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一个苹果</b></h1><p><b>□ </b>张计法</p><p><br></p><p>黄昏时候,五连派来的一个火线运输员闪进了我们的防炮洞。他顶多不过二十岁,长得矮矮的,瘦瘦的。</p><p><br></p><p>卸完了身上背着的弹药,他随手递给我一个苹果:“连长,给您!”</p><p><br></p><p>防炮洞只有三米长,两米宽。借着洞口的亮光,我看到他满身尘土,裤子撕了好几道口子,脚脖子上还划破了好几处,血迹斑斑。显然,一路上他是爬过来的,通过敌人的炮火封锁可不是轻易的事。</p><p><br></p><p>我看着他那流着汗水的脸,惊讶地问:“哪儿来的苹果呀?”</p><p>“半路上捡到的。连长,你嗓子哑了,吃了润润喉咙吧!”</p><p><br></p><p>说实在的,自从24日我连出击开始,只有前天晚上营长给了我一块两寸长的萝卜,我已经几天没喝过一口水,喉咙早就干得烟熏火燎似的。不用说,战士们一定也渴得受不住了。但是我想,运输员这些天在火线上跑来跑去,比我们更艰苦,就对他说:“你太辛苦了,还是你吃了吧。”</p><p><br></p><p>“不,我在路上可以喝凉水。”他非常固执,说什么也不肯吃。其实谁都知道,通往后方的三里路之内,是一滴水也找不着的。</p><p><br></p><p>我望着这个擦得很干净的苹果,它青里透红,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这会儿,不用说一个,就是十个二十个,我也能一口气吃完。</p><p><br></p><p>“给谁吃呢?”我拿着苹果翻来覆去地想。这时候,我身旁的步话机员小李正用沙哑的声音向上级报告战斗情况。这个爱说爱唱的小伙子白天黑夜都守在步话机旁,这些天一直没有休息。他的嘴唇干得裂了好几道口子,脸上挂满灰尘,深陷在黑色眼眶里的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p><p><br></p><p>“小李,这个苹果你吃了吧,好润润喉咙。”我把苹果给了他。</p><p><br></p><p>小李出神地看着我,回头看了看另外几个人,又看了看躺着的伤员小蓝。他接过苹果,转手给了小蓝。</p><p><br></p><p>小蓝是通讯员,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炮弹打断了右腿。他安静地躺着,很少听到他呻吟。他的脸黑黄黑黄的,嘴唇干得发紫。小蓝拿起苹果,张开嘴正要吃,突然向周围望了望,立刻把嘴闭住了。他发现,原来只有一个苹果。</p><p>“连长,您几天没喝水了。您吃吧,吃了好指挥我们打仗。”小蓝把苹果递给了我。</p><p><br></p><p>等到发起冲锋的时候,没有号声可不成呀!我把苹果递给了司号员。司号员说什么也不肯吃,转手递给了身旁的卫生员,卫生员又把它递给了自己日夜照顾的伤员小蓝。苹果转了个圈儿,最后又回到我手里。</p><p><br></p><p>再这样传下去是没有用的。我知道:在这样艰苦的时候,我不吃,他们是决不肯吃的。于是我决定,防炮洞的八个人一起来分吃这个苹果。</p><p><br></p><p>吃苹果也要作一番动员。我说:“同志们,我们能够赶走敌人,夺回阵地,难道我们就不能吃掉这个苹果吗?来,一人吃一口!”说完,我先咬了一口,把苹果传给步话机员小李。小李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交给身旁的小胡。小胡咬了一口,传给了小张。这样一个挨一个地传下去,转了一圈,苹果还剩下大半个。</p><p>“谁没有吃?”我问。可是谁也不回答。</p><p><br></p><p>我刚想命令大家认真地把苹果吃了,忽然觉得防炮洞里格外沉静。我看见步话机员小李的面颊上闪动着晶莹的泪珠,再看看周围,别的同志也都在擦眼睛。一瞬间,我的喉咙被心中激起的强烈感情堵住了。在这战火纷飞的夜晚,我被这种战友间的关怀激动着,迸出了幸福的骄傲的泪花。</p><p><br></p><p><br></p> <h1>珍贵的教科书</h1><p style="text-align: left;">□ 林阿绵</h3><h3><br></h3><h3> 1947年春天,我们延安小学转移到一个小山村里。在那炮火连天的战争环境中,我们仍然坚持学习。