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认识她时我刚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那时候会经常在厂门口遇到她,她约莫七十多岁的年纪,身体很瘦弱,佝着背整天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到处捡废品,虽是这样的脏活,奇怪的是她的穿着倒不像是其他的拾荒者那样邋里邋遢的,她的头发短短的整齐地梳着,两鬓的碎发用发卡夹着,衣服虽旧已经洗得发白但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时间久了,我见到她会微笑一下算是打招呼。有一次我午休时间碰到她,她提着袋子正往家走,看到我竟然诚恳地邀请我也去她家坐一会儿,显然她已经把我当成她的朋友了,刚好我中午刚吃完饭也没啥事,出于好奇就跟着她一起去了。 </h3><h3> 她独自一个人住在一间窄小的黑乎乎的屋子里,家里也没有 什么像样的家具。我看见小桌上只放着半小碟子青菜。她热情地拿出一个显然存放了很长时间已经干瘪的苹果洗好递给我。她告诉我,她有一对儿女,都已经各自成家了。她原先跟儿子夫妻俩一起住,但她的儿媳妇连理都不理她,她心里难受,感觉还不如自己一个人住自在,于是就独自住这儿,儿女们逢年过节会来看望她。说着她抬起头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尽管她脸上布满了皱纹,但还能看得出来她的五官长得挺清秀的。 </h3><h3> 从那以后,同事们午休时间打牌,我没事就去她那里玩,偶尔也会从家里带点吃的给她,她每次看到我去都很高兴。或许是她一个人实在是有些孤寂,希望有人能陪她说说话吧。从她那里我也学到了一些生活上的常识,比如说她家里的墙上挂着一大串晒干的莲蓬壳,她告诉我,过年煮五香茶叶蛋的时候放上几个干莲蓬壳,蛋里会带有一种荷叶的清香。她经常也会向我讲一些她自己的故事,每当她述说她的经历时,那声音轻柔得就如同缓缓流淌的小河一般,仿佛那些早已匆匆逝去的时光又随着流水滑了回来……</h3> <h3> 自幼家境清贫的她因为那时上学不要钱,还可以学到知识,十来岁被父母送进了城关的学堂。跟她一起上学的基本上都是附近街坊邻居家的孩子,其中有个叫夏崇林的长得文质彬彬,喜欢看书,知识面也宽,下课时那些男同学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的时候就算他知道的东西最多。但他家的条件不太好,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用家里大人的旧衣服改小的。他们放学有时候遇到了会同路,路上他不仅跟她谈历史还会说些对时局的看法。他家里的旧书不少,有时候会带上一两本借给她看。她也喜欢看书,特别是喜欢那些有情节的故事书 ,读起来常常如饥似渴的,就这样在一来二去的借书还书中 两个人的感情就像是春天播下的种子经一场雨露的浇灌后就悄悄地生根发芽了。但是在那时,自由恋爱还是很少见的,基本上都是父母包办婚姻,他们只能偷偷地来往。 </h3><h3> 后来日本开始发动侵华战争,那座县城都被日本鬼子占领了,学校也停办了。为了躲避战火很多人家都到处跑反。父母带着她跑到乡下的亲戚家住,因为所有的通信设施都遭到破坏,她与夏崇林也从此断了音讯。 </h3><h3> 大半年后,等战火不再那样猛烈了,他们才回到了自己的家,可家里的财物已经被洗劫一空。不久就有媒人上门提亲,男方的条件比她家好,有田有地,虽然已经开始落魄,但起码能有饭吃。她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可当她父亲听说是夏家的儿子时顿时勃然大怒,说我们杨家祖上一辈就与夏家结了怨,并立下杨夏两家不可以通婚的清规戒律。而朱家的儿子与你的八字刚好相合,况且他家条件也还好,你嫁过去一定会过得幸福的。 </h3><h3> 她虽然内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又怎敢违抗父命呢?她就这样被命运的绳索捆绑住,在父母的包办下嫁了出去。可就在婚礼拜堂的时候她未来的丈夫就不停地咳嗽,捂着胸口咳得面红耳赤。她的心凉了半截,这场旧式婚礼开启了她的婚姻生活。</h3><h3> 虽然表面上她对公婆和丈夫唯唯诺诺的,很顺从,但内心里对那个家实在是毫无感情可言。特别是她的婆婆精明又刻薄,每天让她干很多活,还挑三拣四的。第二年开春她怀了孕,但干的活一样没少。她和丈夫之间也没有什么爱情。他的性格本来就软弱,凡事都是听他妈妈的,在家里根本做不了主。