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h1><h1> </h1><h1> </h1><h1> </h1><h1><br></h1><h1> 跑出筱村 </h1><h3></h3><h5> </h5><h5> 短篇小说</h5><h5> </h5><h5> 一</h5><h5> 筱村是区,从筱村中学到库村,空手也要走三个小时山路。如果挑一担电池肥皂等生活用品则需更长的时间。同桌阿选那段时间挑梨到筱村东垟卖完再赶到教室上第一节课,一般的情况都迟到半节。我问阿选天光(早上)吃什么?他摇摇满头的汗便趴在课桌上睡了。课桌旁的扁担棒绳箩,具体而空茫。</h5><h5> 为了将来吃上大米饭,阿选选择读高中,我也一样。但同时我们都得选择挑山工的活。从筱村区供销社到库村供销社,一担70斤上下,工钱7角,现钱。 </h5><h5> 开学前,父亲和我去捉鸡杀,鸡在溪边啄草。父亲说,砍柴种田,读书挑担,你选。我说,我选读书挑担。</h5><h5> 鸡知道要被追杀,一路小跑到飞跑。追了约半小时,鸡还是在距我们五米开外,忧伤惊恐地看着渐浓的暮色。大约是黄昏鸡眼盲,鸡速减慢。父亲一个箭步捉住鸡。满脸通红的父亲当场折断鸡脚,提鸡进村。他手上仿佛提着一部唱着流行歌曲的三用机,那虚空而真实的叫声,破裂尖锐,覆盖了整个世界。我尾随进家门,想:鸡也只两只脚,跑起来怎么那么快呢?</h5><h5> 吃完鸡的第二天清晨,我用挑担工具挑着被单棉被书笼等,经过漈下桥,从北坑岭上章亭下来,再经过望楼亭,到达筱村中学。报名注册分班,和阿选同桌,大食堂,大寝室。<br></h5> <h5> 二</h5><h5> 按惯例,下雨的体育课是讲《水浒传》。但是,今天周老师却说要开动员会,因为县里要举办长跑运动会,学校要派运动员参赛。这是关系到整个筱村区荣誉的头等大事,也是筱村中学难得的重大机遇。如果谁破了县纪录,选到市省一级,那就等于考上大学,永远吃大米饭了。希望大家积极报名,跑出筱村,跑出泰顺,跑出浙江,跑向世界。</h5><h5> 周老师讲完,扫了一眼教室,目光停在我的课桌。他问,阿选呢?我起立答,报告,可能梨没卖完。我又接着问,老师,长跑要跑几米?周老师答,一万米,也就是相当于在我们的操场跑50圈。</h5><h5> 全班鸦雀无声。这时,教室门被打开,阿选带着挑担工具和一陣风坐到我身旁的空位。教室里开始议论纷纷。</h5><h5> 下课时,阿选和我填了参赛表格。想到自己跑不过鸡,我对阿选说,周老师对我们这么好,这回,看你的了。阿选笑笑说,没去过城里,去玩下也好。我说,对,听说还管饭。我笑了笑,第一次仔细看了看阿选全身,约1米65,腿不长,但腿和身体浑然一体。远看他,整个人仿佛就是两条腿。</h5><h5> 当天晚上,邻桌的库岭脚阿玲见我没菜配地瓜丝,就喊我一起吃饭。我说阿选也没菜了。阿玲笑笑说,都一起来,吃光用光身体健康。</h5><h5> 这个周末回家,阿选的父亲说,什么?去跑步?跑步能出头,跑你娘的头脑瓜骨!如果跑步有饭吃,我的脑袋给你当尿壶!阿选轻轻地说,学校说如果不去,或者谁敢反对,就是反革命,要杀头……</h5><h5> 星期一上午,阿选一边擦汗一边叙述和他父亲的谈话,我们都不敢大声笑。</h5> <h3> 三</h3><h5> 冬天的筱村,风大是出了名的。从文重桥长垟到望楼亭文兴桥一带,直风直直吹,像拨篾,鬼哭狼嚎。我和阿选的担子经常是从这肩被吹到那肩,有时,整个人随着担旋。有一回,我连担被狗生的风吹到水田。从田里再起身的时候,我说,阿选,你以后如果有吃上大米饭的日子,也会带两斤给我的吧?阿选咬了咬牙答:起码五斤!我们提棒过肩,逆风而行。</h5><h5> 在上章路亭。阿选问,天快暗了,下岭快点,你吃得消不?我说,试试看。阿选起脚,一家伙便消失在岭下。我环顾四周,林深草密,好像有老虎的影子。大喊一声,也下了岭。到家时,天全暗。</h5><h5> 第二天上课,我问阿选,脚疼不?阿选说,经常担,就不疼。</h5><h5> 下午第二节课后,操场西面的苦楝树下,我和阿选晒着太阳。阿选说,快比賽了,夜里心悬着,做梦也跑步,被子都踢裂了。