没有桌椅,就坐在地上,把小板凳当桌子;没有黑板,就用锅烟灰在墙上刷一块;没有粉笔,就拿黄土块代替。最困难的是没有书,我们只能抄一课学一课。我们多么渴望每人都能有一本教科书啊!</h3><h3><br></h3><h3> 一天下午,老师张指导员兴高采烈地对我们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有书啦!”真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们都高兴得跳起来。</h3><h3><br></h3><h3> 指导员接着说:“同学们知道书是怎么来的吗?是在毛主席的关怀下印出来的!印书用的纸,是党中央从印文件用的纸里节省出来的!”</h3><h3><br></h3><h3> 在同学们的欢呼声中,我亮开嗓门喊起来:“快把书发给我们吧!”</h3><h3><br></h3><h3> “书还在印刷所呢!”指导员微笑着说,“因为情况紧急,印刷所准备转移,所以今天必须有一个人和我一块儿把书取回来。</h3><h3><br></h3><h3> “我去!”</h3><h3> “我去!”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喊。最后决定让我跟指导员去印刷所取书。</h3><h3><br></h3><h3> 书领到了。我和指导员每人背上一捆,高兴地跨着大步往回走,恨不得一步赶回村子,把书发给同学们。</h3><h3><br></h3><h3> 正在这个时候,三架敌机从东北方向飞来,在村子上空盘旋着,嘶叫着。突然一架敌机呼啸着向我们这边飞来,一个俯冲,投下了一颗炸弹。</h3><h3><br></h3><h3> “快卧倒……”指导员刚喊出口,轰隆一声,炸弹在我们身边爆炸了。我两耳一阵轰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才发觉自己头部受了伤。指导员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动也不动。那捆书完整无缺地压在他的身子下面,被鲜血染红了。</h3><h3><br></h3><h3> 我扑到指导员身上大声喊:“指导员,指导员……”喊了好半天,指导员才微微睁开眼睛,嘴里叨念着:“书……书……”我扶他坐起来,激动地说:“指导员,书都在这儿。走,我背你回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两眼望着那捆书,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h3><h3><br></h3><h3> 多少年来,那捆生命换来的教科书和指导员没有说完的话,一直激励着我前进。</h3><h3><br></h3><h3><br></h3> <h1><b>草地夜行</b></h1><h3>□王愿坚</h3><h3><br></h3><h3>茫茫的草海,一眼望不到边。大队人马已经过去了,留下一条踩得稀烂的路,一直伸向远方。 </h3><h3><br></h3><h3>干粮早就吃光了,皮带也煮着吃了。我空着肚子,拖着两条僵硬的腿,一步一挨地向前走着。背上的枪支和子弹就像一座山似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唉!就是在这稀泥地上躺一会儿也好啊!</h3><h3><br></h3><h3>迎面走来一个同志,冲着我大声嚷:“小鬼,你这算什么行军啊?照这样,三年也走不到陕北!”</h3><h3><br></h3><h3>他这样小看人,真把我气坏了。我粗声粗气地回答:“别把人看扁了!从大别山走到这儿,少说也走了万儿八千里路。瞧!枪不是还在我的肩膀上吗?”</h3><h3><br></h3><h3>他看了看我,笑了起来,就和我并肩朝前走。他比我高两头,宽宽的肩膀,魁梧的身材,只是脸又黄又瘦,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h3><h3><br></h3><h3>“小同志,你的老家在哪儿?”他问我。</h3><h3>“金寨斑竹园!听说过吗?”</h3><h3>“啊,斑竹园!有名的金寨大暴动,就是从你们那儿搞起来的。我在那儿卖过帽子。”</h3><h3><br></h3><h3>一点不错,暴动前,我们村里来过几个卖帽子的人。