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格局

张文霞

“青瓷盏具今还在，绿水茶香不见人。”每当凝视父亲遗像前他生前钟爱的那套简陋却富有古色古香韵味的茶具时，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慈父克勤克俭含辛茹苦的一生，于是跪乳之恩、反哺之义的愧疚与思念之情也油然而生，尤其是父亲平凡、淳朴的“格局”，不仅是我们家庭的造化，更是我们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父亲的格局——顶天立地。 父亲生于1950年，家里有兄妹五人，四男一女，父亲排行老二。他从小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小学毕业就到汪桥区最好学校汪桥中学求学一直到高中，一时间引来了同村的羡慕。那年高考由于父亲家庭成分（富农出生）的原因，没有资格参加高考，父亲带着遗憾和无奈回到了家乡。可父亲永远记得那天的情景， 他的恩师李振球老师沿着阡陌小径，追了好几里路来挽留父亲，父亲抱着恩师痛哭涕泪，依依惜别……

真是“时代造化弄人”啊！父亲回到家乡便开始务农，由于父亲个子小，体质弱，不善做农活，在农村干活总感力不从心，可父亲从不叫苦，也没有一句怨言。

父亲的一生多灾多难，病魔缠身。年轻时因家庭成份不好挨过批斗，29岁时因为一场车祸造成左肩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并留下了终身的残疾，中年时因胆结石做过一次手术。到老年时父亲的病痛就更多了:因患前列腺炎而做过一次大手术，一年多都不能干重活;后来又因患眼睛结膜炎而三次住院治疗，最终摘住了右眼的眼球，只能靠左眼微弱的光前行。父亲62岁时，因高血压中风造成轻微偏瘫，走路一瘸一拐的，有些生活也不能自理，父亲洗澡穿衣都需要母亲帮忙护理。母亲跟着父亲也经历了许多磨难，她有时抱怨道:“你人没有什么出息，可是病倒还挺多的。真是积积攒攒一把雨伞，辛苦挣来的钱为了你都投进了医院。”面对母亲的怨恨，父亲始终是忍让和包容，并时时感激母亲对这个家庭的付出。

生活的苦难给父亲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又累积了很多病痛，尤其是双肩和眼睛的疼痛，一直伴随他的后半生。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在子女们面前流露出他的埋怨和疼痛。他依然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并扛起家庭中的重担，把所有的心血倾注在儿女身上。

　 父亲的格局——远见卓识。 有一次与朋友聊天，聊到“重男轻女”这个话题时，我庆幸地说：“我很感激我的父亲，没有轻视我这个做女儿的。”朋友羡慕地说：“你的父亲不但没有轻视你，而且非常重视你。”是啊！我的父亲确实对我非常器重，尤其在那个贫穷落后重男轻女的七十年代，父亲却在富养我这个女儿。

记得那是我五岁半时，村里好多女孩都还没有上学，父亲却第一个送我上学，并且特别关心我的学习成绩，一有时间就检查我的作业，不懂的问题就跟我耐心地讲解。我清楚记得父亲常用火柴梗做教具，辅导我做算术的情景。在老师的教育和父亲的辅导下，我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父亲也倍感欣慰。

一九七九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父母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与别人合伙承包了村里的豆腐作坊，后来因与合伙人有分歧而退出经营。下半年父亲又买了牲口和板车，辗转到沙市以拉板车谋生。

那年十月，父母为了上交村里的承包款一千元，计划烧一窑砖卖钱，当时一窑砖有两万多块，每块五分钱。于是父母亲便开始用粘土和泥， 然后用模具制砖(板砖)并晒干，等两万砖都晒干后再垒到砖窑里，接着用大火持续烧了一个星期。经过两个多月的日夜奋战，最后终于完工啦。可是等到开窑的那一天，拆开窑门一看，天哪！这一窑的砖都烧坏了，根本卖不出钱来。看到这情景，父母亲一下子都蒙了，母亲瘫坐在地上哭了:“这几个月的辛苦都白费了，村里的承包款拿什么交呀？”

第二天天刚亮，心情沮丧的父亲，又拉着板车，套上牲口，为严场粮站去运沙。在经过十几米高的陡坡时，由于父亲前一天滴水未进，浑身无力，结果造成了人仰马翻，连人带牲口从陡坡上翻了下来，栽倒在低洼田里，父亲的半边身子都被压在了板车下面……“真是祸不单行啊！”这次车祸致使父亲左肩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卧床半年多不能动弹。后来经过多方医治，勉强捡回一条命，身体却落下了残疾。原本就体弱的父亲更加没有多大的劳动力，本来就贫穷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沉重的家庭生活重担全压在母亲一个人的肩上。

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大弟七岁，小弟只有两岁。 面对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与窘况，亲戚朋友反复劝说我父亲：“家里遭遇这么大的灾难，就让你女儿下学干活吧，好歹也可帮她妈妈分担一些。再说一个女孩子，反正是别人家的，读书有什么用呀！”可父亲却坚定地说：“我虽然残废了，但我就是拄着拐杖去讨米，也要供她读书，有我一口粥喝，就有她一碗饭吃。”看到父亲毅然决然的态度，别人再也无言以对。

