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的承诺

越鸟南枝

邻居是包租婆，年复一年不知换了多少租客。2015年春，又住进一位神秘的租客，这租客从来不与人打招呼，进出前后总围着那么四五只小狮子狗，俨然一狗帮主。路人均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帮主不动声色，我行我素，仿佛视野里除了那五只狗外再没什么了。

因为母亲爱狗，印象中家里也一直养着狗。所以，从小我对狗便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几只狗的到来，让我的生活平添了几分乐趣，但凡见到它们，总喜欢逗逗玩玩，顺便喂上几口好吃的。慢慢地这几只狗便与我熟络起来，见到我总会摇着尾巴跑过来向我献殷勤，听我的口令作出各种各样惹人怜爱的动作。

半年后的某一天，狗帮主终于露出笑脸与我搭讪：“你喜欢狗？”我说，“喜欢！”并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养这么多狗？帮主微笑着说:“这是命里注定的，是缘分，天意不可违背”。闲谈中，他向我打开了话匣子。帮主姓陈，河南人，是个退休工人，因儿子报考我们这儿的公务员，考取后，便随儿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南方小县城。刚买房还未装修，现暂在这租住一阵子。

老陈说，他以前不喜欢狗，也不养狗。临近退休，厂里安排他到郊区守仓库，因离家远就在仓库独自开伙。2011年夏天，一只将要分娩的小狮子狗突然来到仓库，整天尾随着他，撵也撵不走，看它可怜巴巴的样子，便给它一些吃的，说也奇怪，这狗吃完立马就走。此后，它每天都来，老陈心想自己在这荒郊野外也没个人说说话，就将它当个伴吧，于是专门为它做个狗窝，可这狗只找吃，从不过夜。后来，因家里有事，便请假回去几天，等他回到仓库时，狗却不来了，心里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第二天，仍不见狗的影子，老陈心里忐忑不安，总想这小东西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吧。接连两天不见狗的影子，老陈坐不住了，在仓库周边不停地喊，不停地找。第三天，在距离仓库约500米的一个水泥管中发现了五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他猜想，这一定是小狮子狗刚产下的仔了，于是，便守在洞口等待狗妈妈的出现，直到太阳落山也不见母狗回来。再细看这些小奶狗，一个个饿得哼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已出现脱水现象。老陈不敢怠慢，赶快回去把未喝完的奶粉冲了一大碗来，一个个瓣开嘴巴灌，看狗仔们喝得差不多了，才安心回去休息。

可人躺在床上，睡意却全没了，心想要不把狗妈妈找到，这五个小生命是绝对活不了了。第二天一大早，老陈喂了狗仔后便扩大了搜寻范围。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仓库后山的垃圾场发现了这只小母狗，只见它气息微弱、生命垂危，见到老陈，想摇下尾巴的力气都没了，稍动下便直楞楞垂下来。老陈走近一看，原来是被猎人支放的铁夹子夹住了。狗的脚因不停挣扎已血肉模糊，不少蛆虫在伤口周围蠕动，又在野外饿了这么多天，现仅剩口气了。老陈三下五除二把铁夹子撑开，抱着小母狗就往狗窝跑，来到狗窝把它放在宝宝们身边，小狗仔们一窝蜂哼哧着过来寻奶吃。老陈赶快拿狗仔们喝剩的牛奶喂它，小母狗连咽奶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艰难地睁开眼看看狗仔，再看看老陈，便鼓着双眼咽气了。老陈心里十分难过，不由自主帮它合上双眼，可眼是合上了，狗妈妈的眼角还在不停地流泪。

看着狗仔们拼命在妈妈尸体上撕奶吃，因没奶水而声嘶力竭的叫唤声，老陈心都碎了，内心感到无比自责。心想要不是自己有事离开几天，这狗母子咋会遭此厄运呢！一种负疚的心情折磨着他。老陈认为，狗妈妈最后祈求的眼神就是拜托他收养宝宝们。打定主意，回去拿把铁锹把狗妈妈的尸体掩埋后，便把宝宝们抱回仓库用心喂养，看着狗宝宝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老陈的心也释然了。他挺认真地对我说，有好几次还梦到狗妈妈流着泪对我说:“谢谢您了！”。