我记得清清楚楚,爸爸还给我买了一顶。回家来掀开帽里子一看,里面有张小纸条,写着“打倒土豪劣绅”。真想不到,当年卖帽子的同志竟在这里碰上了。</h3><h3><br></h3><h3>我立刻对他产生了敬佩的感情,就亲热地问他:“同志,你在哪部分工作?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我吗?在军部。现在出来找你们这些掉队的小鬼。”他一边说,一边摘下我的枪,连空干粮袋也摘了去。</h3><h3><br></h3><h3>“咱们得快点走呀!你看,太阳快落了。天黑以前咱们必须赶上部队。这草地到处是深潭,掉下去可就不能再革命了。”</h3><h3><br></h3><h3>听了他的话,我快走几步,紧紧地跟着他,但是不一会儿,我又落了一大段。</h3><h3><br></h3><h3>他焦急地看看天,又看看我,说:“来吧,我背你走!”我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一下他可火了:“别磨蹭了!你想叫咱们俩都丧命吗?”他不容分说,背起我就往前走。</h3> <h3>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暗吞没了。满天堆起了乌云,不一会儿下起大雨来。我一再请求他放下我,怎么说他也不肯,仍旧一步一滑地背着我向前走。</h3><h3><br></h3><h3>突然,他的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小鬼,快离开我!”他急忙说,“我掉进泥潭里了。”</h3><h3><br></h3><h3>我心里一惊,不知怎么办好,只觉得自己也随着他往下陷。这时候,他用力把我往上一顶,一下子把我甩在一边,大声说:“快离开我,咱们两个不能都牺牲!……要……要记住革命!……”</h3><h3><br></h3><h3>我使劲伸手去拉他,可是什么也没有抓住。他陷下去了已经没顶了。</h3><h3><br></h3><h3>我的心疼得像刀绞一样,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多么坚强的同志!为了我这样的小鬼,为了革命,他被这可恶的草地夺去了生命!</h3><h3><br></h3><h3>风,呼呼地刮着。雨,哗哗地下着。黑暗笼罩着大地。“要记住革命!”——我想起他牺牲前说的话。对,要记住革命!我抬起头来,透过无边的风雨,透过无边的黑暗,我仿佛看见了一条光明大路,这条大路一直通向遥远的陕北。我鼓起勇气,迈开大步,向着部队前进的方向走去。</h3> <h1><b>三人行</b></h1><h3>□王愿坚</h3><h3><br></h3><h3>“一定要走到那棵小树跟前再休息!”指导员王吉文望着前面四五百米处一棵光秃秃的小树,又暗暗地下了一次决心。</h3><h3><br></h3><h3>几天来,他一直用这个办法来给自己打气,这办法却渐渐失去了效用。他确定的目标越来越近,而且还常常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该不是眼睛有什么毛病吧,为什么看来很近,走起来却这么远?</h3><h3><br></h3><h3>这次又是这样,他没有走到既定距离的一半就有些支持不住了。头开始有些发晕,腿也软绵绵的,脖子因为用力往前探着,扯得脖筋暴跳作痛,真担心再一用力就会“咯蹦”挣断的。特别是胸前的伤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里面那条纱布捻子像一把小锉在来回拉动,痛得他艰难地一步一挨地向前走着。一星期以前,他带着他的连队踏进这茫茫的草地,这草地是多么平坦啊!可是眼前这路却变得坑坑洼洼;水草那么滑,简直站不稳脚;草根太多了,稍不留神就会摔倒……</h3><h3><br></h3><h3>通讯员小周伏在指导员的身上,觉得身体晃动得厉害。凭经验,他看出指导员又撑不住了。他说:“指导员,快休息一下吧!”</h3><h3><br></h3><h3>“不!”王吉文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他知道第一次休息了,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为了不让小周那双溃烂了的脚落到泥水里,他把小周的屁股用力往上托了托。