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村里有个男孩,常常跑到东南村口,坐到坑沿那棵大柳树下吹口琴,从春到秋几乎天天如此。男孩叫阿香,十七八岁的样子,标准身高,皮肤白皙,身板挺拔,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那个年代的农村,这么英俊的小伙子,几乎无可挑剔,搁着现在也是一流的美男子。因为皮肤白皙,身材匀称,褪了色的旧补丁衣服穿在他身上照样合身耐看。</h3> <h3>盛夏时节,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到处蒸笼一般,远远近近的蝉鸣不绝于耳。吃罢午饭,那些男人们找个背阴通风的地方歇息了。树荫下,大门洞子里铺上草席呼打着蒲扇,袒胸露背,横七竖八。</h3><h3><br></h3><h3>唯独阿香却从不睡午觉。午饭后,悠然的去了老地方。他朝着裸露的老柳树猛吹几口气,挽起裤腿坐上边,悠悠的吹起来。阿香吹得十分投入,他眯缝着眼睛,黝黑的头发随着节奏在前额上甩来甩去甚是潇洒,腮帮子一鼓一瘪的。吹一支歌歇息一下,右手持琴用力甩几下,再撩起衣襟擦拭一番。看样子是为了甩掉琴孔里的口水。</h3> <h3>阿香的那只口琴,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非常简易的那种,几乎是儿童玩具,而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奢侈品,农村孩子有几个舍得买?至于阿香的口琴从何而来,他自己不说,我们也不便去问。依他家的状况,花钱买一只口琴根本不可能。</h3><h3><br></h3><h3>阿香没上过学,肯定不会识谱,所以调子也就没那么准确,即便如此,也足以让我们这帮灰头泥脸佩服的五体投地了。孩子们扑通扑通下一阵子坑,然后凑乎在阿香周围直愣愣地听他吹曲子,眼睛里透着羡慕或许嫉妒。阿香吹奏的无非当时的“流行歌曲”,比如《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娘子军之歌》之类,后来那年跟着看电影,学会了《红星照我去战斗》。</h3> <h3>阿香几乎天天中午去吹口琴,而且天天在那个固定的地方。其中,也没有鲜为人知的故事呢?起初谁都没有在意,当然也不是也不是我们十几岁半大孩子们思考的问题,只是羡慕好奇甚至隐隐约约的嫉妒。到底嫉妒什么呢?说不清楚。是那只小巧的口琴还是他那骄傲的吹姿?是那悠扬的琴声还是他挽起裤腿露出的白腿?是啊,那条腿修长白皙,长长的黝黑的汗毛显示着成熟男子的美。如果不看身上的补丁汗褟,谁也不相信他是地地道道的种地农民。</h3><h3><br></h3><h3>日久天长,人们似乎看出点什么门道:阿香的口琴吹的是他埋藏的心事,醉翁之意不在酒啊!</h3><h3><br></h3><h3>有心人从阿香吹口琴的位置和他偶尔的眼神,慢慢推测出他的心思,那眼神充满了难以掩饰的企盼,渴望,幻想,憧憬……一个怀春少男应有的所有眼神。因为这是那个年代,那个农村,那些农人少见的眼神。看来阿香暗暗的爱上一位俊俏的姑娘。沿着他投去异样目光方向望去,不远处,坑塘边那家那个叫秋菊的姑娘。</h3> <h3>秋菊多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类词语跟秋菊挨不上边,不过这女子却有那个时代农村朴素纯真健康的美。苗条的身材,肤色不是特别白却十分细腻,粉嘟嘟的瓜子脸蛋判若三月桃花,浅浅一笑两个酒窝,弯弯的眉毛下一双水灵灵传神的眼睛,两条黝黑发亮的大辫子甩在身后垂过臀部。那时,农村女子还没有文胸,秋菊胸部的凸起像一对白色的鸽子要挣脱瘦小的衣襟,两个花生米大小的乳头愈加明显。更重要的是这女子性格爽朗善良大方。我们无法用这个时代的标准去尺度,但是,那个年月,在俺村里她是最俊的,这毫无争议!</h3> <h3>阿香和秋菊都是一生产队社员,一对情窦初开的青年算不上青梅竹马却两情相悦。