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广平

<p>(一)从县城回老家的大巴车沿盘山公路绕着圈地缓缓行驶,车窗外的春雨一阵疏一阵密,将初春的山谷浸染成一片空濛的浅绿色,天青色的天际传来几声布谷鸟叫更显得山谷幽静深远。我在村口下了车,迎面一阵风吹来,顿觉寒意阵阵,我缩一缩脖子,背好背包沿着小路往村里走。云雾将远处黛青色的山隐去了半个山头,村头的几株老柳树依依的枝条也笼起了团团黄绿色的云烟,路旁星星点点的野草却一棵棵昂起嫩嫩的头儿,贪婪的接受着这场春雨的洗礼。</p><p>路上行人稀少,我沿着汶河岸边的小路往家走,一抬头,发现在河岸边的草滩里新添了一座新坟,春雨将新土染成了深褐色,插在坟头的白幡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似有说不出的孤寂。村里是谁又过世了?自从我去了县城读书,老家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仿佛正在从脑海里悄悄地隐退,对老家我有了说不清的生疏感,这让我既惶恐又内疚。</p><p>回到家,不等我开口,娘边接过我手里的背包边开始细数村里近段时期的新闻:“村西头的吴老二从云南买回来了一个媳妇儿,还带着俩娃呢…..对了,哑巴死了,你放羊的五子叔发现时,哑巴在他的小屋里都不知道死多久了,真是可怜……”</p> <p>哑巴家离我家不远,据说哑巴不是天生的,在他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无钱医治,就在家里熬着,后来烧退了,人却再也不能说话,好在他的耳朵还是能听见的,因此他比别的哑巴更机灵一些。说起来哑巴的命比黄连还苦,灾难接二连三的发生在他身上。先是八岁那年,哑巴爹去南山采草药的时候从悬崖上跌了下来,等乡亲们闻讯赶到时,哑巴爹身子都凉了,沾满黑褐色血迹的草药散落了一地。哑巴娘拉扯着哑巴和弟弟天天哭眼抹泪,忧郁成疾,不出两年一病不起也撒手人寰了,只剩下十岁的哑巴和七岁的弟弟。</p><p>哑巴娘出殡那天,乡亲们看着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无不伤心落泪,可哑巴搂着哭喊着找娘的弟弟,眼里竟然没流一滴泪,他表情呆滞的望着远山,眼神里透着一份坚毅,哑巴似乎在那一瞬间就长大了,他成了又当爹又当妈的家长,成了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p><p>第二天,哑巴把弟弟收拾妥当送到学校,就扛起比自己个子还高半截的镢头随着社员去生产队下地干活了。叔叔婶子们心疼这个没娘没爹的孩子,安排哑巴干些轻省活儿,可哑巴倔得很,他是那么的勤快和懂事,专抢累活干……</p> <h3>(二)</h3><h3>山头的杏花开了落,落了开,转眼间哑巴已是健壮的大小伙子。公社撤了,村里把土地分包到户,哑巴的干劲儿更足了,他在房前屋后,田边,地头都栽上了花椒树,秋天一到,远远望去红彤彤的一片,连空气中都氤氲着花椒特有的清香,这可都是钱呢!哑巴搓着被花椒刺扎地全是针眼的双手,和乡亲们“唔唔呀呀”的比划着,眉眼里都是笑。这一年弟弟高考落榜,哑巴不舍得让弟弟跟着自己在地里受累,就让弟弟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城里打工。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自然有好心人上门给哑巴提亲。对方是邻村的,长得还算俏丽,就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落了残疾。其实在村里过了年唱大戏的时候,站在人群里看戏的哑巴注意过这个老是拿眼瞄他的姑娘,哑巴心里是钟意的。可是弟弟眼看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还是把自己的事先沉沉吧,哑巴回绝了这门亲事。</h3><h3>哑巴开始张罗弟弟的亲事,接连几家的姑娘对弟弟倒没啥意见,就是接受不了这个贫苦的家。等媒婆回来比划着和哑巴说明对方心思的时候,哑巴急得额头两侧的青筋暴起,他指着院子里那座低矮的茅草房拉着媒婆的手:盖!盖大瓦房!媒婆懂了哑巴的意思,笑嘻嘻的走了。</h3><h3>说盖就盖,不久一排崭新的红瓦房落成了,弟弟的亲事自然就有了着落。新媳妇过门儿那天,哑巴忙里忙外,看着打扮一新的弟弟给客人们分着烟卷儿,哑巴眼圈红红的。家里有了做饭的,哑巴更勤快了,本指望日子更好过一些了,可好景不长,弟妹开始嫌弃哑巴在家里碍手碍脚,吃得又多,先是一到吃饭的时辰指桑骂槐的对着家里的鸡、狗一通乱骂,后来干脆就把干粮收起来,留在饭桌上一个或是半个馒头。哑巴从不给从城里回家探亲的弟弟告状,他怕弟弟为难,只要弟弟小两口恩恩爱爱的,哑巴能忍。实在饿得受不了,哑巴就去山上找野菜、野果吃,从前那么苦那么难都过来了,这些算不得什么,只要弟妹真心疼弟弟,哑巴心里没啥。</h3><h3>弟弟三两个月才回家一趟,见着自己媳妇儿就像蜜蜂见到了蜜,恨不得把她一口吞进肚子里。