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01</h3><h3> 爷爷喜欢下棋。</h3><h3> 爷爷是个开茶馆的。他借下棋,过过将帅瘾。</h3><h3>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那几天原本没有生意,爷爷完全可以打烊逃难。他挂牵着两位行动不便的棋客,没顾得上招呼,怕他们傻等。</h3><h3> 爷爷一去不返。</h3><h3> 爸爸也喜欢下棋。他是在“牛棚”里接受了围棋的启蒙,退休后原本很可以过过棋瘾。听说我摆了个棋摊,他从此视棋为敌。</h3><h3> 我同样喜欢下棋。摆这个棋摊,却出于无奈,出于从头到脚的一次率性。 </h3><h3><br></h3><h3> 社长的儿子,大名姬晓文。他去电视台报到这一天,我把电视台寄给我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了十几份,从排字房到报社,贴在有人能注意到的每一个过道上。</h3><h3> 好不容易考取了电视台,却不让我跳槽。社长的儿子压根儿就没敢进考场,他却可以从糠箩跳到米囤里。我得让每个明白人和每个难得糊涂的男女,知道一点事情的真相。</h3><h3> 我的这个鲁莽举动,惊动了街道派出所。因为它属于“小字报”,贴出去的日子,刚好是“春夏之交”。报社上下静悄悄,没人肯为我仗义执言。</h3><h3> 每一扇窗口都有人影在晃动,交头接耳,神秘兮兮的,象传播着桃色新闻一样。</h3><h3> 但愿这是我的错觉。</h3><h3> 惊动派出所只是保卫科的一厢情愿。这些小事,远远扯不动社长父子的一根毫毛。吓唬吓唬我,也许用的正是地方。</h3><h3> 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录取通知书作废的公函早已发出,恐怕已经插在我更衣箱的夹缝中。过了好多年我总算明白,电视台主持工作的副台长犯了错误,他主政的招聘,缺少政审这一环节而被后任堂皇作废。我当时只听说台长和社长是莫逆之交,完成了儿女互换的一出游戏。</h3><h3> 落后要挨打,弱小受欺辱,贫穷生罪孽。</h3><h3> 落后弱小而贫穷的我,一身戾气。</h3><h3> 怒冲冲不辞而别,我以为出了一口鸟气,义无反顾扎进路边棋室,再也没有起身。</h3><h3> </h3><h3><br></h3><h3> 城郊结合部的小区路口,新开了个棋社,四四方方的。</h3><h3> 棋社用木板搭就,属于违章建筑那一类。主人别出心裁,将木板墙用黄漆刷了一遍,又用黑线条纵横交叉画了许多方格,无论从那个方向看去,都像个不伦不类的围棋盘。绿荫似遮非遮,菜摊和大排档似挡非挡,在炊烟缭绕和人语喧哗中,违章木板房还不算有碍观瞻。也许有关部门暂时还顾不上它,使得这个简易棋社,在阳光普照或风雨浸淫中苟延残喘。</h3><h3> 风来时,木板的缝隙会嗽嗽地呜咽;雨来时,石棉瓦的屋顶会飒飒地鸣响。下棋中人,若是心静,自然一无妨碍。若是心烦,那手中的棋,便很有点虚虚躁躁,少了许多韵味。</h3><h3> 棋社的主人姓许,单名一个诺字。三十不见出头,两只眼眶凹凹的,透出自以为精明的光采。耳不聋,腿不瘸的,不知为甚,好好的营生不做,却会接手这个悖时的棋社。</h3><h3> 许诺坐在窗口看马路上的风景。</h3><h3> 许诺就是我。棋社是我的杰作。 </h3><h3><br></h3><h3> 02</h3><h3> 我喜欢下棋。</h3><h3> 赢了我的从不开导我。输了我的也从不想听我的开导。我们每分每秒都在交流。交流思想,交流感情,交流个性……棋界中人忌讳用嘴,只是用手。</h3><h3> 手谈,真是精妙绝论。</h3><h3> 还是下棋痛快。</h3><h3> 辞职前,我在报社的印刷厂当排字工。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全民办集体”。我来自八十里外,一个叫五河的郊县,进省城的理由是退休顶职接老子的班。</h3><h3> 当排字工的头几年,和每一位向往新生活的青年朋友一样,我的眼前是一条洒满金光的大道。为此,我日出而作日落而苦对寒窗,抵御着宿舍外摩天高楼黄金屋和五彩缤纷颜如玉的诱惑拼命耕读。终于换来一纸三寸宽的文凭,戴上一顶“五大生”的帽子。</h3><h3> 我打了几次学非所用的报告如泥牛入海,而有头脸有门路的早已择了高枝踏云而去。天无绝人之路,刚好电视台正在不拘一格广揽人才。祖宗坟头冒了青烟,我居然过关斩将金榜题名。</h3><h3> 兴冲冲做了三天好梦,只等着走马上任。</h3><h3> 后来就有了开头那一出,我被调包了!</h3><h3><br></h3><h3> 爹和社长曾有过一段莫逆之交。</h3><h3> 爹在襁褓中就失去了我爷爷。而社长,大概是在十二、三岁那年,解放战争的一声炮响,使他全家无了踪影。</h3><h3> 社长和我爹同年同月同日生,又同为孤儿。这些典故是两人关在“牛棚”里聊天才聊到一起去的,彼时颇有些“缘分”的意思。</h3><h3> 社长当时还没有这个眩目的职位,他是因为写了一篇称作“毒草”的文章,才进的“牛棚”。</h3><h3> 我爹只是个排字工,他原本和风云秀才没有多少干系,但他生性倔强,不合时宜地给徒弟壮胆:</h3><h3> “什么毒草香花,只要校样和原稿一字不差,就是个好排字工!”</h3><h3> 他就是这样来教导现任厂长,当年的徒弟的。承蒙徒弟大义灭亲,我爹就有了和社长共患难的光荣史。</h3><h3> 那是我爹一生最辉煌的时候。可惜出了牛棚,这种缘分日渐淡薄了。</h3><h3> 爹是为了让我进城,才提前病退的。社长没有必要病退,继续鞠躬尽瘁当他的社长。