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

萧学庄

                                   小院

时光在轻盈地流逝，但却流不走岁月的厚重积淀。春节前后，重游故地，在享受了绣闼雕甍、玉水热泉、珍馐佳肴的富贵温柔之后，禁不住又去寻觅我曾经拥有过的小院。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一次，小院真的湮没于尘世了。只是遗址犹存，思源墙上我的姓名也还完好无损。寒木春华，惠风和畅，让人思绪翩翩。

这排带有小院的砖瓦木石房位于腾冲一中的西南方向。在一片茵茵绿草地的右侧，与蓊都青苍的来凤山遥遥相对。

上了三级台阶，便步入了一间约八平米的小客厅，客厅连着一间十多平米的卧室。从客厅出来，下了三级台阶，便是小院了。小院大约二十多平米，右侧墙根下，有一小条青石小道通向厨房的门口，然后向左拐弯，延伸了到另一面围墙根脚。厨房较为宽敞。

其实，这套住房的客厅和卧室都很小。然而，“石蕴玉则山辉，水含珠则川媚。”那套房子却因有小院而顿生光辉，让人若干年后仍然魂牵梦萦，忆起那里撒下过的欢声笑语，忆起凝聚过的邻里真情，那是携来花木的千娇百媚，演译过浪漫风情的栖居之所。

记得记得搬家伊始，我和丈夫便跟要好的几个教师一起在院中筑起了三个花台，挖来了肥沃的腐质土。一起固定了晾衣的钢绳。

正值端午时节，海青老师约着我们一家三口去逛花街。花街犹如花海。翠柏亭亭玉立，修竹风姿婆挲，油松青翠欲滴，月季婀娜多姿，榴花的如火怒放······海青老师不顾我眷恋众花的目光，只让我买了两棵酸茄树苗，一株玫瑰和一小盆文竹，他说他会给我别的花苗。

回到小院，海青把那两棵酸茄种在了施足了农家底肥的靠厨房的花台里。在培土时，他将酸茄树苗轻轻地往上提了一下，说这样才便于根系的伸展。玫瑰则是我按他的方法种在靠卧室窗下那个花台的。文竹柔弱喜阴，摆在了窗台上精心照拂。

不久，玫瑰和酸茄都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态势。充足的水份和充沛的阳光，使玫瑰枝叶披拂，使酸茄树干日益粗壮。邻居们又送了我日本矮脚海棠、秋海棠、一串红、月季花、竹节花等花苗，还有几片蟹爪兰和凤仙花的种子。我把蟹爪兰插入一个花盆里，其他的都种下或撒播在了花台上。

丈夫又买来十多个花盆，放在厨房前的青石板上。女儿把泥土筛得细细的，不仅剔除了石头，连一根枯草都要拣出来。她筛呀筛，仿佛要筛出嫩芽，筛出绿叶，筛出灿烂的花朵。她清澈明亮的眸子里，闪射着孩童憧憬的光芒。

我把这泥土倒入放了花肥的花盆中。种什么好呢？脑海中忽地涌出了“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诗句，是的，我们也来领略一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情画意吧，于是，我扦插上了各种各样的菊花。

这小院愈来愈生气盎然。墙脚下码起了丈夫劈好的木柴，墙壁上掛着同事们送来的一串一串的棕子，厨房瓦顶上炊烟袅袅。

日本矮脚海棠率先绽放出玲珑娇美的花朵，玫瑰也紧跟着怒放，花朵硕大美艳，香气扑鼻。凤仙花姹紫嫣红，楚楚动人，她在众花之间扎根落户，并将她的花瓣在轻风中慷慨地赠予左邻右舍。蟹爪兰顶端开出了艳丽的花朵。酸茄也回报了我们几十个果实。不同种类的菊花更是次弟开放，长久地妆点着这个小院。

丈夫有晨练的习惯，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起床，到运动场跑步20分钟后，回到小院，便挑起了水桶，他汲来井水，把水缸注得满满的。他对我说：“你尽管用吧，挑这点水我不在话下。”那时，他任职腾冲一中副校长，也是校刋《凤山吐翠》的主编，要花很多时间写稿。他刻蜡板刻得很漂亮，自然又增加了工作量。于是，他用篱笆把厨房一分为二，在里间放了一张书桌，从卧室里搬来他的单人床。这样，他便拥有了一个独立的温暖的小小空间，夜晚可以任情让灯光漂白了四壁。多次，他踱到小院中，嗅着芫荽脉脉的幽香，伸伸懒腰，然后点燃一支烟，在吞云吐雾中构思期刋的插图。于是，一期又一期的《凤山吐翠》，便诞生于这个小小的院落，扬名腾越，甚至流传到省城，引起一些文学青年的关注。

