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我独自坐在知青宿舍的土炕上,凝视着屋子当地那只用白木板钉的大箱子,思付着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好。</h3><h3>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这个呆了九年的叫新曙光大队的下乡地了,队里派了跑运输的胶轮拖拉机去县里拉货,正好把我们两个离队的知青和行李捎上。</h3><h3>好几个知青和同龄的老乡说好了,明天要送我们去县城黑河的,多年来在劳动和青年业余生活的活动中,大家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以后天各一方,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呢。</h3> <h3>说来也真像做梦,对回上海几乎已经绝望的我们突然陆陆续续可以办回去了,那纸户口准迁证无疑等同于“特赦令”,让人有起死回生的感觉。</h3><h3>很快,我可以每月拿到传说中的工资了,那是不受旱涝影响,更没有欠收倒找的说法的,可以每天穿着时下流行的工作服,里面甚至可能穿白色的的确良衬衫,或者大翻领运动衣,骑了凤凰13型锰钢自行车上下班,哦,对了,还有属于自己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星期天噢。</h3><h3>我们同一批收到户口准迁证的有四个人,两个已经在上海多年呆着了,二个还在生产队里战天斗地,昨天,我赶了一个大早去公社派出所办理我们四人的户口迁移手续,交还了曾经引以为自豪的红色封套的边境居民证并开具了临时边境通行证,所有碰到的公社的领导和办事员都衷心祝贺我回到繁华的大上海,并很诚意但是可操作性很差的希望我再来玩。</h3><h3>办好事情后心里那个爽哟,我一路高歌一路奔跑,往返九十里的山路,一点都不觉得累。回到生产队又是一顿朋友送行的酒宴。</h3><h3>棉衣棉裤棉鞋棉大衣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事已经易主了,眼下正值初冬,常服里面穿毛衣秋衣秋裤出门应该能够扛得住的,关键是那些个笨拙肥大的衣物带回上海是个累赘,即使带回去也根本用不上的,现在剩下的唯有那顶尚戴在我头上的皮帽子,那要等我乘上离开黑河的车的最后时刻送给那个预订的朋友的。</h3><h3>大木箱子里有我的一只当年从上海带来的箱子,还有村民朋友送的榛子、瓜子、木耳、蘑菇等山货,那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另有一小桶豆油,那是队里为我们知青自留地统一播种黄豆,而后统一收割脱粒榨油而分到的。</h3><h3>替换衣服及日常要用到的东西放进了那只60公分长的,当年凭上山下乡通知书买的旅行袋,那算随身行李了。</h3><h3>多年后有一首歌里唱到:“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我想,那也是好多知青的写照,我们为之付出的青春,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可以用螺旋来比喻,螺旋转了一圈回到原来方向,但是却上升了一层,而我们在外漂泊了多年又转回到生我养我的土地,却落后了,是反螺旋的,“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要从头开始,要重新跟上社会步伐了。</h3><h3>该告别的都用或喝酒或唠嗑的形式告别了,有几个老乡惋惜我走得早了一点,因为吃“杀猪菜”要等到年根,我委婉的谢了他们的好意。</h3><h3>隐隐的,内心有种留恋有种难以割舍的情绪在蔓延在滋长,九年了,明天就要离开了,曾经一起开荒种地一起修路伐木,也一起喝酒吹牛一起打野猪套野兔的,朝夕相处的这山这水这些人,难道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吗?</h3> <h3>我突然想去村子西面的太阳沟看看,那是我们这里的一景,更是我心中的怀念。</h3><h3>午后了,社员们都去干活了,我一个人漫步出村朝那个叫太阳沟的地方走去,十几分钟后我已经走到那个两山夹一沟,山脚下有溪流的叫太阳沟的地方了,远处山顶上那棵大松树犹如迎客,高高耸立。</h3><h3>太阳沟实际上是好多年前队里搞副业烧炭窑的一个山沟沟,后因谐音,逐渐被叫成太阳沟了。</h3><h3>太阳沟说是沟,其实是一片宽阔的草甸子,草甸子里有几块不知道什么情况什么年代留下的大石头,最奇特的就是远处正面山顶上那棵大松树了,枝叶繁茂青翠欲滴,很奇怪的,当年是谁爬到这么高的山顶上去栽了这棵松树呢?</h3><h3>可以推理一下: 五百年前的某一个早上,一只飞鸟叼了一颗松子飞到了这个山顶上,鸟儿出于一种未知的动机,放下了这颗松子,松子掉进了泥土里,受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雨露滋润,五百年后长成参天大树。