</h3><h3> 在我不辞而别的很长一段时期,社长竟然还记得:“当教授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当编审的不如摆棋摊的……”</h3><h3> 他说的是摆地摊,传到我耳里变成了摆棋摊。不知我这个逼上梁山的文艺青年,冒犯了编审大人哪根神经,要惹他如此抬举我。</h3><h3> 从此以后我常以茶叶蛋为食。我要尽我所能惺惺惜惺惺,去照顾他们的生意。</h3><h3> 从此以后我萌生了写小说的念头。只有写小说才不要背景,不要地位,无所谓文凭,也与关系和机会无干。写得好,就能发表。写得不好发表不了,同样用不着怨天尤人横向攀比,该怪自己没出息。当小说家都羞于写小说的时候,让我等“摆棋摊”的小人物来写写小说,未尝不可。就好比卡拉OK,乌儿呆鬼的人物只要有个话筒,都可以上去吼上一曲,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小说中“OK”一番?</h3><h3> 从此以后我还痴迷上了围棋。只有下棋,才使帝王和百姓坐在了同一条板凳上。只有下棋,才使富翁和乞丐各自获得了当家作主的尊严。</h3><h3> 我在摆棋摊的同时开始写小说。我只写棋。写那些下棋的人。那些也许很丑陋很低贱但在下棋时思想闪光的小人物。</h3><h3> 我只用我的笔名──白居不易,就象今天我继续用这个笔名一样。白是我奶奶的姓,居是我娘的姓,寄人篱下,白居当然不易。</h3><h3><br></h3><h3> 03</h3><h3> 闯进我第一篇小说的女主角是任方圆。</h3><h3> 任方圆和我同一天来印刷厂报到。同样是退休顶职,来自郊县,紧挨着五河的六合。一开始,我俩自觉矮人一等而同病相怜。等到在夜大中文班不期而遇,顿时惺惺相惜。当我得知任方圆还会围棋时,简直高山流水相见恨晚。</h3><h3> 其实,要说江城老土地,我才是真正当之无愧。我爷爷、奶奶,祖宗百代都是江城人。爷爷当年在江城开茶馆。半个世纪前,江城有一场举世罕见的浩劫,爷爷就在那一天不见踪影。</h3><h3> 河中流淌着一爿又一爿破衣烂衫,每一片破布都浸着血渍;马路上坍塌着一堆又一堆废墟,每一堆废墟都掩埋着一个温馨的家庭;桥堍下交迭着一沓又一沓鞋子,每一双鞋子都记录着一个活生生的魂灵。满世界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满世界都飞舞着枯焦的灰末,象一只只驮满冤屈的黑蝴蝶……</h3><h3> 奶奶抱着我爹,在街上急急地走。原本讲好躲出城去,爷爷只说打个招呼就回来。怎就不见影呢?</h3><h3> 找不着爷爷我还活着干啥?奶奶当时想。事后,她却很有点后怕:</h3><h3> “我死了也就罢了,但许家的根呢?死了一个,不能死了一脉!”</h3><h3> 奶奶那年二十才出头,左眼下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就象老是有斑斑血水,从眼角淌下来。永远淌不完,永远擦不掉。奶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也比实际的长相要丑得多,加上脸上还有意抹了锅灰。</h3><h3> 茶馆已成废墟,中间一个好大的坑,像是通往地狱的黑洞。</h3><h3> 奶奶高一脚低一脚到处搜寻。每一块断砖碎瓦,都像一个个蓬头灰脸的惊魂。奶奶辨认着熟悉的印记。她什么也没发现。</h3><h3> 就在那一瞬间,奶奶突然明白爷爷再也不会回来了!就象冥冥中有人提醒她一样,奶奶变得从未有过的害怕。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她搂紧了怀中的我爹,发疯似地穿街过巷,向城外逃去。</h3><h3> 在仓惶躲闪的奔波中,奶奶居然在死尸堆里,救出了一个伤兵。</h3><h3> “他的背影,像极了你爷爷,简直一模一样!”在往后的几十年岁月中,奶奶经常念叨。</h3><h3> 我不知道奶奶是怎么想的,莫非找不到爷爷,她想把这伤兵,给我爹当后爹?</h3><h3> “他是个打鬼子的,我能看出来。”奶奶说,“他叫祭城,就是祭奠这座城市。是他告诉我的。他还得去打鬼子。他当然应该去。”</h3><h3> 伤兵跟着奶奶一直摸到城外,郑重其事地向奶奶敬了个军礼:</h3><h3> “大姐,打完鬼子,我再来找你!”</h3><h3> 说完,匆匆消失在夜幕中。</h3><h3> 奶奶就这样抱着我爹,逃难到了八十里外的乡下。</h3><h3> 爹在成年后的一九五八年又进了省城。爹却没在城里娶媳妇,是因为奶奶不愿回城来。爹要在乡下找一个本份的女子,好照顾奶奶。</h3><h3> 奶奶在每年的这一天,要来一次江城祭奠爷爷。奶奶眼中的江城,哪怕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依然是满目废墟和满耳朵鬼魂的呼喊。她怀念着死去的冤鬼,却不愿意和鬼魂住在一个城里。</h3><h3> “鬼气太重,小辈长不旺。”这是奶奶的至理名言。</h3><h3> 奶奶能讲一口道地的江城官话。老爹的话,多少有一些抹不去的五河口音。一代不如一代,我的语言,不光烙有乡下泥土印记,而且躲躲闪闪。一半是自卑,一半是畸形的自尊。另有背面的一大半,是由各种各样阴差阳错的屈辱,熏腌成的忌恨。</h3><h3> 自从进了省城,也许怕露馅,我很少在生人面前讲话。</h3> <h3> 04</h3><h3> 我和任方圆下棋,那是在三年后,一同拿到了“五大生”的毕业证书。我天天神不守舍地梦想着改换门庭,天天以下棋来打发无聊的期待。</h3><h3> 电视台的录取通知书,是任方圆送到宿舍来的。她就象一只报喜的燕子,轻悠悠地飞进我的窗口。</h3><h3> 我欣喜若狂。和我同样欣喜的任方圆,提议下一局棋庆贺。</h3><h3> 我正中下怀。</h3><h3> 今天的任方圆特别漂亮。她剪了一个怪异的发型:额前的头发尽最大可能地向后梳,颈后的发根又尽最大可能地朝上拢。