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泪

和光同尘

乱世飘萍，浮生若梦。梨园的伶人们更是比常人多了一生半生，多了几许爱恨情仇，多了几回悲欢离合。

故事要从1929年（民国十八年）冬说起，“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李碧华的开篇一如既往的毒舌，但帷幕拉开后，剧情演绎的却是人间最难得的婊子有情，戏子有义。

那个冬天地冻天寒，天桥耍把事的京班关师傅是妓女艳红要找的人儿，为了让儿子进班学戏有个出路，艳红生生用菜刀剁下儿子小豆子的六指。这一刀了断她和儿子的母子情缘，也了断儿子的尘世牵绊，小豆子梨园的苦难人生由此开始。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的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不过，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傅满意了。

学戏自然是苦的，就像关师傅日日念叨：“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儿时的记忆总是与“唱念做打”相关，特别是挨师傅“打”的相关。打得皮开肉绽，打得涅槃重生。也像童年小师兄那句疑问“要想成角儿，得挨多少打啊？”小师兄终究没有挺住，自己没了。

小豆子挺住了，真的成了角儿！大师兄小石头挺住了，也成了角儿。小豆子为何能挺住？不光是凭着自己的凤眉杏眼，楚楚动人，娉婷婀娜，万般风情，更是凭着小石头师兄的关怀呵护。他是他的倚靠，他是他念想，靠着念想他成了。

他成了西楚霸王爱妃虞姬程蝶衣，跟他演对手戏的大师兄段小楼，自是霸王项羽了。一生一旦，誉满京城。从此，一出《霸王别姬》唱了五十年，唱了半个世纪。

小楼意外娶了菊仙，蝶衣负气开始唱独角戏，《拾玉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游园惊梦》……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哪一出都是蝶衣的拿手好戏，可却唱的暗自神伤，孤芳自赏。

他们一起走过了民国时代、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三反五反、抗美援朝，虞姬霸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命运还是百转千回的交织在一起，当中还夹着一个有情有义的妓女菊仙，三人的关系从微妙而变得唯美。

一场文化大革命，残酷的社会动荡彻底把他们分开了，面对霸王的“背叛”，虞姬痛不欲生。再有不舍，再有无奈，也只能屈于命运的安排。只是应了一句戏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李碧华说，“帝王将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就这两张脸。”

1982年，他们重逢了。“北京京剧团”访港演出，“渡江自保”的霸王小楼在香港意外见到了虞姬蝶衣。此刻，蝶衣耳畔又响起了几十年前的老话，“人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啊！”“不疯魔，不成活……”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剧场又传来虞姬如泣如歌的声音，又重现蝶衣如痴如醉的幻影。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妃子你，不可寻此短见！

妃子你，不可寻此短见……”

虞姬曾对霸王说，“师哥，说好了是一辈子的，少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是一辈子。”看似任性的从一而终竟然成真，终于如虞姬横剑自刎一般，蝶衣化蝶飞去。

戏台上的虞姬，就此别过霸王，就此别过人间……虞姬和蝶衣本就一人，蝶衣也就此别过小楼，就此别过梨园，化作一滴梨花泪。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

道他君王情也痴。

天生丽质难自弃，

长恨一曲千古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