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玻璃

毛歌

因为站在靠近西侧树荫的地方，不远处的沟壑就有了一种明朗的光芒。沙滩已经越来越宽阔了，潮水一直往后退，有些岩石，一片叠着一片的显现出来。这种刚刚被海水浸泡过的岩石，有了一种油脂般的光泽，正好被西斜的阳光照耀着，岩石上的水就仿佛镜子一样，并且将自然的光芒再一次投向沟壑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无声的溪流，涨潮的时候，几乎看不见溪流的任何踪迹，这种被磅礴大海所掩饰的存在感，只有等到海滩裸露出来的时候，才会明晰而有些撩人的样子。溪流并没有形成单一的方向，而是像手指摊开一样，平放在沙滩上，于是，从沟壑过来的溪水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候，都会以各种不同形式的线条，来见证此刻的一切。

从附近奔跑过来的一条黑狗，沿着退潮的边沿来回奔跑。它如果不是在追寻自己昨天的印象，就是再一次试图发现带着海腥味的贝壳或者最后都没有机会随着潮水退隐的鱼。这种鱼一般贪恋岩石附近的浮游生物，而岩石常常有些小坑，足以蓄积一种假象，以至于潮水退去后，它们依然生活在原来的地方，——因为海浪声不断传过来，从未间断。这种永不停歇的海浪声 ，使得这些鱼有一种归属感，没有惧怕以及任何的无所适从。一旦发现这种鱼，黑狗就会兴奋起来，它会围绕着小水坑做出各种嘴脸，这种自我欣赏的程度，足以说明力量悬殊的存在。关键是，当它用后腿蹭起来沙石的时候，空中就会有耀眼的光芒，迅速滑落。

我太熟悉这些海玻璃了。只要这样的光芒，带着翡翠色或者橙黄色开始相继跳跃在空中的时候，我就会知道这里的海滩上，必定有无数的海玻璃。

在这样的海滩，我会放下时间这样的概念。或者说，时间此刻抛弃了我。对于一个喜欢弯着腰在退潮的沙滩上寻找海玻璃的人来说，这种丰腴的沙滩，犹如一个淘金者发现一个大型的金矿。当我真正开始捡起来第一粒海玻璃的时候，我才知道，也许这是此生遇见的矿藏最为丰富的海玻璃海滩。

阳光一直保持朝西的路线，这就使得沙滩上有了透过树影的光芒，一旦海湾微风过来，树影婆娑，沙滩上就好像有了很多把小铲子，帮助我轻轻地翻挖沙滩表层的海玻璃。只要我换一个角度，或者转个身，也就是说，我自己的影子都会鼓励我寻找静谧的海玻璃。这种美妙构成了人生这本书里奇妙的一个章节，如果要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你会怎样开头啊？对于我来说，我有太多生动有趣的开头，比如碰巧去顾城岛（新西兰奥克兰附近一个岛屿，顾城在那里自杀，并且有一个颓败的老房子，掩藏在茂密的树林里。），而和一个叫做克里斯的酒庄老板相遇，他在1950年代就阅读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后来竟然有缘走进他的书房，看见了他珍藏的最早的英文版。谁会想到啊！几年之后，我有幸收藏到了林语堂《生活的艺术》的英文原版，1938年的版本里有林语堂钟意的内页设计：唯有那种真正的竹笛之声才会融汇远山近水以及深处于生活中的人们的精神境况。而此刻，如此丰饶的海玻璃沙滩，就足够让我坐在你面前讲述那些永远看起来似乎可以放进嘴里的橡皮糖一样的事物，它们宁静的神性以及柔和的启发。

你得接受一个显然的事实：这些不知道来自何处的玻璃碎片，在最早被打碎在海滩上的时候，我相信更多的时候是让当事人惊吓的。万一割破某个渔夫的脚板，或者刺伤第一次赤脚走在沙滩的孩子，会是怎样的一种愧疚啊？好在海水不顾历史的反复揉搓，也就把这些尖锐的碎片推送到遥远的异地，它们会慢慢地被推进沙滩，又缓缓地随着沙砾后退，无数次地揉搓，海水和沙砾就是一张极好的砂纸，这种来自于自然的打磨，从来不计较时间的长短。夜晚来临，涛声沉醉，月色簌簌，谁会预测到海水之下的玻璃碎片有着怎样的音律啊？这种奇妙的合作使得一切平凡的事物都值得拥抱，并且摒除平庸这样世俗的观念。生活注定会打磨我们各自的生命，倘若有一天一如海玻璃一样，就躺在阳光折射的沙滩上，经由海水的摇曳，慢慢地发生形式上的变化，越来越美，越来越讨存在的喜悦。这种安然的变化，便值得留恋了。

退潮后的沙滩上，始终有一种潮湿的感觉。就连沟壑里的光芒也有些湿漉漉的样子。一切裸露出来的沙砾将海玻璃收纳在自己的怀里，如果你用属于人的眼睛去寻找，这会很累，也很难找到精致的优雅的海玻璃。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你应该和残留的鲍鱼壳的碎片一样，或者和生蚝被喜欢啄食它的长嘴海鸟侵略之后不得不破碎的某一片钙化物一样，你就是某一粒沙砾，身边就是紫色的海玻璃，不远处还有翡翠般的玻璃碎片，你始终躺伏在沙滩上，这就是你，于是，你就能够轻松喜悦地靠近海玻璃，就在你的眼光所及之处，那里的海水新鲜，那里的阳光潮湿，那里的沙砾之下有发现形势微微变化的小螃蟹，而一个指头之近的一侧，就是一颗珍珠一样的海玻璃。

美国著名作家E.B.怀特有一段话，最适合此刻我的心情：

大海的涛声最能消泯时间的概念，你闭上眼睛，倾听海的声音，多少个世纪一涌而过。

要知道，我就弯着腰，将一把一把的海玻璃装进我的裤子口袋，这种越来越越踏实的沉重感，不断帮助我忽略时间、忘记时间、以至于随顺着退潮后的海浪声和倾斜的阳光，迷失在辽阔的沙滩上，那些引领我步入深渊般的海玻璃，有着天堂一样的色泽和温暖。

沙滩很软，海玻璃很亮，一切都可以沉陷下去，连同徐徐靠近山峦傍晚的光芒……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