使得她的脑门比平常日子宽阔了一分,她的脖子更比平常日子细长了一寸。据说这是她最崇拜的一位影星,最近发明的新发型。</h3><h3> 任方圆的审美理论是,看一个女人漂亮不漂亮,首先要看她的脖子。只有脖子才是真实的。脸蛋可以化妆,可以整容。而脖子,暂时还没有哪一位女性想到要为它化妆和整形的。</h3><h3> “想到了也没法以假乱真。”任方圆说最后一句话时,很有点清水出芙蓉的自豪。</h3><h3> 果然,我看着她那洁白的脖子时,觉得充满了省城级别的性感,心里隐隐地有点躁动。</h3><h3> 浮躁是下棋的大敌。</h3><h3> 开局没多久,我的关键一子不翼而飞。</h3><h3> “我没拿!我没拿!”任方圆虚张声势地摊开双掌,又好不放心地摸了摸T恤口袋。</h3><h3> 少了一子本没有多大干系,高手下棋可以不用棋子。高手下棋哪怕棋局打翻了,也能复盘摆得丝毫不差。何况只少了一子,只要双方认可,重新补上去就是。任方圆的虚张声势,分明是别有用心。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怀疑地看了看她的口袋。</h3><h3> “你搜!你搜!搜出来任你怎么罚都行!”任方圆挺着胸,T恤口袋后有活泼泼的乳峰在颤动。</h3><h3> 我自然不肯含糊,我在摸到那枚白子的同时,碰到了其它不该触摸的禁忌。</h3><h3> “不是!不是!那是个──黑子!”任方圆的乳头突然勃动。她兴奋得前仰后合,两只眼睛,肆无忌惮充满了怂恿。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没戴胸罩!美丽少女,今天不设防。她居然把蒙胧胧紫幽幽的乳头比喻作黑子,可真是个天才!天才少女似乎作好了精心准备。</h3><h3> 我顺水推舟,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俘虏。心安理得地去寻找另一枚对称的黑子,并且迫不及待地去嗅那个充满诱惑的脖子。</h3><h3> 再要往下的程序却嘎然而止。任方圆全身颤动,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按在她的胸脯上:</h3><h3> “进了电视台,你可不能狗眼看人低……”</h3><h3> 就在那一刻,一股不祥之兆电流般穿过全身。只怪我忘乎所以,再多的警示也顾不得。心中只想着身处热恋,终于有资格可以追求我喜欢的姑娘了!</h3><h3> 欢愉来得太突然,常使人怀疑它的真实。当我终于没有去成电视台,只在马路边接手了这个小小的棋社栖身,任方圆再也没来找过我。</h3><h3> 听说任方圆后来和社长的儿子,很是如胶似漆了一段日子。</h3><h3> 文艺青年,常常把爱好当作事业。又把事业,比喻成江山。</h3><h3> 江山,美人,我一无所有。 </h3><h3><br></h3><h3> 05</h3><h3> 我在创作的崎岖山路艰难跋涉。</h3><h3> 我写了一地的废纸。慢慢地,变成一抽屉铅印的退稿信。</h3><h3> 我像一只笨头笨脑的苍蝇,在窗玻璃上不管不顾地攀爬碰撞。在无数次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渐渐地,可以勉强看到编辑大人几行手写的敷衍或鼓励。</h3><h3> 我变成一名赤身裸体的纤夫,弓着背,埋着头,在文字的卵石堆里,啃哧啃哧向前迈步。</h3><h3> 处女作发表时,我狠狠地舒了一口长气,迫不及待地憧憬着功成名就那一天。期待着我会让大吃一惊的社长明白:卖茶叶蛋的也可以当教授,摆棋摊的同样可以当编审。</h3><h3>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文艺青年的天堂。在天堂行将关门的年代末,我这个姗姗来迟的愤青,还在不自量力地想象着挤上最后一班船,去聆听涛声依旧。</h3><h3> 现实注定要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用我爹的话来说,自找的,活该倒霉。</h3><h3><br></h3><h3> 棋社对面摆了个摸彩券的摊位。方方正正的松下彩电,黑白相间的卡西欧电子琴,还有傻瓜照相机,电动剃须刀……日本货在江城通行无阻。</h3><h3> 我斜倚在行军床上看屋外的风景,其实只盯着一个人看。</h3><h3> 那是一位很时髦,模样很动人的姑娘。她很象我的前同事,社长的女儿。</h3><h3> 社长女儿也在当排字工,听说前不久去了新开张的彩票机构。</h3><h3> 我在想象她是社长女儿时,就很希望能发生一点故事。这是我的妒忌心在作祟。我常常骂我自己,为何不能对一切比我活得好的同胞,多一点爱心?</h3><h3> 可是我很难做到。阴暗卑微的心胸,注定了我这辈子不能成大器。</h3><h3> 姑娘充满青春气息。她手中拿着一架配有长焦的相机,时不时地会按上几下快门。她每每在卷片临结束一瞬间,自信地扬扬头。顿时,那披肩长发配合默契地舒展出一个弧度。耀眼的阳光,只有在这时,才恰到好处地从每一缕发梢间透射出一个五彩的世界。</h3><h3> 没容我浮想联翩,外孙女推门撞了进来。</h3><h3> 外孙女是我的发小。在生产队高高的谷堆旁边,我俩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随着老爹落实政策,比我早两年迁回江城。</h3><h3> 她大名叫谭眉,说到外号还有一段典故。</h3><h3> 谭眉的老子是江城劫难的活见证。小小年纪逃荒、要饭、坟冢夜宿、生啖王八,他止不住涕泪滂沱:</h3><h3> “三十万哪!整整三十万……我是三十万之外,从阴沟洞里爬出来的……”</h3><h3> 这位雪上加霜的右派老爹,59岁那年当上了文化局长,60岁又光荣退休。