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在野

晓篱

第一眼看到“如花在野”，不觉一怔，当下心生浩荡。眼前已是点点野花在风中招摇，不丰满，不艳丽，却自有风骨。

《如花在野》

作者：[日]田中昭光（又号“无法庵）

出版社：浦睿文化·湖南美术出版社

译者：张南揽

122幅精美彩图，192种应季花叶，96只花器，101件花艺插作——77岁那年，先生以一年为期，遍访奈良郊野，寻找应季花叶，搭配“友明堂”的珍藏古器或日用器物，做成了这一册四季花物语。

日本茶圣千利休“茶道七则”中的第三则，就是“如花在野”，意思是“花要插得如同在原野中绽放”。

所以即便古稀之年，田中昭光也要到深山去访花，不慎摔跤骨折，后幸得恢复。同样不再年轻的妻子担忧他再受伤，便达成协议：“你在哪，我便在哪”——世上最美的情话与誓言，原来不一定都得轰轰烈烈。

从此两人同进同出，牵手欣赏山间之景，采撷自然之花。

花既脆弱，难有长存；但在你看到心喜之花的那一刻，幸福却又是圆满的。世间存有花，便有美，自有生生不息。

如今也是迟暮的田中昭光写下，“回首已是古稀年，惜花已是垂暮迟”。

先生，依旧和妻子在山间寻花，插花，自在自足、快意温柔地活着。

他手中的花作，始终有着茶道“和敬清寂”的气质，或摇曳生姿，或清爽宜人，或枯寂寥落，都充溢着最原始美丽的自然力量。辛夷、菖蒲、百合、昼颜、木槿、山茶……高足杯、德利酒壶、备前花器、信乐烧……总有一些花对一个器皿是恰到好处，毫无造作。每次看到花器与花仿佛是天生一对，先生总会忍不住感慨：“花能带来那么多的幸福和感动！”

先生兴致上来提笔写字，遇见美好慨然赋诗。穿插在《如花在野》里的“无法庵往昔物语”，追忆往事，记录岁月里的花事，文笔凝练，带着日本旧文人的气韵，端然，清和，恭敬。

小时候有过很多爱好，随着时间流逝，都近乎杳无音信。再者记忆几经洗劫，选择性地忘了很多事情，但那些清晨花开的瞬间一直被铭记。如若有另一个世界，想必另一个自己应该是在森林深处，斗笠蓑衣，看花开正好。

也曾想过成为一个什么都会的人，至少是很好的自己罢。不轻易迷路，不轻易颓废，不轻易沦陷。可无论如何努力，都只能笨拙地行走。

之所以深爱文字与植物花草此类仿佛安静的事物，大抵是因其完全成全了自己的笨拙，使自己得以成为喜欢的自己。

譬如，对于许多东西和事物，包括文字与朵花，最初都是贪婪的，可能是因为匮乏。所以我们总是喜欢多的衣服、多的食物、多的感情。写字和挑花的过程也总是求多、繁与华美，恨不得将所有好看的都据为己有。

最后，当所有喜欢的、好看的堆砌在一起时，却发现，那全然不是自己想见到的“如花在野”。渐渐，终于学会了，舍，舍，舍。舍成毫不起眼，舍成非常静寂。

对于花草，路旁的老山芹、水畔的菖蒲、墙外的爬山虎、甚至山路上的野果子……均可拼采。插花器具也非一定是名物，残破的陶罐、洗净的渔篓、还有淘来的老竹节、捡来的酒瓶，皆颇有野趣盎然之妙。

后来，又渐渐“如花在野”不如让花在野，极少买花了。

走过田野路边，捡几枝野花，或者拾几根枝桠，直接将自然带回家。

有时，路旁绿化道，习惯性地捡拾几枚落花，带回来，随意放置在某个物件里，什么也不做，任其自然凋零、散落。

夜深人静时，便隐隐觉空气也在飘飘渺渺地浅吟低唱。空气、花，什么也不曾诉说，你还是听到了许多——离离旧景，片片飞花，迢迢旷野，苒苒物华，及室及家，缕缕韶光，寂寂风雅呀……

纤纤花草与莽莽山川，二者虽形差千里，但予人所带来的心灵观照却是一样。望巍巍之山川，浩然立天，亘古难移，只觉我身之渺小；见幽幽之草木，风饕雪虐，花开一瞬，尤感吾生之无常。

如花在野，刻意求其素雅，其清简，其宁静，在于不招摇，不媚俗，甚至残缺、单纯。

其美，也寂静、素朴、深远，不暴烈，不急功近利，给人直抵内心的祥和与禅意。

而让花在野，她们百媚千娇，她们媚不在风尘，和风尘无关，却关乎灰尘，过往，历史，片段。花在野，不是个体，而是浩荡成群，是一个关乎青春不朽的引擎。她们开了，青春随意张扬，开的那叫一个心情，每一朵花都是用生命在绽放，每一个毛孔，一小片皮肤都在和太阳做着约定。

不用一根一线缝补青春，不用一茶一饭补贴光阴漏洞，不用绞尽脑汁遮掩岁月皱纹，不用日日苦熬山盟海誓。

在野之花，一生就一次，把自己媚成了山河。

这一静一动之间，全是岁月无声，又山河浩荡。

花虽百样，各有千秋，而独自面对它们时，它们皆是一样的，干净，清香，美好而温软。

所以，拈花的人内心是温软的，无论外在多么坚硬或逞强。

拈花久而久之，渐渐会坦然成全自己本来的模样，笨拙或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