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从屋里走向屋外,又从屋外回到屋里。</h3><h3> 桌子上是自己喜欢的书。浮尘穿过窗纱,到桌子上方,又落到书上,尘蒙心头。一层。不拂去它,这几天的沙尘太重。铺开纸,笔蘸上墨,似乎想写几个字,又把笔拿到池边心无百聊的洗去。一脑袋的浆糊,水多面少的那种。从堂屋门到院外不过八步,双脚如铅,从未、也不想走出这四分的院子。</h3><h3> 父亲肯定不想我这样子的。用父亲的话说,这叫没出息。</h3><h3> 就是出去,也要到晚上:白天,别人看见我这副形状岂不笑话,夜晚静,又少见些杂乱的东西。贾鲁河堤东段是最佳处。</h3> <h3> 就是这贾鲁河的河滩,小时候在这里放过羊,那时候跟随爷爷一起,这是最早的记忆。确乎是一群羊,有十六、七只的样子,我手拿着用来赶羊的鞭子,走在路上竟然睡着了,睡着了还走着,现在想来可笑又不可思议。又追寻着、盼着小时候的福份。</h3><h3> 从贾鲁河大桥南端向东,过斗虎营属地,一直到杜庄,其间堤长数里。两旁以柳为主,杂木为宾,堤路蜿蜿蜒蜒,幽静而遂,稀见常人往来。我们这样的孩子却是这里的常客,也似乎是这里的主人。</h3><h3> 庄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男孩女孩都有)来这滩里割草,割的多了的话,父亲会来接。那时草也穷的变得难割,有草的地方有水,有水就常有蛇,我偏又是看见蛇浑身就起冷疙瘩的人,一般情况下很少满篮而归,却很少见父亲的责怪。</h3><h3> 现在的河滩,十分的空旷,十分的“貌美”——两岸的柳早已不在,有二十多年了罢。也不尽然 ——开发河堤的工程不知何因停下了,遗留的不规则的土堆长满了芦苇,头戴白发的过了一冬,现在仍不知所然地立在那里,满是。这不影响看到对面的滩——小时候割过草的,也不影响看到对面康复医院的虹霓招牌,似乎还能听到与光一起穿过窗户的呻吟。</h3><h3> 夜,太静,空旷。</h3> <h3> 父亲是正月初五住到医院的。</h3><h3> 他的身体年轻时就不好,在生产队时虽然是数一数二的农活好把式,却没有干过长时间的十足重的体力活,这便劳累了我母亲,以至于我母亲比他走的还早四年。也是由这样,我幼年的家境是困难的,好在我母亲太是勤劳,总在无倦的劳作,没有让我们家穷的到倒数第一的地步,我感激并感谢我的母亲。</h3><h3> 父亲还有不好的地方:他年轻时的不好以为是“鬼”闹的原因,害得母亲常常请神婆为他驱鬼,驱鬼时香祭俱齐,在神婆的念念叨叨中母亲和我们五个儿女都跪在地上,虔诚地叩头,磕了又磕,现在想来这是十分迷信也是十分荒谬的事情。父亲或许是忧于家境,恐无力养大我们姐妹兄弟的缘故,常在夜间不定时出走,又害得母亲发现后便立刻去寻他,姐姐是大的,随母亲去寻,我们几个就惊恐地在家里等。灯是不点的,哪怕再黑的夜——煤油太贵。这又是父亲的不好,那时候总在心里想:你为什么不能振作或者坚持一下呢?</h3><h3> 他冰冷的身体躺在大哥家堂屋,我在灵堂前独自陪父亲,我移去覆在他脸上的黄纸,看着他消瘦的面容,百感相集,泪流如涌,不能遏止,唯无声、无息。父亲万般的不好,于此时此刻都不存在,没有了,他终究是我的父亲。</h3><h3> 还好,父亲的面容安静又安祥,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h3><h3> 初五的下午,父亲还在老三的院子里散步,近晚饭时突然说腰疼,看样子是疼的厉害。