一年的风雨他甘苦备尝却本色永葆。老头子逢到吃肉包子,总要把面皮儿啃完了,才身心轻松去享受肉馅。他的传人谭眉小姐,却总是把包子一掰为二,先一口吞掉肉馅。吃饱了就把面皮晾在一边,逢到没吃饱把面皮儿端过来接着再吃。老爹几次骂将出口,又几次咽回肚里。</h3><h3> 谭眉倒过来教训她爹:“你四十年前就是局长秘书,绕了一个大圈,才过了一年局长的瘾,就急吼吼下台了。吃个肉包子还要绕圈子,你就不会总结经验教训……”</h3><h3> “你把当头头比作吃肉馅?”退休局长老爹火冒三丈,“要在五七年,还轮不到我当右派,你早成了大右派!”</h3><h3> “肉馅儿不比头头我们来比脚。”谭眉知道怎么对付老人家,“有首歌曲叫‘新鞋子、旧鞋子’,外婆说旧鞋子没穿破为啥要穿新鞋子?外孙女说等旧鞋子穿破了再穿新的,新鞋子也变成了旧鞋子……”</h3><h3> 老爹急得哎声叹气连连摇头:“好,你当你的外孙女穿你的新鞋子吃你的肉馅儿,我当我的狼外婆穿我的旧鞋子吃我的面皮!”</h3><h3> 外孙女的外号由此而来。她是我第二篇小说的女主角。</h3><h3><br></h3><h3></h3><h3> 06</h3><h3> 外孙女喜欢写诗,喜欢把词汇砌成一堵堵诗的城墙。</h3><h3> 外孙女的老爹,当年发配在我们村劳动改造。断了进城念头后,三十大几结婚,奔四年龄才有了外孙女。为了尽孝,每天晚上,外孙女要陪退休老爹和老爹的领导搓麻将。用骨牌,一遍又一遍堆砌另一座城墙。</h3><h3> 父女俩的争论,就是从麻将和诗歌开始的。外孙女并不反对老爹打麻将练气功,她甚至积极鼓动老爹参与各种活动,不要孤单单地关在家里等待老之将至。问题的焦点是老爹一定要她也陪着,甚至老爹宁愿自己烧水泡茶买早点,也要外孙女唱主角。</h3><h3> “功夫在棋外。”老爹语重心长。他只当了一年局长百废待兴却一事无成。生怕外孙女不懂,他又接着补充,“磨刀不误砍柴工,孩子。人生常常有关键的几着棋,有人一辈子追求而不能达到的境界,有时候三圈两圈麻将一搓,先苦后甜,吃完面皮,就见了肉馅!”</h3><h3> 局长老爹下棋很有几下子。逢他高兴或难得清闲,我也常常向他请教那“关键的几着棋”。老爹喜欢“绕圈子”的人生之道,用在棋道上,果然出神入化。可惜人生不是下棋。老爹硬铮了一辈子,仅仅当了一年局长,就对自己的硬铮产生了怀疑。</h3><h3> 当然,老人的话是他对于生活的辛酸总结。那些牢骚满腹的伯伯干爹,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强。外孙女在下棋搓麻将吃面皮的同时,也得到了不少方便。如今,她已是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借调办事员,好赖进入了国家干部的预备人才库。</h3><h3> “但是,我自己呢?我的诗歌呢?”外孙女总想偷空找一个倾诉的对象。其实,过不了两分钟她又会忘了正题,向我炫耀起每一位老干部对她的宠爱。她有时候说得很暧昧,充满了引而不发的暗示。</h3><h3> 我常常装糊涂,只当没有听懂。</h3><h3> 交辞职报告的前两天,我心情烦躁,溜进老干部活动中心,在棋盘上寻找转机。心神不定,很快溃不成军。百无聊赖,我在路口的大排档喝闷酒。外孙女一直尾随着我,她坐在桌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喝酒:</h3><h3> “你的棋飘忽不定,我就知道你有心事。”</h3><h3> 也许是酒的作用,我一古脑儿把心中的烦燥,渲泄个干净。</h3><h3> 当夜,外孙女逼着她爹给社长打电话。又自己拿着老爹的手书,去向社长求情。</h3><h3> 社长没给她老爹面子。社长自有一本难念的经。</h3><h3> 如果社长给了面子,我会不会从此脱离苦海?我常常这样想,万一社长给了面子,我该不该去他家登门道歉?或者再复印上几十份检讨书,贴在报社的每一个拐弯抹角处?</h3><h3> 也许我会的。我会象一个感激涕零的猥琐小人。</h3><h3> 可惜社长连这样的机会都没给我。但我对外孙女的拔刀相助,充满感激。</h3><h3><br></h3><h3> 外孙女一定有了新的诗作。否则,她不会轻易来找我。我装作不知情,挪过棋盘,横亘在我俩面前。</h3><h3> 只有在下棋的时候,外孙女变得从未有过的专注和入神。</h3><h3> 我最喜欢她在下棋时这副神情。</h3><h3> 今天我却心不在焉。</h3><h3> 当她陷入沉思时,我会偷偷朝马路边看上一眼。那位披满阳光的姑娘在甩头的一瞬间,我仿佛又看见了一个从发梢间透射出的五彩世界。</h3><h3> 这局棋我下得很糟糕。</h3><h3> 当我再一次偷偷朝门外张望时,外孙女终于警觉:</h3><h3> “吃着碗里,瞄着锅里……你就不想想自己的前程?”</h3><h3> 说完,她气呼呼甩门而去。</h3> <h3> 07</h3><h3> 拿相机的漂亮姑娘消失一段时间后,出其不意现身:“Hi,哥们!”</h3><h3> 她斜倚在棋社的窗台上,微微地歪着脑袋,笑容可人。她比社长的女儿要黑一点,也显得健壮一点。</h3><h3> 我以慢了半拍的速度回答:“Hi,姐们妹们!”</h3><h3> “送你一个见面礼!”她说,用一口标准的省城官话。说完,从摄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来。</h3><h3> 她在弯腰时,我看到有两处抽丝的袜子。也许她的家境并不很好,也许仅仅是出门前的一时疏忽。我为小肚鸡肠感到脸红。用看照片来掩饰尴尬。</h3><h3> 照片是我在棋社窗口向外张望的一副尊容。头发长了一点,占的部位多了一点,在那棋盘似的背景中,活象一枚鬼头鬼脑的黑棋子。</h3><h3> “谢谢!”我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h3><h3> “谢什么!”