我笑笑说,莫愁莫愁,听天由命。你听说了吗?阿玲不读了,他父亲要把她订到泗溪白粉墙村。阿选叹了一口气说,唉,也是无法。 正说着,隔壁班的猪头松路过,一摇一摇地对我说,阿玲喊你吃饭了,听说要订给你做妇道人啦……啦啦啦啦啦……旁边的人开始哈哈哈哈哈……</h5><h5> 我一拳打在野猪松的笑脸上,野猪松满口是血。阿选站在我身边,目光咬住那几个蠢蠢欲动的柴头戏人。他们叽哩哗啦一通便都去了医务室。我和阿选去了校长室。</h5> <h5> 四 </h5><h5> 校长从破藤椅上站了起来,问,喊你们来读书,又没喊你们打架。你们说,怎么办?</h5><h5> 沉默了约十分钟,校长说,这样吧,这个周末留校察看,随厨房工友青子甲掘菜园。</h5><h5> 周末,校园空荡荡。我们掘完菜园,天还亮。阿选问青子甲,晚上吃什么?青子甲说,莫问!</h5><h5> 一会儿,青子甲从大锅里端出一大盘猪油炒糯米饭,放到大桌上说,吃饱去睡!阿选大喊皇天上界,那猪油的色泽在饭粒上闪烁,仿佛是天堂的光茫。 吃饱回大寝室睡觉时,我说,青子甲,人好。阿选一边搬棉被一边说,青子甲,好人。正说着,青子甲尾随而至,手里拿着电影票说,筱村电影院的亲戚送了两张《红楼梦》的电影票,我不看这种电影,你俩个去看吧。青子甲走后,我说,阿选,你叫阿玲一起去看吧。我知道阿选的心里一直想着阿玲。有一次,他说,挑担上岭觉得脚很重的时候,就会想想阿玲的样子。这时,手里拿着两张电影票的阿选犹豫起来,口吃着说,这,这,这样会不会被开除呀。我说,周末看场电影,又没犯罪,再说,也没人知道,去吧。只见阿选走出校园西门,从围墙外的小山坡开始,便朝着库岭方向跑了起来。黄昏里,阿选的衣角像一面破旗在风里飘扬。阿玲的家在库岭脚,去和回,阿选约须跑一个半小时的山岭。</h5><h5> 阿选回到寝室时,天也差不多黑了。他躺在下铺喘气,额上的汗珠如黄豆,颗粒饱满。起伏的胸瞠上躺着两张电影票,上面印着的红楼梦三字,在昏暗的灯光里正如少年青涩的梦。</h5><h5> 我问,碰着阿玲了吗?</h5><h5> 他说,碰到了。</h5><h5> 在阿选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感受到阿玲羞涩担心的眼神和她父亲铁青的脸,以及阿玲父亲那句雷鸣般的评语:神经病。</h5><h5> 大寝室透风,在我的建议下,40多人的棉被全部都被搬到两张并在一起的床上,分两堆叠高。我说,今晚,如果我们两个拉尿床,那么,筱村中学就可能基本湿淋淋了。毛选哈哈大笑道,走,看电影去!</h5><h5> 电影快到结局时,也就是黛玉问紫娟那一段,昏暗的光线里隐约传来观众低低的哭泣声。结束时,有人还哭出较大的声音。</h5><h5> 出了电影院,我问阿选流泪没?阿选说,好好的两个好人,搞成这样的结局,神经病!</h5><h5> 月色如水似梦,文重桥头如梦,长垟古道如梦、玉水两岸的民宅如梦,我和阿选如两个梦游者在渐渐增强的夜风中行走。到校门口时,两人弯腰移步,吃力地回到寝室,侧身躺下,像两只弓着身的虾米。我想着黛玉唱的那句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的歌词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h5><h5> 多年后,在大学读小说《红楼梦》时才明白:黛玉注定跑不出大观园,跑不出人生的锦绣繁华之地,跑不出悲剧的命运,那是一座愁城。</h5><h5> 那么,阿选和我能如周老师希望的那样跑出筱村跑出泰顺跑向世界吗?</h5><h3></h3> <h5> 五</h5><h3></h3><h5> 很快到了暮冬。周老师如期带我们去山城中学参加县运动会。毕竟是县中,操场比筱村中学大一倍。发令枪响,几十个人便像鸡一样冲了出去。一万米是25圈。我是在第15圈时发现阿选跑在第五,和前4个比起来,他的样子很难看,像平路挑担,一摇一晃,癫人一般。红背心在汗水里紧贴着他的肌肉。只见他脱掉红背心并把它抛出跑道,还掉头找我。大约在第21圈时,阿选突然脱掉运动鞋,赤脚狂奔。