他说:“不要紧,只要你再给我增加点‘营养’就行。”</h3><h3><br></h3><h3>小周腾出一只手,把怀里的车前菜叶子翻了翻,拣了两片嫩叶,摸索着放进指导员的嘴里。他们已经断粮两天了,就靠这东西塞肚子。两个人把吃这种野菜叶子叫做“增加营养”。</h3><h3><br></h3><h3>好容易走到那棵树底下,两人竟发现树底下还躺着一个同志。王吉文先拣块干点儿的地方把小周放下来,然后凑到那位同志前,亲切地问:“怎么,也掉队了?”</h3><h3><br></h3><h3>“不……不行啦!”那同志伸手揭开盖在身上的那块油布,指着小腿肚上一处被水浸坏了的伤口,有气无力地说。</h3><h3><br></h3><h3>“别泄气,同志,我们想办法走!”王吉文安慰他说。</h3><h3><br></h3><h3>“不,自己的伤自己明白……”那同志指指身旁那支步枪,接着说:“同志,请你把这支枪带着,替我上缴吧。我是十三团二连的,我叫黄元庆……”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副绑腿扔给小周,深情地说:“给你,小同志,你好好地活着出去,继续革命!”</h3><h3><br></h3><h3>小周哽咽着接过了绑腿。</h3><h3><br></h3><h3>王吉文心中也很酸楚。他知道,有的战士在战斗中视死如归,但是在极端艰苦的环境面前,特别是看来陷入绝境的时候,容易莽撞地选择一种最简单的对待自己的办法。他说:“同志,你为什么这样想?……”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没说出口。他只顾发愁:这两个不能行动的同志,可怎么带他们走?</h3><h3><br></h3><h3>他想着,想着,忽然想出了办法。他抓起黄元庆的一只手,背向着他蹲下来,果断地说:“黄元庆同志,我以指导员的身份命令你,走!”</h3><h3><br></h3><h3>他背起黄元庆,对小周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回来接你!”说完便大步向前走去。</h3><h3><br></h3><h3>当他到了一个新的目标,觉得体力有些不支的时候,就把黄元庆放下来,然后走一段回头路,再背上小周继续赶上去。</h3><h3><br></h3><h3>一趟,两趟,三趟……</h3><h3><br></h3><h3>目标一个个留在身后了。王吉文实在觉得惊奇:哪里来的力量又走了这么远?可是他也发现,自己是渐渐不能支持了,特别是这一次,似乎黄元庆的体重忽然增加了许多,脚下的泥水也好像更软了。眼前的景物渐渐变成了两个,身子晃荡得厉害。“已经走了几个来回了?十七次,还是十八次?”他正想着,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一扭,他连忙挣扎了一下,总算没有摔倒,可是胸前的伤口却剧痛起来,痛得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哟。”</h3><h3><br></h3><h3>“指导员,你怎么啦?”黄元庆问。</h3><h3>“没有什么。’,王吉文回答,慌忙放下捂着伤口的手,扭头望了黄元庆一眼。</h3><h3><br></h3><h3>黄元庆却看见了,立刻惊叫起来:“指导员,放下我!你……”</h3><h3><br></h3><h3>“别说话!” 王吉文大声说。就在这时,他觉得眼前一阵昏黑.一口带点腥味的东西涌到了嘴边。他慢慢地歪倒了。</h3><h3><br></h3><h3>王吉文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仰面躺着,身子却在缓缓地移动。“这是怎么啦?……刚才伤口……”他往伤处摸了一把,一条绑腿已经把它包扎得好好的了。他惊奇地扭头看去,只见自己正躺在油布上,油布旁边的水草里,两条糊满泥巴的腿在往前移动,一条小腿上正流着血水。再往前看,黄元庆和小周并排匍匐在草地上,每人肩上挂着半截绑腿,拉住了油布的两个角,正在吃力地拖着往前爬。油布沿着光滑的水草往前移去。他们俩一边爬,一边说着话:</h3><h3><br></h3><h3><b>乙</b>:“……一个人该有多大的劲啊!他负了伤,还背我们走了那么远。”这是黄元庆的声音。</h3><h3><b>丙</b>:“人就是有那么股子劲,有时自己也摸不透。