父亲的思想开始影响了母亲，起初母亲并不理解父亲的举动，父亲就耐心地跟我母亲讲述了时代的发展与进步，“知识改变命运！”“我们不能因家庭的处境而耽误孩子读书，我要让孩子长大后，不抱怨我们。”母亲也是通情达理之人。这些事都是我懂事后母亲告诉我的。可见当时父亲能冲破重重阻力支持我读书，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承受多大的压力啊！我今天的工作成绩和幸福的生活无不凝聚着父亲敢为人先，远见卓识的胸怀。

　 父亲的格局——自强不息。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小学毕业那年，国家实行中考制度，招收中专生。汪桥中学为了吸收优质生源，在严场公社招录了十个尖子生，我作为唯一的一个女生，有幸被汪桥中学录取了。当时汪桥中学以高中办学为主，初中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那时学习条件非常艰苦，上学没有车，我们都是步行十公里上下学，吃的都是自家带的米兑换的餐票，菜是自家腌的咸菜，冬天洗澡用的是冷水，多数同学手脚都有冻疮。一到春天，同学们身上都长满疥疮，浑身奇痒难受，身上散发着刺鼻的硫磺软膏的气味。好多同学忍受不了生活的艰苦，中途都转学回到严场中学就读。

当时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吵着要回去上学，那时父母也很心疼我，也曾犹豫过。但父亲考虑到，汪桥中学有优秀的教师队伍，有良好的学习环境，也是父亲曾经读书的学校，所以父亲毅然决然让我继续在汪中读完初中。这三年中，父亲为我付出了很多。那时天不作美，每到周末（那时一个星期只放一天假，周六照常上课）都下着大雨，我们经常赤着脚冒雨跑回家，到家时都成了落汤鸡。每隔两三个星期，父亲就挑着一担米，挎着用布袋装的两瓶酱菜，赤着双脚，戴着斗笠，走在田梗里的泥泞小路上，送我到学校，并帮我兑好餐票。这时天色已晚，望着父亲踏着夜色离去的背影，我不禁潸然泪下，父亲却强装笑脸背着我偷偷地抹眼泪。后来当我学习朱自清的《背影》时，不由得想起我父亲离去的背影！

父亲的格局——尊师重教。 八四年我初三毕业，中考成绩超过了中专录取分数线，可那时中专录取需要指标，没有指标的学生只能录高中。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一个农村的女孩能读完初中就很艰难啦，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正在上小学，哪还有能力供我读高中呀。如果没有指标，我将重蹈父亲当年的命运覆辙，只能回家务农啦！后来经过父母亲多方的打点，在许多正直人士的帮助下，终于争取到了一个中专指标。那一年暑假，父亲为我操碎了心，他频繁地奔波在路上、车上。用父亲的话说，当时跑路的车票都有一尺来厚。父亲的辛酸与汗水，以及对女儿的期盼都浓缩在一张张车票里。

面对师范录取通知书，父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高兴地到严场小学和汪桥初中邀请老师们到家中做客。请客那天，好多老师都骑着自行车赶来了，我低矮的土屋门前，坐满了六桌老师。父亲端起酒杯挨个儿给老师敬酒，那一刻是父亲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刻。后来我明白：父亲的心血没有白费，女儿圆了父亲的梦，跳出农门，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后来，我初为人师。我也传承父亲尊师重教的理念，把我的两个弟弟以及侄儿侄女，依次接到我身边读书，并尽心培养他们，直至他们上大学。在此期间父亲经常嘱咐他们要发奋学习。

父母亲一生都很辛苦！他们除了种田，还做豆腐千张生意，豆腐千张是纯手工制作，工序繁多而耗时。他们每天凌晨四点多钟起床就上街或串乡卖豆腐千张，白天在家加工豆腐千张，一直忙碌到晚上十点左右才完毕，每天的两餐饭都是挤时间轮流用餐。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不停地劳作，即使他们年纪大了，母亲患肺血栓呼吸困难，父亲眼花腿瘸时，一刻也没有歇息过。他们一生都在负重前行，都在为儿女们奔波劳累！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我成家后每次回娘家，父亲都面露喜色。父亲下乡卖豆腐时，如果碰到卖野生的泥鳅，鳝鱼或者土猪肉，一向节俭的父亲都要买些回来，其实母亲早已备好了菜。隔壁的大嫂笑嘻嘻地说:“你看，二爹笑眯眯的样子，多开心啊！二爹就盼着幺幺回来，幺幺回来既可以改善生活，又可以帮他们干活啦！”

每逢假期，我回到父亲身边，不时地聊聊天，聊我们都熟悉的老师，聊电视剧《长征》中主要人物及情节，聊当今的时事政治，聊国内的大好形势……看到我们聊得这么投入，母亲在一旁也是满脸的幸福！

多年后，每当我看到同龄的女人，因目不识丁不敢独自出远门，只能呆在家里沿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时，我就深深感恩我的父亲，感激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并给予我们无穷的精神财富！

　 一个家庭的好风水，好运势，好家风是全部家庭成员一道修来的福气。我们家的家风离不开稳重如山虚怀若谷的父亲，只有感恩父亲给我们家营造了好的风水，带来好的运势，让我们全家人都拥有了健全的人格和幸福的人生。因为父亲的格局决定孩子的人生结局！

　　尊敬、亲爱的父亲！您的离去让我们撕心裂肺！我们知道，我们再也换不回您——我遥远的父亲！您带走我们无穷的思念，留给我们如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