她很得意,“没和你招呼,发表了,还得了个三等奖……”</h3><h3> “轻轻松松发表了,得奖了?”我羡慕,“你是个天才,简直是天使!”</h3><h3> 姑娘不客气,掏出一摞报刊,每一份都有她的摄影作品。</h3><h3> 她在一一介绍时,省城口音露了馅。五河,六合,七甸,她和我的老家只隔了一条河。</h3><h3> “你是七甸的?”我不合时宜地打岔。</h3><h3> “在那儿待过。”姑娘皱了皱眉,很不情愿地回答。</h3><h3> “我们是老乡。”我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h3><h3> “知道你是老乡才叫你哥们。” </h3><h3> “请问姑娘的芳名?”</h3><h3> “天天。”</h3><h3> “天天在哪里发财?”</h3><h3> “你有完没完?”天天不高兴了,“算了,我们还是下棋吧。下棋能堵住你的嘴!”</h3><h3> 于是我们下棋。</h3><h3> 天天的棋路很清楚,我下得很笨拙。</h3><h3> 临近收官时,天天显得无比轻松。</h3><h3> “你下棋有多久了?”我对她充满了好奇,装着漫不经心地问。</h3><h3> “半年。”</h3><h3> “半年?”我大吃一惊。我下了三年了,还不如她。</h3><h3> 天天妩媚地笑了笑,一脸生动:“老师教我的学生下棋,我在边上当看客。半个月后,我的学生能让老师二子,我这个看客能让学生二子……”</h3><h3> “你在当老师?”</h3><h3> “唔。”天天不置可否,“该你走了!”</h3><h3>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天天五岁就开始学棋,奶奶是她的启蒙教练。</h3><h3> 乡下老太会下围棋,实在诡异。</h3><h3> 奶奶是曾经的大家闺秀,国民党蒋匪军的老婆,常受乡亲们批斗。老爹是个残疾,很少话语,更少话语权。天天早早地离开农村到处闯荡,和这段羞于启齿的家史,有莫大的关系。</h3><h3><br></h3><h3> 08</h3><h3></h3><h3> 天天下棋时突然想起:“开个棋社,为什么不顺带卖卖报纸、杂志、棋牌、股票书籍?你还可以装个公用电话,这日子就好过多了!”</h3><h3> 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我从棋盘上抬起头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摇了摇头:</h3><h3> “我怕烦。”</h3><h3> “我来办,怎么样?我俩合伙!”天天在底线走了一手“大飞”,这是盘上剩下的最大一个官子。</h3><h3> “行啊!只要你愿意。”我想了一下,敷衍着,“不过,当教师的来卖报纸,你不怕人家笑话?”</h3><h3> “人人都在苦钱,没钱才让人笑话!” </h3><h3> “说得倒也是。”</h3><h3> “那就一言为定?”</h3><h3> “一言为定!”</h3><h3> 就在我俩击掌的时候,门被撞开了。</h3><h3> 外孙女把一盒盐水鸭捧在胸前,她突然看到我和天天来不及分开的一对手掌。外孙女骤然变色,嘴唇抖了两抖,转身就走。</h3><h3> 天天利索地站起身来:“你朋友来了,我生意也谈成了。拜拜!”</h3><h3> 天天突然用一口道地的七甸口音跟我说话,赶到门外,又礼貌地跟外孙女点点头,轻轻松松走了。</h3><h3> “哼!”外孙女踅进屋来,迫不及待地问,“你和她谈什么生意?”</h3><h3> 外孙女的口气仿佛是我的当然管家,我心里不是滋味。想到她曾热心相助,想到我至今还在用她的地址和报社、杂志社保持联系,我实在不能和她一般见识。</h3><h3> 外孙女不罢不休:“小保姆,还谈生意?!”</h3><h3> “保姆?”我大吃一惊,怎么也不敢相信。</h3><h3> “她说是干什么的?”外孙女扑哧一笑,“围棋教练?摄影师?记者?”</h3><h3> 她是个保姆。她为什么不能是保姆呢?天天确实没说她不是保姆,她只是回避这个问题。</h3><h3> “嗨,保姆,真不错!”我有意要和外孙女唱唱反调。</h3><h3> “你!”外孙女很容易入毂,“亏你还是个作家!你就这样自轻自贱?”</h3><h3> 话音未落,外孙女甩出一张派司在桌上。</h3><h3> 市作家协会的会员证。</h3><h3> 外孙女的老爹退休后,在市作协有个闲职。前几天,外孙女拿走了我发表的几篇小说,帮我填了张申请入会的表格,找了两个退休老干部当介绍人。</h3><h3> “作家怎么啦?”我心存感激,却一时转不过弯来,“她好坏还有份工作,我只是个无业游民。哪像你,国家干部后备人才……”</h3><h3> “你……”外孙女一时语塞,“你想气死我?气我走?你就没有顾忌罗……” </h3><h3> 顾忌?什么都是顾忌,还有没有自己?</h3><h3> 外面的雨下得好大。外面的风刮得好猛。</h3><h3> 风把一长串一长串的雨帘,旋割成一团又一团源源不尽的散珠碎雾。昏黄的路灯下,雨水家族密密麻麻地挤挨着,碰撞着,倾轧着……</h3><h3> 天不下雨该有多好。不下雨的话,一定有好多棋友要来。只要有人在场,也许就不会有这番误会。</h3><h3> 我坐不下来,心里堵得慌。</h3><h3><br></h3><h3> 09</h3><h3></h3><h3> 天天第二天就办好了卖报的一应手续。</h3><h3> 看她当了真,我不得不坐下来,和她谈谈。</h3><h3> 我的一切努力,并不是为了当个小报贩子。报贩的地位,远远不如捧着排字工的铁饭碗使人放心。</h3><h3> 历史不能在我身上倒退。</h3><h3> 天天毫无保留,讲述了她的打工史,包括在刘处长家当保姆的来龙去脉。</h3><h3> “今后怎么办呢?