二舅可是个勤快人，能够把庄稼地侍弄得不生一棵杂草，这小小的院落当然也不例外。二舅竟然把这院子里所有能够利用的土地全部利用起来，就连窗台下我从不曾栽过任何花草的地方也不放过。我们走进院子，赫然发现，所有准备利用的土地都用锹翻过了，呈疏松状，就连我小时候种在院子里的花儿，一直长了好几十年的白玉簪和卷丹，也被锄掉了，前院儿后院儿，就剩下一棵香椿树。

（早开堇菜）

二舅的勤快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如今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经营起土地来还是没有半点儿含糊，他一定是觉得我那些花儿没有实用价值，空占土地，不如锄掉之后种上两棵玉米来得实惠。可是在我心里，那些花是与这旧宅院长在一起的，每当我想起这座宅子，必不可少地会想到这些花以及与花草相关的故事。如今，我也老了，总是需要借着一些旧物回忆起某些人、某些事儿，这些旧物是我重回过去时光的入口，或曰它们是我回望过去的一扇窗。

也好，锄了就锄了吧，反正我是没有多少机会再重回这里的，万事万物都在改变中，一座旧庭院焉能不改？况且，随着母亲的仙逝，这老宅院早已今非昔比，离荒废已经不远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地面上逡巡，试图找到一些有生机的东西。猛的一瞬间，堂屋门口旁边，几片被风卷在一起的枯叶中间，有几棵附地菜正开着细小的淡蓝色小花儿，还有几棵早开堇菜正开着紫色的花儿，最耀眼的，当然是那棵蒲公英，正开着金灿灿的黄色花朵，再仔细寻找，还有几棵荠菜也开着白色的小花儿，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它们身上，连我都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蹲下身子，我为这些野花野草拍下照片，此时此刻，一向热爱植物的我，在它们身上找到了心灵的慰藉。是啊，不要担心一座宅子的荒废，看到荒废的只是人的眼睛，大自然永远没有荒废的概念，植物们永远充满生机，而人，是多么地局限啊，局限于“我”，局限于“用”，局限于某个概念、某种观念，画地为牢。

我不知道，以二舅的勤快，这些野花野草们是否能安然地在这座宅院里走过四季，但是我知道，明年此时我再来这里，会有同样的花草寂寂地生长于旧庭院，带给我喜悦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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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地菜）

早开堇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