一年后，这小院更是花木葳蕤，群芳竞艳，美不胜收了。

文竹造型典雅，郁郁葱葱。日本矮脚海棠流光溢彩，似要溢出琼浆；一串红红得无羁狂放，似要把它的鲜红浸染邻近的花草；玫瑰花仿佛出浴的玉人，妩媚妖娆，芬芳四溢，引来蝴蝶的翩飞，蜜蜂的嘤嗡，小鸟的啁啾。秋棠红情绿意，妩媚动人。蟹爪兰叶茎层层叠叠，如火怒放。

酸茄树竟结出了几百个绿中带黄，黄里透红的果子，一个个，一串串，一团团，差参错落地垂掛在青枝绿叶间。我在树下凝望，果子在风中颔首，它仿佛是在对我细语：“不要摘下我，不要摘下我，我还要生长，我会给你更大的惊喜。”发着光，含着笑的果子探进了隔壁荫生尤婉家的围墙，枝蔓也任情地伸展，占领别人家的空间，引得尤婉高声地叫道：“小萧，你的酸茄漫进了我家的院子，我可要摘了啊！”我忙回答：“隨意摘，隨意摘。”

不仅尤婉荫生的饭桌上增添了酸茄这道美味佐料，而且来我家串门的女友，也被这深红色的果子所诱惑，她们喜滋滋地摘下来，掏出手帕包一包带回家。

空气中弥漫着温馨，小院充溢着蜜意。

下课后，我在小院中的圆桌上备课，改作文，看书。女儿是小学校宣传队的舞者和报幕员，很喜欢在小院阅读和背诗。“黄四娘家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咳，这诗句倒是有几分应时对景。一次，女儿蹑手蹑脚地进到小院，蒙住我的眼睛，要我猜她要给我什么礼物，然后骄傲地亮出她各种各样的奖状。

文革中累月经年积郁的块垒渐渐融化，失意、惆怅荡然无存。我似乎找到了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壤。

就是在这个小院中，我猛增了生存的本领，学会了醃制闻名遐迩的腾冲腊醃菜。

我还学会了做萝卜醡、茄子醡、焐豆豉，醃乳腐，包四角棕，甚至打开了卧室的玻璃窗，嗅着小院甜润芬芳的气息，踩踏缝纫机为丈夫和女儿做衣服。我想这景致，如果挹注入画，难说别有一番韵味。生活似乎越来越有滋有味了。

深秋时节，众花褪尽了它们的靓丽，菊花们却争奇斗艳地开放。这些菊花，有的是去年的宿根，又孕育出一片绚烂的生命，有的是循着节令当年扦插，当年便姹紫嫣红。记得侍弄过的菊花有甘菊、雏菊、白菊、墨荷、千手观音等等。它们有的分枝，有的不分枝，叶片大多卵圆形，叶片有锯齿。有的花瓣密抱如雪球，有的花瓣如纤纤玉指伸展，潇潇洒洒，风情万种。墨荷较为金贵。它花盘硕大，色泽凝重，红中带紫，紫中透黑。有一种君子稳重处世的风范。然而，我最喜爱的还是白菊。它花蕊微黄，花瓣雪白，而且白得晶莹，白得纯浄，白得纤尘不染，它淡仪淑容，清新俊俏，优雅傲霜，孤标亮节。

一个夜里，我偶然到厨房取水经过小院。彼时的夜色让人心魄摇荡。月色如洗，安恬任情地流泻，小院披上了一层轻辉。月光透过疏朗的酸茄树叶，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光斑，微风起时，光斑在空明如水的院落中跳跃，不由让人竟忘情地想去捕捉这空灵的倩影。菊花们也在风中起舞，腾挪跃动，摇曳生姿，尤其是那白菊，冰清玉洁，超凡脱俗，犹如花仙子翩翩下凡。

我感叹这秋的精灵，即便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慵懒和懈怠，也没有收敛她们的美艳。始终如一，殚精竭力，用美丽温暖点染人间，直至化为花魂。难怪她被列入“花中四君子”的名册，千百年来备受人们的歌咏。这时，菊花的精神才真正浸入了我的胸怀。不慕名利，洁身自好，恪尽职守，抱诚守真，信信行果，也成为了我人生的信条。

几年后，我调离了腾冲，依依不舍地跟这个小院道別。人生的每一个驿站，注定要丢失许多珍贵的东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曾经读过德国诗人荷尔格林的诗歌《人，诗意地栖居》。诗意地栖居，应该是演译爱情、亲情、友情，演译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存环境，以及人类创造的精神财富。而我，恰恰丢失了小院，从此再也没有获得过小院那种与自然景物零距离接触的、倾心地、朝朝暮暮相依相处的真实生活。能够聊以自慰的只是：我没有丢失在这小院中被感染、被熏陶、被浸润、被启迪、被升华的美好情操，我一生忆念着、守望着这精神的家园，心灵中蕴藏着一种朦朦胧胧的诗意。

哦，我的小院。

（图片：萧学庄、萧学玲、施文萃，部分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