你总不能当一辈子保姆。”</h3><h3> “当然不能。”天天答道,“我只有拼命苦钱。有了钱,买一个进江城的户口,买一套房,可以把奶奶、爸爸都接来住。”</h3><h3> “靠当个小保姆,能买户口买房子?”</h3><h3> 天天轻松地咧嘴一笑:“当保姆只是我的一部分收入。有个暂时的落脚点,比什么都现实。刘老师,就是刘处长又愿意借相机让我去赚稿费,加上和你合伙卖报纸……”</h3><h3> 我泼冷水:“只怕等你当上了奶奶,还凑不起这笔钱!”</h3><h3> 天天坚定地说:“事在人为,我会等来这一天!”</h3><h3> 在漫长的等待中,买卖报刊杂志的收入,居然抵上三五个棋社。加上天天又申请装上了公用电话,我暂时不用为清汤寡水的生活黯然伤神。</h3><h3> 奇怪的是,最忙的这几个月,正是我创作最旺盛的日子。不光隔一月就有我的一篇小说发表,便连那每日进进出出的早报、晚报中,也开始出现了白居不易的大名。</h3><h3> 出乎意料,我平时在文章中那些怒气冲冲的语言,不知不觉,竟多了几分消闲和调侃。</h3><h3> 钱能通神。钱也能养性么?</h3><h3> 又是一个雨天,有人来打电话。我正沉浸在创作中,没顾得上招呼。</h3><h3> 来人撑着把伞,只听得她在电话中提高了嗓音:“我明天去深圳,永远不回来了!”</h3><h3> 声音似乎很熟悉,我却一点也没再意。直到她消失在雨帘中,我才发现柜台上留着一个信封。而她通话的字码,一秒也没走动。</h3><h3> 莫非她在对我说话?</h3><h3> 她是外孙女。 </h3><h3> 许诺:</h3><h3> 我走了。</h3><h3> 我已经辞职。我要试试去寻找自己。</h3><h3> 原先一直担心你卖报后会影响写小说,看来,担心是多余的。我不想碍手碍脚,使人生厌。</h3><h3> 在你的心目中,我也许还不如一个保姆…… </h3><h3> 我没头苍蝇似地撞进雨幕中,随手拦了一辆的士,急匆匆赶到她家,转身赶去车站,又从车站直奔机场。</h3><h3> 满世界都是箭簇般的雨,满世界都是行色匆匆的旅人。透过候机大厅的落地长窗,只看到漫无边际的跑道上,溅起了一蓬蓬轻烟似的水珠,就象满世界都是风雨过客的脚步。</h3><h3> 谭眉在哪里?</h3><h3> 哪里还有谭眉的踪影?</h3><h3> 事后天天告诉我:“老干部活动中心有一个转正的名额,说好是谭眉的。机关事务局有人开后门,顶包了……”</h3><h3> 又是调包!</h3><h3> 我和谭眉,同病相怜!</h3> <h3> 10</h3><h3> 君我共拥黑白子,</h3><h3> 疾行恰似燕来迟。</h3><h3> 手谈千日无言语,</h3><h3> 总因生计费神思。</h3><h3> 天天在读谭眉的诗。读罢,她叹了口气:“好诗!真可以出本集子。”</h3><h3> “这样小众的诗,会有人看吗?”</h3><h3> “那就看小说。”天天转移话题,“我帮你出本书吧?”</h3><h3> “你?”我吃了一惊,“又要编故事了?”</h3><h3> “不编!”天天言之凿凿,“买个书号,合理合法。”</h3><h3> “哪家书店肯卖这样的书?不怕亏本?”我问。</h3><h3> “江城书报亭有上千家。一家卖个一两本,不就赚回来了?”天天胸有成竹。</h3><h3> “我不出书。”心里痒痒,毕竟没钱。脑袋疼得一夜没睡好。</h3><h3> 深夜,电话铃响。是谭眉。</h3><h3> “你找到工作啦?”我提高嗓门问。</h3><h3> “找到了!找到了!”我能感觉到谭眉全身心的愉快,“在这儿认识了不少朋友。只要陪人下下棋,每天四个钟,会给报酬……”</h3><h3> “是个大款?”</h3><h3> “是的。都是从江城来,在这儿炒股。”</h3><h3> “你也跟他们‘手谈千日无言语’?”我变得很不耐烦。</h3><h3> “会的。我就是要气气你……”她的声音突然轻下来,“看你想不想我?”</h3><h3> “想你!”我回答,“你被调包的事我听说了,比任何时候都想你!”</h3><h3> “我很高兴。什么时候,保姆不再缠你,我就回来了。”“叭”的一声,谭眉满足地把电话挂上了。</h3><h3><br></h3><h3> 天天把样书拿来时,我才明白来龙去脉。</h3><h3> 刘处长批到一个书号,可以出一套丛书。凑十个作者,摊到各人名下不到两千元。天天的摄影作品集和我的小说集,她居然编成了两本各100多页的小书。</h3><h3> 我沉浸在惊喜中,又为天天垫付的两千元费用发愁。</h3><h3> 天天一惊一乍,有了新的动议:“江城大学招收作家班本科生,我给你报了名,我们一起去圆大学梦吧?”</h3><h3> 我的心底,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能考取么?”</h3><h3> “不用考!”</h3><h3> “真的不用考?”</h3><h3> “这本书就是准入门槛。”</h3><h3> “给迁户口?”</h3><h3> “迁!”</h3><h3> “管住宿?”</h3><h3> “管!”天天顿了一下,“只是学费……有点贵。”</h3><h3> 这个天天,一环扣一环,一步不塌。</h3><h3> “你去吧,”我摇摇头,“我没钱。” </h3><h3><br></h3><h3> 两个月后,天天别了一枚江城大学的校徽来看我。她的学费,是向刘处长借的。</h3><h3> 她由保姆改为兼职家庭教师,每周三次为刘处长的儿子进行围棋和其它科目辅导。并继续借用刘处长的相机,逢到没课时,在大街小巷潇洒来去。我每天买进卖出的报纸中,她的摄影作品也日见多了起来。</h3><h3> 天天就这样披着霞光,理所当然地走进了我的小说。</h3><h3><br></h3><h3> 11</h3><h3> 我继续维持着破落的棋社,有一搭没一搭地卖卖书报杂志。夜深人静,送走最后一位棋客,就在棋桌上,写我的小说。