最要命的是他的哮喘,春天发作的时候很吓人,因为呼吸不畅他眼睛鼓得像铜铃那么大,喉咙里像是安了一个风箱“呼呼”作响,好像一口气接不上来人就没了。就这样又撑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也异常的寒冷,她丈夫的哮喘发作得更厉害了,在一个北风咆哮的冬夜,他喘得很厉害,上气接不了下气,她慌得急忙去找医生,可是等她带着医生赶回家时,她丈夫的身体已经冰凉了。就这样她带着仅三岁的儿子成了寡妇,那一年她才二十四岁。可是因为过度的劳累皱纹已经过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h3> <h3> 新年的大年初二,她牵着儿子回娘家。那时候还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一路上她看到很多房屋被炸毁的惨状,往日街上那些繁忙的商户、沿街叫卖的小商贩、拉黄包车车夫的都几乎看不到了。街上的行人稀少,大家都是愁眉苦脸的一副行色匆匆赶路的样子。即使是那些裹了足的老年或是中年的妇女也是尽量快步走,结果脚小不带劲,踉踉跄跄的几乎要摔倒。此时她万万没有料到她会遇到夏崇林,他们已经分别了五年未见,因为战乱,他的面孔上多了几分焦虑与憔悴,但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而她自己却从当年那个留短发、温婉的女学生变成了一个梳着发髻的少妇了。这只是表面的,这几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遇到夏崇林后,他就像一道光照亮了她那灰暗的心情。 </h3><h3> 有时候感觉人的生活轨迹就像是一个周而复始运转的时钟,先从起点走到终点,又从终点走到起点,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感觉现在自己又回到了刚开始与夏崇林初恋的时候。 </h3><h3> 当听到夏崇林说,他也被父母包办结了婚之后,她的内心竟产生了失望和失落感,但她并没有表露出来,她正想向他告辞的时候,突然夏崇林说:“下周五下午两点我们在以前的学校后门见一面怎么样,我有一本好书要借给你。”见她低头不语,说了一句:“我会等你的!”就转身离开了。 她不知道她那一天是怎么过的,到了娘家帮忙切菜,因为大脑里还在想着今天遇到夏崇林的情形,结果不小心把手指头都切流血了。 </h3><h3> 自从嫁人后,她感觉自己突然就变成了一台为孩子、为一家人的生活而操劳不休的机器了。她丈夫去世前,她也从来没有体会过夫妻之间情深意笃的幸福是什么样的。现在命运又把她变成了一个寡妇,白天还好忙得像个陀螺,大脑一片空白,可是到了夜晚孩子睡着后她一个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缝补着一家人的衣裳,孤独与凄凉感会瞬间攫住她,让她害怕。如今与崇林的重逢,是命运给了她太多苦难之后的补偿吗?她无从知晓,但她决定了下周五去赴约。 </h3><h3> 那一天她还是很早就起床,挑水、洗衣、做饭、喂猪,等忙完了这些活儿,她向婆婆扯了个谎,就说自己要到街上给孩子扯点布做件蒙棉袄的罩褂,孩子每天穿的那件早就磨得到处开花了。婆婆那天心情还不错,就答应了。于是她就拉着孩子出了门,一路上她犹豫了几回,也往回走了好几次,但她的脚步却像做梦一般向着他们约定的地点走去。 </h3><h3> 还没到已经远远地看见夏崇林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那里等候着了,还好那地方来往的行人很少,她到处观察了一下确定没人,她这才大着胆子走过去。他递给她一本《骆驼祥子》,说:“这本书很值得看的。”因为孩子的吵闹,为了不引起行人的注意,他们没说几句就匆匆分别了。 </h3><h3> 为了在婆婆面前圆那个谎,她去了街上的布店,结果店门没开,她只能带着孩子空手回家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想起了那本书,拿起来刚翻开,一张纸条轻轻地飘落到地上,她有些惊讶,纸条上面是她熟悉的夏崇林的笔迹,“文珍:如今战乱频繁、民不聊生,你我一别数年,你还好吗?我是日日思君不见君。虽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奉命成婚,但这个女人并不是我喜欢的。上周命运之神眷顾我,让我们再次重逢,我想这次一定要好好地珍惜这样的机会。我打算下月初三去江西某农场任职,我想带你一起去,你愿意吗?”看到这张纸条,她又紧张又激动。