2012年，老陈退休了，五只小狗也随老陈回到了城里的家。这五只狗已经把老陈当作亲娘了，整天形影不离，聪明乖巧，学什么会什么，观看过它们表演的人没有哪个不赞叹的。有人甚至愿花大价钱向他购买，可老陈一只都没敢卖，他认为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缘分，是一个人履行承诺的践行。2014年，因为养这么多狗，老婆受不了，与他吵闹后离婚了。

几年过来，老陈始终与他的五只小狮子狗相依为命，不离不弃，其乐融融。老陈说，我今年六十三岁，狗的寿命也就十多年，我不能辜负狗妈妈的嘱托，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把它们养老送终，万一我先走了，要儿子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他的夙愿。狗与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东西，我的童年也很不幸，未成年，父母便撒手人寰，是姐姐、姐夫把我扶养成人的。狗妈妈流着泪把它的孩子托付给我时，自己便会回想起娘临终时，把我托付给姐姐、姐夫时那绝望而无奈的眼神。我觉得，这都是人世间因果报应的结果，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听了老陈这看似荒唐而真实的故事，我内心五味杂陈。从此，更加敬重老陈和他的这些“孩子们”了。

2016年，老陈搬走了，我有时到公园散步，也偶尔会遇见他们，一个老头，五只小狮子狗，人领着狗，狗簇拥着人，多和谐的一幕啊！相互见面，我们之间都会礼节性地打打招呼，每次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总会莫名其妙浮起阵阵涟漪。

今年春节假期，我在农贸市场买菜遇到老陈儿子，因好长时间没见到他父亲了，便随口问问:“你爸还好吧？”“叔叔，我爸今年六月份出车祸走了。”我心里一惊，“咋个会这样？”小陈道:“还不是因为他的那些宝贝呀！”我迫不及待地催促他给我说说。原来，老陈每天都有出门溜狗的习惯，一天早上，两只狗打闹不知不觉跑到公路中间，刚好一辆骄车迎面快速驶来，老陈发现后，奋不顾身冲上去挡在了狗的前面，被车撞出两三米远，及时送到医院抢救也没能活过来。待儿子来到他跟前时，老陈已经不能讲话了，临终前，右手食指总不停地抖动，直到把五只狗抱到病床前让他逐一摸摸后才闭上眼晴。老陈走后，这些狗也疯了，从病房追到火葬场，从火葬场追到墓地，抱回来又跑出去，反反复复，家人也拿它们没辙了。五只狗不吃不喝，整天蹲爬在老陈的墓地不停哀嚎，先后随他而去。

小陈告诉我，他不喜欢狗，面对父亲对狗如此痴迷疯狂，他也理解不了，但作为晚辈，拗不过父亲，也只能随他的兴了。要不是发生这件事，自己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人对狗的爱，狗对人的忠。见小陈伤心难过的样子，我劝他再养只狗，兴许会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小陈大声道:“叔叔，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养狗了，一想起他们心如刀绞，我再也经受不起这种打击了，要不然，我会崩溃的！”见小陈激动的样子，我只得转换话题，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葬在哪儿？”小陈道:“父亲学名陈思成，就葬在东山公墓正数第六排25号。”

一个周末的上午，我特意到东山公墓看看老陈，按他儿子告诉的位置，很快便找到了。花岗岩墓碑上赫然写着“陈思成之墓”，墓碑上的老陈仍像平常一样意气风发，笑容灿烂，紧邻他的墓右侧竖着块小碑，上面写着“爱犬东东、西西、南南、北北、中中之墓”。

看到他们又幸福地在一起，心底油然想起一位伟人哀悼朋友的诗句“……望灵荐杯酒，惨淡看铭旌。惆怅中何寄，江天水一泓。”于是，把随身携带的一瓶酒全部倾倒在墓周围，聊表我对他们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