</h3><h3> 有人敲门,声音轻微而执拗。</h3><h3> 打开门来,是任方圆!</h3><h3> “你?”我呆若木鸡,“你来干什么?”</h3><h3> “下棋。”任方圆没有一点表情,猜不透什么意思。</h3><h3> 下棋。我没理由拒绝她。</h3><h3> 任方圆顾自坐下,在棋盘星位上,放了一枚黑子上去。</h3><h3> 她果然是来下棋,我在斜角应了一手小目。</h3><h3> 任方圆摆了一个二连星的阵营。我以错小目针锋相对,心里抑止不住对往事的愤懑。</h3><h3> 开局没多久,我发现形势不妙。任方圆怎么变了?她变得沉稳和大度,再也不象以前那样出子如飞,再也不拘泥于一城一池的得失,始终保持先手的优势。</h3><h3> 一名棋手,不管职业还是业余,楸枰上的较量,尤其对于两个棋力差不多的选手来说,起决定作用的往往是心态──思路的开阔与闭塞,情绪的急躁与沉稳,抗御干扰能力的强与弱,坚持算度到最后极限的追求与放任……无不跟心态有关。</h3><h3> 任方圆棋上的一招一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变了!</h3><h3> 有一股强大的压力,迎面向我逼来。我不得不摒弃一切杂念,全力以对。</h3><h3> 我很快一败涂地,好奇地问:“认识高手了?”</h3><h3> 任方圆不好意思地笑笑:“姬晓文。”</h3><h3> “他会下棋?”</h3><h3> “很棒。不是一般的棒!”任方圆借题发挥,“姬晓文的家学渊源,我三辈子也赶不上!”</h3><h3> “这么夸张!?就因为有几下棋上功夫?”</h3><h3> “不,在我们进厂前,他就出版了散文集,他的笔名叫飞鸟……”</h3><h3> “他就是飞鸟?”</h3><h3> “他能进电视台,绝对不是顶替了你……”</h3><h3> 任方圆疲惫地一笑。这时,我才看清,她今天打扮得分外出众:新潮的发型,据说又是一位崭露头角的影视新秀,新近刚刚问世的创意。她的头发从耳根到后脑勺,整个儿剪得参差不齐。分明是刻意雕琢,却起到了漫不经心的效果。</h3><h3> 任方圆带来的信息量有点大,一个比一个炸耳,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h3><h3> 第一,她的棋艺突飞猛进,是姬晓文调教的!</h3><h3> 第二,姬晓文早就是作家,我等充其量只是文艺青年,他根本用不着对我调包。</h3><h3> 第三,姬晓文还说,凡是收到电视台录取通知书的,半年后大多补办手续,进台了。因为不知道我的联系单位,按自动放弃处理。</h3><h3> 第四,印刷厂为我保留着名额,作为留岗停薪,可以考虑回去。不过,报社马上要电脑排版,排字工面临下岗。</h3><h3> “那么,你呢?也要下岗?”我问。</h3><h3> “我已改行电脑排版,没两天就要到广州培训实习。”</h3><h3> 培训,还得到广东去?</h3><h3> 任方圆是向我炫耀示威来了?还是怜悯我,劝我回去,抓住下岗前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h3><h3> 我形单影只,越来越落伍。</h3><h3><br></h3><h3> 12</h3><h3> 窗外阳光明媚。似睡非睡躺了两个时辰,我的心境,分外沉重。</h3><h3> 昨夜放进信封的一篇小说,被我抽了出来,有必要好好修改一番。包括修改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哪怕推倒重来。</h3><h3> 我是不是该考虑,要把姬晓文,作为下一篇小说的主角?我能心平气和地来写他吗?</h3><h3> 恐怕还做不到。</h3><h3> 天天是傍晚时分来的。象一阵风刮进棋社,不管有偌多棋客在场,冲着我就是一个夸张的拥抱。</h3><h3> “哇哦!”棋客起哄。</h3><h3> 我手足无措,“看你疯的!”</h3><h3> “许诺,我找到爷爷,找到伯伯了!”天天的脸上,充满了光彩。来不及等我提问,又滔滔不绝说开了,“电视台来个编辑,要为作家班拍一集人物专题。那个编辑一见到我就吃了一惊,听说我姓姬,他更是呆在那里,都忘了采访。你猜他是谁?”</h3><h3> “他叫姬晓文,你伯伯姬达旦的儿子,你的堂哥……”</h3><h3> “你怎么知道?”轮到天天吃惊了。 </h3><h3> “我能掐会算,你又不是头一次听说。” </h3><h3> “说正经的,你怎么一猜就猜到了?”</h3><h3> “我也是听你说了,才突然想到的。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他妹妹姬晓艺象是一个人。谁知道,果真还是一家人!”</h3><h3>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h3><h3> “我早告诉过你,你一点也没在意。你压根就不信!”</h3><h3> “对!对!我想起来了。是的!真是的!我爸爸有小儿麻痹症,当农民,小学没毕业。我伯伯却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报社的社长!这哪象是一家人呢?偏偏又真是的!我奶奶和爸爸还不知道哩!爷爷马上要从台湾来,我得连夜赶到七甸去!”</h3><h3> 天天说完,在棋客们友好的哄笑声中,又一阵风似地奔远了。</h3><h3><br></h3><h3> 风很轻,夜很静。棋客们走了一拨又一拨,九平米的棋社,空旷了许多。</h3><h3> 月亮照进窗口,能感觉到林荫道上,尘埃在轻轻地飘落。静幽幽地,万物蒙上了一股神秘的色彩。等到明晨太阳出来,一切都将恢复生命的勃动。一切出其不意的故事,又将在人们的生活中无穷展开。</h3><h3> 我沉浸在遐想中,毫无睡意。