你刚才还说,自己的伤自己明白,可是……”</h3><h3><br></h3><h3>王吉文看着,听着,他心里顿时激动起来。他仰起脸,望着天空轻轻地吁了口气。天无边无垠的,好像为了衬托那令人目眩的蓝色,几朵绒毛似的白云轻轻地掠过去。在那白云下面,一长串大雁正排成“人”字形的队伍,轻轻地向南飞去。它们靠得那么紧,排得那么整齐。</h3> <h3>✍📚 作家简介<br></h3><h3>王愿坚:当代著名的部队作家,山东省诸城县人。1945年参军后,耳闻目睹了我军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受到深刻的教育。他把自己的感受写成了文艺作品,有力地配合了部队的政治教育活动。 从1952年起,到1966年止,他长期担任《解放军文艺》的编辑,参加过革命回忆录《星火燎原》的编辑工作。这一时期,他深入到第二次革命战争时期的老根据地采访,访问了很多老红军、老干部,了解到许多革命前辈英勇斗争的事迹,激发了创作的热情。《党费》、《粮食的故事》、《七根火柴》等优秀短篇小说就发表在这个时期。 1970年,王愿坚下连队当兵体验生活,1974年,他与陆柱国根据李心田的小说《闪闪的红星》改编成同名电影文学剧本。1977年发表了《足迹》等短篇小说,歌颂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长征途中的崇高品德。他的作品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强,是文学园地的一支奇葩。</h3> <h3>《七根火柴》</h3><h3>□ 王愿坚</h3><h3><br></h3><h3>天亮的时候,雨停了。</h3><h3><br></h3><h3>草地的气候就是怪,明明是月朗星稀的好天气,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浓云像从平地上冒出来的,霎时把天遮得严严的,接着就有一场暴雨,夹杂着栗子般大的冰雹,不分点地倾泻下来。</h3><h3><br></h3><h3>卢进勇从树丛里探出头,四下里望了望。整个草地都沉浸在一片迷蒙的雨雾里,看不见人影,听不到人声;被暴雨冲洗过的荒草,像用梳子梳理过似的,光滑地躺倒在烂泥里,连路也看不清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偶尔有几粒冰雹洒落下来,打在那浑浊的绿色水面上,溅起一撮撮浪花。他苦恼地叹了口气。因为小腿伤口发炎,他掉队了。两天来,他日夜赶路,原想在今天赶上大队的,却又碰上这倒霉的暴雨,耽误了半个晚上。</h3><h3><br></h3><h3>他咒骂着这鬼天气,从树丛里钻出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阵凉风吹得他冷不丁地连打了几个寒战。他这才发现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h3><h3><br></h3><h3>“要是有堆火烤烤该多好啊!”他使劲绞着衣服,望着那顺着裤脚流下的水滴想道。他也知道这是妄想——不但现在,就在他掉队的前一天,他们连里已经因为没有引火的东西而只好吃生干粮了。可是他仍然下意识地把手插进裤里。突然,他的手触到了一点粘粘的东西。他心里一喜,连忙蹲下身,把口袋翻过来。果然,在口袋底部粘着一小撮青稞面粉;面粉被雨水一泡,成了稀糊了。他小心地把这些稀糊刮下来,居然有鸡蛋那么大的一团。他吝惜地捏着这块面团,一会儿捏成长形,一会儿又捏成圆的,心里不由得暗自庆幸:“幸亏昨天早晨我没有发现它!”</h3><h3><br></h3><h3>已经是一昼夜没有吃东西了,这会看见了可吃的东西,更觉得饿得难以忍受。为了不至一口吞下去,他又把面团捏成了长条,正要把它送到嘴边,蓦地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叫声:“同志——”</h3><h3><br></h3><h3>这声音那么微弱,低沉,就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他略略愣了一下,便一瘸一拐地向着那声音走去。</h3><h3><br></h3><h3>卢进勇蹒跚地跨过两道水沟,来到一棵小树底下,才看清楚那个打招呼的人。