</h3><h3>我攀登到过这个山顶上,突兀的巉岩有点像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当然没有口鼻可辨,我手脚并用爬上去气喘吁吁,大松树有两个人合抱那样粗,站在树下,仰望枝叶茂盛如华盖般的树顶,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树下地面隐约露出的树根如老人青筋暴露的胳膊,摸着粗咧的树皮,感受到沧桑般的爱恋。</h3><h3>枝丫和松针间有叽叽咋咋的小鸟在嬉戏,也奇怪,它们怎么不怕人的呢?</h3><h3>夏天,太阳沟凉风习习,我有时候会去看家信,有时候会去吹一曲笛子,也有时候也会得到一本好书,拿到那个地方去看,犹如得到一瓶好酒,会整治杯筷呼朋唤友欢畅淋漓一样,还有时候会去那个那地方坐坐发呆,总之,那是我超越现实、抚平心中惆怅的圣地。</h3><h3>看书或者吹笛子累了,掬一捧甘甜的泉水,抹一把脸,胸中顷刻舒畅,远眺那棵松树,遥想远方的亲人,心中的思念油然而生。</h3><h3>后来我有了照相机,那是大约1974年的事情,我回沪期间逛南京路上的“冠龙照相器材商店”,看到有“海鸥”230出售,进店出店三次后形成了购买决心,当时顺便买了些显影定影粉和照像纸,还买了一只冲洗胶卷的显影罐,因为在生产队里使用相机后期处理毕竟不便,我得搞点因陋就简的装备。</h3><h3>太阳沟的景色是我和同学以及村民朋友拍照的第一选择,所幸,在时光的颠簸中我还保留着一二张太阳沟的留影,可惜,当年只在意拍摄人物而忽略收揽场景,照片里没有摄入大松树,常使我遗憾万分。</h3> <h3>我徜徉在太阳沟那片开阔的覆盖着一层薄雪的草甸子上,思付着这九年的人生,从对这片土地的陌生到熟悉,从和老乡的对立到友好,我和我同命运的人究竟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呢?接受再教育吗?我除了体力和耐劳上有了长进,思想似乎没有进步,反修防修吗?我们只有晚上站过几次岗,没有碰到过任何敌情,如果真的碰到了敌情,凭我们手里这几杆部队里淘汰下来的枪,有限的几发子弹,没有正规训练过的军事素养,真能抵抗苏联小股部队的骚扰吗?</h3><h3>以前流传一个老农嘲笑知识份子的笑话,说知识分子韭菜和小麦分不清,把大片的小麦当成韭菜了,以此贬低知识分子,这个笑话我一点都笑不起来,区分韭菜和小麦是比较简单的,只要三言两语的讲述就能够搞清楚了,而知识分子却从来不会讥笑老农不懂高等数学不知道化学元素周期表的,那个可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够弄懂的,每个人所从事的工作不同而掌握的知识点不同,为什么一定要所有人都向农民看齐以农民为楷模?</h3> <h3>我们把大城市的先进文化带过来了,文明的生活习惯带过来了,我们还办过扫盲班教农民学文化,搞过文艺小分队给贫下中农宣传时事政治,究竟是谁教育谁呢?真是个悖论!</h3><h3>算了,不想了,谁都说不清的事情我怎么搞得懂呢?反正明天就离开这个地方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过程画上句号了。</h3><h3>我带着几乎虔诚的心情又朝远处山顶上的那棵大松树凝望了一会,再见了太阳沟,再见了大松树,我会记得你们的。</h3> <h3>后记 </h3><h3>2015年的岁末我又去当年的下乡地看望这山这水这些人了,这是我第三次重返了,前两次在队里逗留的时间比较短,这次我决定在新曙光住一两宿,好好和昔日的朋友们唠唠嗑热乎热乎。现任的村支书和村长提前在黑河碰了头,他们打前站先回村里安排了,后一天,我和新曙光的老领导,几个知青,还有一些家住黑河的村民结伴去了新曙光。</h3><h3>村里当晚搞了一台大秧歌欢迎我们同去的黑河知青和上海知青,大幅标语上的字是“欢迎老知青回家”,当晚酒足饭饱后就是到村礼堂里狂欢,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扭秧歌,还有戴上假面具拿着道具的,村民们的热情可见一斑。说实话,以前在东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欢快的场面,那时候的政治气氛就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和大好形势,那些封资修的东西一律扼杀。</h3> <h3>我无奈上山下乡的运动,但是很感谢村民们的友情。</h3><h3>第二天,我由几个朋友陪着去了太阳沟,那棵大松树已经没有了,听介绍是三个村民去炸石头,动念头想要那棵大松树当盖房子做家具的木料,所以炸石头的时候连带着把那棵大松树一起炸倒了。</h3><h3>后来的事情很诡异,那炸石头连带炸松树的三个村民,一个人的几根手指被铡草机铡掉了,另一个人的一根手指被农机上的铁杆墩掉了,还有一个人从马车上掉下来,车轮从脑袋上滚过去,当场毙命,受伤的两个人后来回各自关内的老家了,死的那个埋骨何处没有打听。</h3><h3>我和陪着一起去新曙光村的老领导老朋友拜访了昔日的老乡朋友,分田到户给他们带来了优势,自己愿意种什么就种什么,愿意什么时候下地就什么时候下地,再也没有以前队长喊救火似的喊出工的声音了,政策亲民了,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当然,和城市相比还是差距很大的,诸多问题慢慢的解决吧,相信总会一年比一年好的。</h3><h3>但愿太阳沟的那棵老松树之魂,永远庇护着这片土地。</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