每次回来媳妇都娇滴滴的哭眼抹泪对着老公诉苦,有时说自己一个女人家家和血气方刚的大辈哥住一个院子里,又是个哑巴,天天晚上好怕,再说外人嚼舌根说闲话哩。有时又说哑巴吃得忒多了,烙几张饼,还不够他一人塞牙缝的哩。家里的几百斤麦子全让哑巴给造进去了。起先弟弟总替哥哥辩解几句,说没有哑巴哥哥就没有咱这个家,他虽然不会说话,可通情达理灵性着哩。媳妇儿就嘟着嘴儿,把脸扭向一边生闷气,弟弟百般的哄劝方才罢休。终于有一天,在弟弟再次回家的时候,媳妇儿哭得梨花带雨,边抽噎边说:“有天晚上我在堂屋里洗澡,看到窗外有人影往里瞅,今天你不把哑巴撵出去,我就回娘家,我没脸在这里待了,你和你的哑巴哥哥过吧……”弟弟听了血直往脑袋上冲,他跨出堂屋门去找哑巴,却看着哑巴正蹲在东厢房门口低着头拿着根树枝划拉地上的蚂蚁,他用树枝在蚂蚁中间划一道线,蚂蚁纷纷绕开那道线,可不一会又聚到了一起,相互用触角碰触着。</h3><h3>“哥,咱们分开单过吧,你和弟妹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方便……”哑巴冲自己的弟弟凄厉的笑了笑,平静的去了院子外放杂物的小屋,弟弟跟过去才发现哑巴不知道啥时候早把屋子收拾好了:几块大石头撑起的木板床、一个柴火灶、一个小水缸、靠墙用两块石头撑起的一块长形的青石板,上面摆着一副碗筷……弟弟看着这些心头一热:“哥……”哑巴冲弟弟笑笑,比划着告诉弟弟:家分开了,地里的活你媳妇做不来的,还是我来干,你放心,我不会进咱家这个院子的……弟弟懊悔又无奈的一跺脚,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哑巴双手抖动着伸出来想像小时候一样抱抱弟弟,但犹豫半天终究还是把手放下了……</h3> <h3>(三)从我有记忆开始,哑巴就住在这个黑乎乎的没有窗户的小屋里。谁家有孩子不听话,就有大人训斥:你再不听话,就把你关到哑巴家里!再调皮哭闹的孩子一听这个也就立马不闹了。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哑巴却一年年老了。尤其是有一年秋天哑巴在摘花椒的时候,一脚踩空跌落到树下的石堆上把腰摔坏了。哑巴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靠着乡亲们东家一口西家一顿的接济才算挺过来,可从那以后哑巴就佝偻着身子直不起腰了。农闲的时候,哑巴也从不闲着,他不是去东家帮着掰棒子粒,就是去西家帮着编荆条筐,人家不过意备好饭菜招待他,可哑巴任凭主家怎么劝,谁家的堂屋他也不进去,就在院子里把活儿干完把饭吃完,然后把筷子整整齐齐的摆在碗上,放在院子里悄悄地走。</h3><h3>放了学,我喜欢蹑手蹑脚的从裂了的门缝里往里瞅哑巴那黑洞洞的家:土墙被烟火熏成了黑亮色,贴在墙上的灶王爷卷了角却依旧乐呵呵地笑着,床上胡乱堆着一床蓝印花的被子,蛰伏在墙缝里的壁虎机警地快速在墙上爬过,有时会有老鼠漫无目的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有时,哑巴会躺在床上,夕阳把几缕金光透过门缝洒在哑巴满是皱纹毫无生气的脸上,我觉得哑巴好可怜。</h3><h3>尽管我屏着气,可哑巴还是能用异常灵敏的耳朵捕捉到躲在门外的我,他下床去摸挂在墙上的那个破竹篮,里面有他不舍得吃的山核桃、皱巴巴的干枣、邻居送给他的几块点心,我才不要呢,这些玩意儿带着哑巴屋里烟火熏过的味道,转身我就跑没影了。徒留下站在门口发呆的哑巴,我想哑巴是想他弟弟和侄子了吧,自从前几年弟弟在建筑队当了包工头,把媳妇、儿子接到了城里,哑巴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h3><h3>回到家我又觉得不忍心,转身拿起娘早已备好放在桌上的菜包子,给哑巴送过去。哑巴高兴地唔唔呀呀,让我在他家唯一的板凳上坐,我才不哩。我把包子放下扭头又跑远了。</h3> <p>(四)去县城读书以后,我见到哑巴的机会更少了,有时周末回来,看到哑巴在门前的石凳上坐着,一幅蔫蔫皱皱的模样,他似乎在等我,又似乎不是。我呢,高兴了就和他比比划划的聊一会,不高兴了就低头装作没看见他,匆匆地回家去了。</p><p>随着高考的来临,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每天在书山题海里的我也几乎想不起哑巴这个人。曾以为哑巴和他的小黑屋会一直在,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哑巴就不在了。</p><p>第二天返城的时候,路旁的连翘花开得正盛,我顺手折了几枝编成了个花环,路过哑巴的墓地时,我去看哑巴。一块简陋的青石立在坟头算是哑巴的墓碑了,我把花环放在青石上,仿佛又看到面容苍老的哑巴想靠近我又不敢靠近,讪讪地笑。</p><p>远处蛋黄似的夕阳正往村西人家的屋后躲藏,把无数碎金洒向村边的汶水河里。河水静默着,小山村也静默着,我知道以后再没人提起哑巴,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没有来过一个哑巴一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