</h3><h3> 电话铃急骤地响了起来,在寂寥的夜中,显得分外刺耳。</h3><h3> 是谭眉打来的:“我明天飞上海去办迁证,我要到日本去上学……”</h3><h3> “日本?”我半信半疑,“你哪来的钱啊?”</h3><h3> “我不是在陪大户下棋么?跟陪老头子打麻将是一样的。接了你的电话后,我心里一直不好受。后来我就借了点钱,开了个户,在下棋的同时,那些大款炒什么股,我也偷偷地跟着吃进抛出。三来两去的,滚雪球一样,还真赚了!”</h3><h3> “……”我无语。任方圆,天天,谭眉,一个个都比我出息。</h3><h3> “许诺,许诺,你为什么不说话?”谭眉急了。</h3><h3> “没有。”我说,“我很高兴,为你高兴。见面再说吧,长途电话很贵的。”</h3><h3> “没关系!这点电话费,毛毛雨,小意思啦!”谭眉最后一句话,用的居然是广东腔。</h3><h3> 世界真精彩。一连串的变化,把我的头都搞懵了。</h3><h3> 我在哪里?什么是我的耕耘?什么是我的收获?我勤奋努力的根在哪里?我凌云展翅的天空又在哪里?</h3><h3>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家了。我迫切想回家,哪怕我爹把我关在门外。我要站在家门口,听听那弥漫满屋亲情的锅盆铲勺声音,闻闻门前那收留了人生百味的泥土芳香。</h3><h3> 既然落伍,就干脆沉到底。也许触底反弹,会给我的创作,带来新的体验。</h3><h3><br></h3><h3> 13</h3><h3></h3><h3></h3><h3> 我没来得及出门,奶奶来了。老天保佑,这位八十岁的老人,还能自如行动。</h3><h3> “哪来这么多人?就象一夜间从地底下冒出来,过个大街,挤都挤不动!”奶奶抱怨着。她一直担心这个城市“鬼气太重,小辈长不旺”。哪知生命的勃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一茬又一茬,韭菜般活泼泼地葱茏着。</h3><h3> 奶奶要我陪着去看爷爷。</h3><h3> 正好,看完爷爷,我就陪她回家去。</h3><h3> 爷爷不知魂抛何处。奶奶把离茶馆最近的一处遇难同胞纪念碑,当作爷爷的葬身之地。每年,她都是在那块绿荫簇拥的白场上,给爷爷焚化纸钱。</h3><h3> 夕阳照在奶奶佝偻的背上。往事组成的回忆,在她的脊背上涌动。奶奶低眉闭眼,嘴中念念有词。</h3><h3> 这里地处大学校园。不知当年,是侵略者把学校当作了屠宰场?还是国人在屠宰场的废墟上,建起了这所学校?</h3><h3> 我默立着。思绪万千。</h3><h3> 一群人向纪念碑走来。打头的老人,鹤发童颜,腰板挺得笔直。他撑着一根拐杖,拐杖的周围,簇拥着一群男女。</h3><h3> 那是社长,社长的儿子,女儿,还有任方圆和几个不认识的人物。</h3><h3> 我顿时明白:这位老头是谁了。</h3><h3> “许诺!”任方圆仿佛没发生过什么事,从容向我招呼。</h3><h3> “许诺!”姬晓艺也热络地跟我致意。</h3><h3>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继续在人群中寻找着。奇怪,天天怎么不在?还有她的奶奶,她的爸爸,怎么都没赶来?</h3><h3> 一辆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下,车门未开,传来一声控制不住的呼喊:</h3><h3> “爷爷──”</h3><h3> 众人都齐齐地回过头去:正是天天!</h3><h3> “爹,这是老二的女儿,叫天天。”我听到社长在跟老头介绍。</h3><h3> “天天?”老头向前跨了一步。</h3><h3> 天天张开双手,哇哇地哭着奔来。她一头撞进老人的怀抱,大放悲声。</h3><h3> “孩子,莫哭!莫哭!”老人的发梢在空中抖动,他居然讲一口道地的江城土话,“你奶奶呢?你爹你娘呢?他们在哪里?”</h3><h3> 天天哭得更响了:“奶奶说,你不去七甸,她……她是不会来的……”</h3><h3> “我去!我去!是我不对!我马上就动身!”老人说。说完,回头朝社长看了一眼。</h3><h3> “爹,我和你一起去。”社长说,“我本来要和天天一起去的,怕眈误了到机场接你……”</h3><h3> 奶奶被人声惊动,回过头来。阳光透过林梢,照在奶奶的脸上。眼角下血一样的胎记,分外耀眼。</h3><h3> 突然,老头也发现了奶奶。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跨前两步,直通通地站在我奶奶面前,两眼盯着奶奶脸上红红的胎记一眨不眨。蓦地,他把拐杖一甩,双手抓住奶奶的两袖:</h3><h3> “大姐?大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姬诚啊!”</h3><h3> “祭城?”奶奶的思绪,又回到了五十八年前,“大哥?是你?”</h3><h3> “是我!大姐!”</h3><h3> “你还活着?”</h3><h3> “活着,活着!活得好好的!”</h3><h3> 两位老人,面对面站在碑石前,四手相执,泪眼模糊。</h3><h3> “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奶奶像在自语,又像在和往事交流。</h3><h3> 老头转身:“孩子们,就是这位救命恩人!”</h3><h3> 一凹地的人,都向奶奶围拢过来……</h3><h3> 泪水从我眼中慢慢涌出。</h3><h3> 一块已经湿透的手帕,在为我轻轻地揩抹。</h3><h3> 我知道,那是天天,我卖报的合伙人。</h3><h3> 1995年12月构思</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