这是万万不能耽搁的,叫了救护车,我们姐弟五个聚在了医院。</h3> <h3> 人生的无常酷似天生的风雨,人生的难料亦如云之聚散。</h3><h3> 父亲虽然年轻时身体不好,老来身体倒比别人好的多,很少有什么大的毛病,以至于在我们石桥村几千人口之中,年龄位居第一。也常听得别人说道:“看三妮年轻时那样,骨头早都应该沤没了,现在的身体还真好,把恁多的人都熬到那边(阴间)去了。”父亲的上面有两个姐姐,父亲排第三,我的爷爷大概怕他有什么不好,或者娇珍于他,就给起了“三妮”的名字。父亲的大名是“荣庭”。</h3><h3> 父亲入院后各项检查并无明显的什么疾病,医生说住院观察一下,也只能如此。此时的我们姐弟几个竟然都没想到父亲已时日不多,或许,做儿女的都不愿意这样罢。</h3><h3> 在医院的头十多天,父亲境况见好,不是那么的疼,医生劝说让出院,虽当时不知原由,姐弟们着实是心里踏实了些。接下来父亲不知缘由的又喘了起来,越来越厉害,转到了抢救室,药水昼夜不停地输着,监护摆满了床头。直至到后来两天内父亲已说不出话来,医生问我们是让父亲老在医院或是老在家中。</h3><h3> 现在想起来,父亲最后的八天是痛苦的:坐起不能撑下三分钟的时间,而躺下更不能静卧一分钟,如此反复。我们当时还是不曾想到他会离开我们:父亲的日常起居都是自己自理的,他又怎么会死去呢?我们姐弟的精力也消耗的很了,劝他安静,父亲却骂我们滚。他的脾气还和以前一样,对我们的话稍不顺心就会骂我们。父亲还提到母亲,说要是母亲活着,伺候的比我们要好,这是实言。我说过父亲:你年轻时要不是那样折腾母亲,母亲也不会死那么早。我对父亲说这样的话,现在很愧疚,木已成舟。</h3><h3> 在别人眼里,在母亲眼里,在父亲眼里,我姐弟都是孝顺的孩子。由于我的原因,至现在都没能够让妻子用上空调,我给父亲装上三年了,我不说感恩,至少不能让我姐我哥说我是父母的不孝之子,做子女的也应该是这样的罢。父亲自有不好的地方,实话是他的好却远比他的不好要多的多——人好的方面都是一样的,不好的地方总有各自的不同。我不忘他踩着一脚厚的雪驮着我去给我看肚子疼。我倒是忘记了我八岁时手被炮竹磞裂了虎口,父亲不管我——虽然是大年初一,他或许是心忧,而我却又偏偏拾炮竹被炸了手,是给他堵上添乱罢。父亲始终没有起床看一下我。我在数九寒天中只有痛着、瑟瑟着。是大姐独自用拉车拉着我去当时的县医院去看的,五点炸烂的手,八点医院才上班。这是给父亲守夜时我姐谈到的,情景也似乎没完全忘记。守夜的几个晚上,我们说的都是小时候父母过的日子是如何的,父母又是怎样对我们施爱和训斥的。</h3><h3> 父亲出殡的那一天,二月初六,按俗排三。我没哭。我反感于哭的越痛就越是孝子的观念。与其人去后嚎啕,不如生前递一杯温水;与其亡后流涕叩首,不如在时端上热饭一碗。我们姐弟仅是做到了作为人子的最基本的本份,虽是依能力而及,却仍免不了自责。</h3><h3> 人生易老,安有不去的道理。</h3><h3> 给父亲置办的棺木和母亲的完全一样。父亲的棺木现在和母亲的并排了。我不知到底有没有天堂。父亲和母亲终于又在了一起。</h3><h3> 月亮落下去了,夜更黑。明日是初十,父亲的一期,该置办了。</h3><h3> 推开大门。又推开父亲的门,打开灯,看看父亲睡下了没有。父亲不在。父亲在老大家或许是在老三家已经睡下了。</h3><h3> 泪早已是落下来了的。</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