他倚着树根半躺在那里,身子底下贮满了一汪浑浊的污水,看来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挪动了。他的脸色更是怕人:被雨打湿了的头发像一块黑毡糊贴在前额上,水,沿着头发、脸颊滴滴答答地流着。眼眶深深地塌陷下去,眼睛无力地闭着,只有腭下的喉结在一上一下的抖动,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地发出低低的声音:“同志!——同志!——”</h3><h3><br></h3><h3>听见卢进勇的脚步声,那个同志吃力地张开眼睛,习惯地挣扎了一下,似乎想坐起来,但却没有动得了。</h3><h3><br></h3><h3>卢进勇看着这情景,眼睛像揉进了什么,一阵酸涩。在掉队的两天里,他这已经是第三次看见战友倒下来了。“这一定是饿坏了!”他想,连忙抢上一步,搂住那个同志的肩膀,把那点青稞面递到那同志的嘴边说:“同志,快吃点吧!”</h3><h3><br></h3><h3>那同志抬起一双失神的眼睛,呆滞地望了卢进勇一眼,吃力地抬起手推开他的胳膊,嘴唇翕动了好几下,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不,没……没用了。”</h3><h3><br></h3><h3>卢进勇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怎么好。他望着那张被寒风冷雨冻得乌青的脸,和那脸上挂着的雨滴,痛苦地想:“要是有一堆火,有一杯热水,也许他能活下去!”他抬起头,望望那雾蒙蒙的远处,随即拉住那同志的手腕说:“走,我扶你走吧!”</h3><h3><br></h3><h3>那同志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看来是在积攒着浑身的力量。好大一会,他忽然睁开了眼,右手指着自己的左腋窝,急急地说:“这……这里!”</h3><h3><br></h3><h3>卢进勇惶惑地把手插进那湿漉漉的衣服。这一刹那间,他觉得同志的胸口和衣服一样冰冷了。在那人腋窝里,他摸出了一个硬硬的纸包,递到那个同志的手里。</h3><h3><br></h3><h3>那同志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打开了纸包,那是一个党证;揭开党证,里面并排着一小堆火柴。焦干的火柴、红红的火柴头簇集在一起,正压在那朱红的印章中心,像一簇火焰在跳。</h3><h3><br></h3><h3>“同志,你看着……”那同志向卢进勇招招手,等他凑近了,便伸开一个僵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拨弄着火柴,口里小声数着:“—,二,三,四……”</h3><h3><br></h3><h3>一共有七根火柴,他却数了很长时间。数完了,又询问地向卢进勇望了一眼,意思好像说:“看明白了?”</h3><h3><br></h3><h3>“是,看明白了!”卢进勇高兴地点点头,心想:“这下子可好办了!”他仿佛看见了一个通红的火堆,他正抱着这个同志偎依在火旁……</h3><h3><br></h3><h3>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那个同志的脸色好像舒展开来,眼睛里那死灰般的颜色忽然不见了,爆发着一种喜悦的光。只见他合起党证,双手捧起了它,像擎着一只贮满水的碗一样,小心地放进卢进勇的手里,紧紧地把它连手握在一起,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的脸。</h3><h3><br></h3><h3>“记住,这,这是,大家的!”他蓦地抽回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所有的力气举起来,直指着正北方向:“好,好同志……你……你把它带给……”</h3><h3><br></h3><h3>话就在这里停住了。卢进勇觉得臂弯猛然沉了下去!他的眼睛模糊了。远处的树、近处的草,那湿漉漉的衣服、那双紧闭的眼睛……一切都像整个草地一样,雾蒙蒙的,只有那只手是清晰的,它高高地擎着,像一只路标,笔直地指向长征部队前进的方向……</h3><h3><br></h3><h3>这以后的路,卢进勇走得特别快。天黑的时候,他追上了后卫部队。在无边的暗夜里,一簇簇的篝火烧起来了。