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最近几天,有一位“流浪的国学大师”在抖音走红。这位上海街头的流浪汉,蓬头垢面,但却能在嘈杂街头认真阅读儒家经典,且能娓娓而谈。与这些视频同时走红的,还有“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这一句评语。<br></h3><h3>我也认真看过相关视频,说一说感受和想法。</h3><h3>总体来说,这位“流浪大师”应该是流浪界中最爱学习的,而且,学的是国学、儒家经典。无论如何,这种热爱学习的精神,尤其是在艰难环境下依然如此热爱,都是值得赞赏和鼓励的。</h3><h3> 但是,从其所阅读的书籍,阅读方式,以及他所对经典的阐释来看,这位大师,应该只是一个国学发烧友,一位刚入门的学习者,尽管有一些学习心得,但是,还远称不上深刻和准确。</h3><h3> 这位流浪者所展示的书籍,都是初学者所用的现代人译注版,而且都很新,不是经过多次阅读的那种。但凡对传统经典有了深入地了解,就会知道,现代人的译注充斥臆断、扭曲和胡扯,是决不能信赖的。研究儒家经典,一定要越过现代人,研究古人的注解,唐朝的、宋朝的,明朝的,清朝的,尤其是清朝的。我之前多次给朋友提建议,学习儒家经典,一定要看清朝的注疏。因为清学的核心在考据,在文字考据上是集大成者,一书在手,就能详知一字字义在历史中的流变。</h3><h3> 譬如,《论语》一定要看刘宝楠的《论语正义》,《孟子》一定要看焦循的《孟子正义》,《尚书》一定要看孙星衍的《尚书今古文注疏》,《诗经》一定要看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礼记》一定要看孙希旦的《礼记集解》,《左传》一定要看杨伯峻的《春秋左传注》。杨伯峻应该算民国人,但学风继承了清朝考据学。</h3><h3> 但绝非说,只看清朝人的注解就够了,依然不够,因为清朝也有清朝问题。大家一定要知道,中国整体上对经学信心的崩溃,就是在晚清发生的,与考据学有着密切关系。对清朝人所极力批判的朱熹,也是务必要看,《四书章句集注》必要反复阅读。如果有时间,还要看看《朱子语类》、《朱子全集》,这些都是大部头。</h3><h3>也不是说,现代人的译注一定不要看,也得看,尤其是对文言文能力比较低的初学者。但是看现代的注解,心里一定要有个念头,这里充满陷阱和错误,这不是经典本身,一定要去古人的版本里去求证。直至你什么时候开始以读现代人译注为耻,才说明你真正入门了。显然,这位大师尚处于以现代人译注为主的学习阶段,尚处于以读现代人译注为荣的阶段。</h3> <h3> 关于这位流浪者对经典的诠释,我注意到两段。一段是关于“不与民争利”的,一段是关于《论语》与《左传》的关系比较的。“不与民争利”是中国古代最核心的政治原则,其真正的版本是“不与民争业”,最早出现在董仲舒对汉武帝的《天人三策》中。实质指的是产业分工,是说做官从政的人,不允许再从事其他任何产业,这样就逼出一个独立的专业——政治业。但是,司马迁将其改成“不与民争利”,就产生了误导,变成了对“利”的不争和轻视,看轻名利的意思,变成了利益分配问题。这位流浪者对“不与民争利”的理解也是停留在这一流俗的水平。在讨论《论语》和《左传》时,这位流浪者说,在科举考试中,多以《论语》为题,但却很少以《左传》为题,原因是《论语》太薄、太简单,《左传》太厚、深奥。这就是完全不了解中国经学史,不了解《四书五经》轻重关系的外行话了。</h3><h3> 《四书》之所以被排在《五经》之前,绝非因为《四书》简单,而是因为它们本身的重要,比《五经》更重要。只有真正理解了《四书》为何比《五经》更重要,你才对中国的传统学问才达到了一定的水准和境界。</h3><h3> 从西汉的经学史来看,《左传》的出现本来就很晚,而且一直被人质疑。直至东汉,此书才开始被重视。而且《左传》的特点恰恰不是深奥,而是简单和流俗。内容多、书厚并非因为深奥,而是补充了大量的历史事实、历史故事,甚至很多迷信的故事。《春秋》三传,《公羊》和《谷梁》都偏重义理,书也薄,唯独《左传》偏重补充历史事实、讲故事,是大部头。要说深奥,也是更注重义理发挥的《公羊传》最深奥,但是《公羊传》在西汉时的地位却远非《左传》能比。大名鼎鼎的董仲舒就是公羊家。</h3><h3> 历史上,《左传》在《春秋》三传中位处末流,这并不是说它所补充的历史事实不重要,当然重要,但是《公羊》和《谷梁》所讲述的义理更重要,这就是所谓的“春秋大义”。