那时候,村受封建传统思想禁锢,自由恋爱是十分敏感避讳的话题,尤其是我们那样的小村谁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一旦谁家女子有了这方面的传言,必定“满城风雨”,遭人指责。“××跟人家跑了,伤风败俗”,主人颜面扫地抬不起头来,轻则断绝关系不许上门,重则闹出人民,酿成悲剧。</h3><h3><br></h3><h3>因此,阿香和秋菊只有彼此心中有那么点意思,或许叫做暗恋吧,绝不敢卿卿我我,作出半点超越常规的举动。一起劳作是趁人不注意过一个眼神,传递农具时故意蹭一下手……顿时脸颊挂上红晕,心跳加速,下意识地低下头掩饰一下。</h3> <h3>纸里包不住火,久而久之,有人揶揄他俩的事情了,多嘴的娘们把话传到秋菊他娘那里。于是,一场风波不可避免的发生了。</h3><h3><br></h3><h3>秋菊他爹是党员,大队的民兵连长,属于“四职干部”。得知这事后首先是关了秋菊的“禁闭”,不许出大门,然后谋划着对阿香的报复。阿香他爹是戴帽的“四类分子”,所以,两个孩子不禁有世俗的眼光,更存在门不当户不对的巨大反差。</h3><h3><br></h3><h3>一天晚上,秋菊他爹把大队书记请到家里,盛情款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对书记说:“咱村里最近不太安宁,巡逻打更队晚上经常碰到异常情况,据说,阿香他爹你小子不老实,有向队里大牲畜投毒的意思”。书记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有这等事?”“的确是有”秋菊爹煞有介事的说。</h3><h3>“这还了得,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要马山采取强硬的措施”。书记红着脸,坚定的口吻。</h3><h3>“就说嘛,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阶级敌人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就”,秋菊他爹不失时机的加把火。</h3><h3>“这样,明天晚上组织全村专题批斗会,后天公社大集,组织学生和贫下中农代表带那老小子游街”。</h3><h3>就这样,一场场批斗会开始了。</h3> <h3>批斗会进行到第三天晚上,秋菊他爹又把大队书记请进家里,好吃好喝。</h3><h3>“书记,你看这几天的批斗还是管用的,村里安静了不少。可是,听说阿香这小子也不老实,在村里怪话连天”。</h3><h3>“那就等下一个大集把阿香也带上,他爷俩一起游街,再不行就报告公社公安特派员把他抓了”,书记态度明朗。</h3><h3>两个人说话谁都没在意,这话恰巧被过去倒水的秋菊妹妹二妮听到了。二妮悄悄地把话说给了姐姐秋菊。</h3><h3>“妹妹,你听我说,咱不能坑人家。你偷偷溜出去告诉阿香,让他赶快跑,跑到越远越好”。</h3><h3>阿香闻听此言,大惊失色,他收拾简单行装连逃往东北。</h3><h3><br></h3><h3>从此,小村东南那棵大柳树下,再也看不到那个吹口琴的男孩了。</h3><h3><br></h3><h3>半年后,秋菊疯了。他爹把她许配给东乡里一个比他打十九岁的老光棍。一年后产下一个男婴,秋菊却因为难产死掉了。</h3><h3><br></h3><h3>五年后,分田到户的第一年秋后,阿香从勤得利农场回来了,截然一身。依然是那么英俊洒脱,只是胖了,成熟了,穿戴整齐了。</h3><h3><br></h3><h3>听了秋菊的遭遇,阿香潸然泪下。黄昏时分,天空骤然落下雨滴。他惶惶然走到那棵熟悉的老柳树下,老柳树的枯枝干瘪的伸向池塘,仅有的几个枝条在细雨中拼命地摇曳着,池塘里清冷的秋水泛起一圈一圈涟漪,漂浮在水面的黄叶随着水波摇来摇去。阿香望着细雨中袅袅升起的烟岚,再看看眼前熟悉的柳树、池塘,五味杂陈。他依偎着苍凉老柳吹响了那只久违的旧口琴。琴声里充满了悲哀荒凉和无奈,阿香眼睛里充满忧伤凄惨和惆怅。</h3><h3><br></h3><h3>三天后,阿香匆匆返回东北勤得利农场,一去就是四十多年,直到今天再没有回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