在风雨、在烂泥里跌滚了几天的战士们,围着这熊熊的野火谈笑着,湿透的衣服上冒着一层雾气,洋瓷碗里的野菜“咝——咝”地响着…… 卢进勇悄悄走到后卫连指导员的身边。映着那闪闪跳动的火光,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了那个党证,把其余六根火柴一根根递到指导员的手里,同时,又以一种异样的声调在数着:</h3><h3><br></h3><h3>“一,二,三,四……”</h3> <h1><b>灯光</b></h1><h5><b>□ 王愿坚</b></h5><h3><br></h3><h3> 我爱到天安门广场走走,尤其是晚上。广场上千万盏灯静静地照耀着天安门广场周围的宏伟建筑,使人心头感到光明,感到温暖。</h3><h3><br></h3><h3> 清明节前的一个晚上,我又漫步在广场上,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赞叹:“多好啊!”我心头微微一震,是什么时候听到过这句话来着?噢,对了,那是很久以前了。于是,我沉入了深深的回忆。</h3><h3><br></h3><h3> 1947年的初秋,当时我是战地记者。挺进豫皖苏平原的我军部队,把国min党军57师紧紧地包围在一个叫沙土集的村子里。激烈的围歼(jiān)战就要开始了。天黑的时候,我摸进一片茂密的沙柳林,在匆匆挖成的交通沟里找到了突击连,来到了郝(hǎo)副营长的身边。</h3><h3><br></h3><h3> 郝副营长是一位著名的战斗英雄,虽然只有22岁,已经打过不少仗了。今晚就由他带领突击连去攻破守敌的围墙,为全军打通歼灭敌军的道路。大约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了,这会儿,他正倚着交通沟的胸墙[1]坐着,一手拿着火柴盒,夹着自制的烟卷,一手轻轻地划着火柴。他并没有点烟,却借着微弱的亮光看摆在双膝上的一本破旧的书。书上有一幅插图,画的是一盏吊着的电灯,一个孩子正在灯下聚精会神地读书。他注视着那幅图,默默地沉思着。</h3><h3><br></h3><h3> “多好啊!”他在自言自语。突然,他凑到我的耳朵边轻轻地问:“记者,你见过电灯吗?”</h3><h3><br></h3><h3> 我不由得一愣,摇了摇头,说:“没见过。”我说的是真话。我从小生活在农村,真的没见过电灯。</h3><h3><br></h3><h3> “听说一按电钮,那玩意儿就亮了,很亮很亮。”他又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烟,又望了一眼图画,深情地说:“赶明儿胜利了,咱们也能用上电灯,让孩子们都在那样亮的灯光底下学习,该多好啊!”他把头靠在胸墙上,望着漆黑的夜空,完全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里。</h3><h3><br></h3><h3> 半个小时以后,我刚回到团指挥所,战斗就打响了。三发绿色的信号弹升上天空,接着就是震天动地的炸药包爆炸声。守敌的围墙被炸开一个缺口,突击连马上冲了进去。没想到后续部队遭到敌人炮火猛烈的阻击,在黑暗里找不到突破口,和突击连失去了联系。</h3><h3><br></h3><h3> 整个团指挥所的人都焦急地钻出了地堡,望着黑魆(xū)魆的围墙。突然,黑暗里出现一星火光,一闪,又一闪。这火光虽然微弱,对于寻找突破口的部队来说已经足够亮了。战士们靠着这微弱的火光冲进了围墙,响起了一片喊杀声。</h3><h3><br></h3><h3> 后来才知道,在这千钧(jūn)一发的时划,是郝副营长划着了火柴,点燃了那本书,举得高高的,为后续部队照亮了前进的路。可是,火光暴露了他自已,他被敌人的机枪打中了。</h3><h3><br></h3><h3> 这一仗,我们消灭了敌人的一个整编师。战斗结束后,我们把郝副营长埋在茂密的沙柳丛里。这位年轻的战友不惜自己的性命,为了让孩子们能够在电灯底下学习,他自已却没有来得及见一见电灯。</h3><h3><br></h3><h3> 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在天安门前璀(cuǐ)璨(càn)的华灯下,我又想起这位亲爱的战友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