想起平时挑担都是赤脚,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时,只听见操场四周传来热烈的欢呼和尖叫。阿选的背影像摇摆着奔跑的鸡,又像落地直吹的风。他的样子沉重而又轻飘飘,跑着跑着,他跑到了云上,跑到了天上,离我和运动场越来越远了。但我分明又听到他雷声般的心跳。他还在云里做了个鬼脸,眼睛瞇成一条线,露出的牙齿像白米饭一样雪白。这时,有一阵风,从我的体内吹向四面八方,我的眼晴开始迷糊,两脚沉重如山。</h5><h5> 我大喊一声,阿选……</h5><h3></h3> <h5> 六</h5><h5> 我是在县中医务室的床上听说阿选破县万米纪录,并得了冠军。记者釆访他时,他只说,城里操场真平,不要挑担,跑起来比山路舒服。</h5><h5> 筱村中学开完庆祝大会的那天下午,校长问阿选和我,你们想吃嘎西(什么)?我问阿选,阿选说,猪油炒糯米饭。同学们问阿选城里好嬉不好嬉,阿选总是说,操场大,平。</h5><h5> 临近期末,阿选代表县队获市万米冠军。不久,阿选代表市队获省万米亚军。</h5><h5> 第二年开学,操场头苦楝树下。</h5><h5> 我问阿选,你怎么没选到省队?</h5><h5> 他黯然道,周老师说,省队医说我骨头很早以前就受伤,没潜力了。</h5><h5> 我们朝着望楼亭,看了看文兴桥和北坑岭方向的山势,默然无语。虽然已是春天,风依然大,而且湿冷。</h5><h5> 过年寒,清明寒。端午寒,夏雨寒。八月秋风转,九月仍旧寒。这首《寒谣》,阿选和我都会背。 </h5><h5> 这个学期 ,日子过得特别慢。许多同学都提前回家种田或出门去福建三明南平绍武一带做篾做木了。阿选和我还是读到期末结束,高中毕业。假期里都随父亲上山。 </h5><h5> 当年初秋开学季,我半夜起床,从库村步行,经文兴桥到洪口花坪,再到交阳东门,再到西门县中,要求插班复读考大学。</h5><h5> 校长问,成绩这么差,为什么还要来读书?</h5><h5> 我答:我要跑出泰顺。</h5><h5> 在县中空旷的大操场上,我如一只孤独的鸡站在跑道上,抬头望望天关山上的天,没有看到阿选的背影和笑。</h5><h5> 从这一年开始,我再也没看到阿选。</h5><h5> 有一年,在杭州金庸先生的云松书舍里喝茶,想起阿选跑步,似乎明白他能跑的原因:他腿不长,但当他用全身心去跑的时候,他整个人就是腿,世界上有几个人的腿是1米65的呢?<br></h5> <h5> 七</h5><h5> 后来,我离开故乡。有一年,在海拨4000米以上的云南高山里,在那个游客不少的乡村老街上,居然看见阿选的背影。上前扳过背影的肩头时细看,却是陌生人。父亲去世那年,我问少年同学阿体,阿选在哪里?干什么?他说,前几年在库村乡校代体育课,学生都爬到他肩上,阿选人太好。再后来,我从外地回山城,在人民广场遇见同学阿福,问起阿选。阿福说,前几年,阿选在库村杀猪卖猪肉,经常喝醉,睡在老街柏树下。后来,听说去世了。我回到库村问喜欢喝酒的大头。大头说,不久前还看到阿选在公路上跑步。有一年,我去文成看望周老师,满头白发的周老师在门前种菜。我们聊起别后经历,自然又提起阿选。</h5><h5> 周老师叹了一囗气说,有一年,阿选来找过他,说生活很困难。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h5><h5> 几年前,我回到库村常住,又问了许多人,大家一致认为,阿选的确去世了。老街上有个老人说,阿选被风吹到天上了……</h5><h5> 然而,每当想起筱村中学,我就会觉得阿选还在奔跑的路上,不管阿选有没有跑出筱村,有没有跑向世界,有没有跑到天上。反正,阿选一直在风中奔跑。</h5><h5> 很奇怪,从认识阿选到现在,我没有因为他流过一滴眼泪。</h5><h5> </h5><h5> 尘一于库村</h5><h5> 2019年3月21日夜</h5><h5> 初稿</h5><h5> 2019年4月8日夜</h5><h5> 二稿<br></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