“春秋大义”重在大义,而非春秋。而《论语》在西汉的地位又是超越春秋三传的。西汉末年大儒杨雄认为,《论语》是所有的传中最重要的,即“传莫大于《论语》”,因此他模仿《论语》而作《法言》。</h3><h3> 所以,真正值得关注的并非这位流浪者本身,而是他能够被安上大师的标签而迅速成为网红这一现象。真正值得研究的,不是这位爱学习的流浪者,而是那些追捧这位流浪者的人,因为他们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而且都是代表着中国未来的年轻人。</h3><h3>总体而言,可用两个词来概括和形容这一现象:渴望和无知。渴望是说,现在的年轻人的确渴望国学大师的存在,渴望真正的儒家大师的存在。无知是说,现代的年轻人,对传统的经典,对《四书五经》太陌生了,太无知了。</h3><h3>无知让人失去判断力、辨识力,而渴望则让人去追求,去想象,两者的结合,则是错误的美好虚构的出现,然后将这种错误的虚构投射到现实中的人和事之上。这位流浪汉秒变国学大师,就是一种错误的美好虚构,是年轻人将自己的错误的美好虚构投射到他的身上。因此,这位大师并非真正的大师,而是虚构的大师,是错误而美好的虚构。这位流浪者被选中而成为眼下年轻人的渴望、愿望的承载者,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或者错误的美丽。</h3><h3> 但凡被渴望的东西,都是一定被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年轻人群体性的渴盼和追求国学大师,意味着中国的价值已经在深层已经发生了变化,更崇尚传统,崇尚传统的学问和智慧,崇尚传统的经典。这是中国正在向传统回归的有一个例证。</h3><h3>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学问、智慧是和财富无关的,甚至是负相关的。在中国历史上,凡是被尊重的大学问家,绝对没有大富豪,一般都是不富裕的人,甚至穷人。孔子的周游列国,实质上是流浪列国。庄子有时穷的都揭不开锅,陶渊明也一身清贫,与草庐为伴。这位流浪的国学发烧友的流浪特征则与此相合。</h3><h3>同时,中国还有“礼失求诸野”的传统,认为真正的大学问不在庙堂,而在江湖。事实上,《五经四书》在西汉初期朝廷一本也没有,都是从民间征集的。这不是秦始皇烧书的事,这是当时中国学术的实情。即便在秦朝,主要的书也是在民间吗,而非朝廷。因此,秦始皇烧不了几本书的,但这事却让他成为一个背锅侠。这是“小丑在殿堂,大师在流浪”的深层历史背景。这位流浪者身上的标签也能够与此相合。</h3><h3> 当下的年轻人,之所以对传统经典陌生和无知,到不在于他们自身,而在于我们的教育系统。我们当下的教育系统,实则起源于辛亥革命之后,其基本理念是否定中国文化,引入西方文化。我们教育告诉孩子们,中国文化是落后的,因此在1840年就挨打了,被西方列强打。中国要想不挨打,即必须摆脱落后,必须否定和摆脱儒家经典。</h3><h3> 也就是说,在中国的学术和教育系统中,传统经典是没有地位的,不是被彻底否定,就是居于边缘。“小丑在殿堂,大师在流浪”,可以改成“西学在殿堂,中学在流浪”,这是中国学术和教育的现状。</h3><h3> 是中国的教育系统造成了当下年轻人对传统经典的陌生和无知,而这位流浪者的流浪形象,则的确暗合传统文化、传统经典在当下中国学术界的真实遭遇。</h3><h3> 这位流浪大师,还让我想起了若干年前的国学大师于丹,此人凭借央视的百家讲坛而晋身网红。昔日之于丹与当下之流浪大师根本相同之处,都是错误而美丽的虚构,反应着近来之中国对真大师的渴望,对传统学问的渴望,同时也反应着对传统学问和经典和陌生和无知。</h3><h3>但是,于丹是大学教授,而流浪大师则流落街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中国对大师的虚构,已经由庙堂转向江湖。虚构大师的下沉,也反映着中国的进步,反映着年轻人对主流学术系统的藐视。</h3><h3><br></h3> <h3> 当年轻人开始普遍藐视主流学术系统时,开始普遍认为“大师在流浪,小丑在庙堂”时,以否定中学宣扬西学为基础的主流学术系统将失去权威,必然将被变革和替代。</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