因为“男女私奔”这件事在当时那个年代是不被人理解、会遭人耻笑的。此事一旦被婆婆知道,后果将不堪设想。但多年来她那一颗长期被生活所禁锢、压迫,变得冰冷的一颗心仿佛被一阵春风拂过一般渐渐有了温暖,她突然感觉夏崇林就是她生命中注定的男人。</h3> <h3> 尽管遭到了父母的坚决反对,但她已经义无反顾了。她忍痛把儿子放在了父母那里,悄悄地离家与夏崇林会和,两人辗转了两天才来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来到这里才发现这里只有大片荒凉的农场,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但她苦吃得太多,也习惯了。那里有一片野生的荷塘,到了初夏,荷叶就会长得又绿又大,像一个个碧绿的大圆盘,在不知不觉中会 突然在挤挤挨挨的荷叶的空隙里钻出几个尖尖小小的荷花苞,那花苞绽开后就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样美丽,还散发着阵阵的清香。她特别喜欢白色的莲花,那样的冰清玉洁,超凡脱俗。她希望自己的爱情也像着美丽的莲花一样,尽管人世间充满着浑浊,但“出淤泥而不染”,花儿依然洁白如玉。 她为他相继生了四个孩子,生活艰苦到几次坐月子都没有吃过一个鸡蛋,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得下地干家务活。因为缺乏营养,一家人都是面黄肌瘦的,为了省钱每天她都在菜场收摊后去拾一些无人要的烂菜帮子,每天基本上都只能做很稀的粥, 孩子们撒了两泡尿后就因为肚子饿而闹腾。就这样的生活,还是没办法养活这四个孩子。无奈之中,为了孩子不至于饿死,她只能流着泪忍痛把小女儿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大儿子送到隔壁村里一直想要个男孩又生不出来的裁缝家里。 </h3><h3> 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夏崇林往日对她的温存也渐渐不复存在,缺点越来越暴露无遗。有一次她站在家门口与一位男邻居聊了几句家常,他刚好看到了,竟然无端地猜测她背地里干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当着孩子的面拽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那时夏崇林瞪着她的眼神凶神恶煞的,那一刻她想,他是想置她于死地的。还有一次他冤枉她,说她把他交给她的工资自己私藏了一部分,她感觉很无辜,就辩解了几句,没想到夏崇林会冲上来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睛绝望了,想着,就这样被他掐死了倒也解脱了。 </h3><h3> 就这样两个人在冷战中度过了一个多月,直到有一天早上他不辞而别,在桌上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们分手吧,我回去了。”她震惊了,明白和他在一起的生活像梦一样终于结束了。这十多年来她顶着“与有家室的男人私奔”的坏名声背井离乡地跟着他来到这样荒凉穷苦的地方生儿育女,他到底还是抛弃了她,回到了自己的老婆身边。她感到生活再次无情地欺骗愚弄了她,她已经彻底地对这个冰冷、黑暗世界失望了。她想带着孩子一起喝农药来了此苦难的一生,但一看到孩子那清澈与信任的眼睛,她就下不了狠心, 她决定,再苦再难也要把孩子抚养成人。</h3> <h3> 为了躲避左右邻居的流言蜚语,她带着儿女来到了距娘家只有半天船程的江边古城,小时候她跟着父亲做生意也曾经在这里住过一年,那些街道她都还熟悉。为了养家她进了一家袜厂当织袜工,整天在车间里低头忙个不停,一天的收入才勉强度日。儿女们小时候营养不良,个个都长得比较单薄瘦弱 ,他们长大成人工作后她也干不动厂里那些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了。街道上按照低保的标准,每月发给她十块钱的生活补贴,她自己干不了什么重活,就捡点废品卖点钱维持生活。 </h3><h3> 大概是因为年轻的时候长时间弯腰干活,瘦小衰老的她背也驼得厉害,就像是进入了秋末的残荷,美丽的花瓣落尽只剩下枯萎的莲蓬低垂着头,仿佛在向流水述说着它的故事与它曾有的梦,在萧瑟的冷风中似乎显得格外的凄清、寂寞……</h3><h3><br></h3><h3>感谢闪电蓝鹰提供的图片!</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