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情书:能把一件陈年旧爱写得如此感人,也就是词人张先了

老袁视角(吕梁文水)

<h3><strong>天仙子</strong></h3></br><h3>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h3></br><h3>《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h3></br><h3>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h3></br><h3>電影《小裁縫與巴爾扎克》里,馬劍鈴在闊別三十年後再次回到了當初插隊的鳳凰山。他想趕在三峽蓄水淹沒這裡之前,再見一面知青時代曾經癡戀的小裁縫。</h3></br> <h3>當初,他們因為一隻《莫扎特永遠想念毛主席》的小提琴曲而相識。情竇初開的知青用巴爾扎克的小說為質樸的山村姑娘開蒙。他為姑娘推開了通往山外世界的大門,卻永遠地錯失了和她相戀一生的機會。</h3></br><h3>在凤凰山最后的一个七月半放灯节,马剑铃不顾一切地跳进冰冷的江水中,在多如繁星的河灯上寻找着“小裁缝”的名字。但就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她一样,那只写着“小裁缝”的纸船或许早已沉入江底,青春的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h3></br> <h3>错过是一份难言的苦涩。只是当时做错,遗憾却不会就此别过。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总被不断地唤起。无论唤起它的,是一支莫扎特的奏鸣曲,还是一支南吕商声的《水调》歌……</h3></br><h3>《水调》源起于隋代。据说,当年开凿汴河的时候隋炀帝下令创制此曲。制曲之人将河工的血泪与辛酸都揉进了这支曲子。因此,<strong>自一问世,《水调》就是一曲凄凉的悲歌</strong>。</h3></br><h3>这悲歌,不但见证过太平天子的落寞,也见证过迁客骚人的孤独。号称“七绝圣手”的唐代诗人王昌龄,在谪官湘西的途中,听到跑码头的艺人弹起《水调》,写过这样一首小诗:</h3></br><h3>听流人《水调子》</h3></br><h3>孤舟微月对枫林,</h3></br><h3>分付鸣筝与客心。</h3></br><h3>岭色千重万重雨,</h3></br><h3>断弦收与泪痕深。</h3></br><h3>或许是从悲伤的《水调》中听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漂泊的诗人泪如雨下,以至于夜幕下的岭色,都在他的泪眼中模糊了起来。</h3></br><h3> “《水调》数声持酒听。”听着南吕商声的《水调》,我猜想,张先的心情也是悲伤的。只不过<strong>他心中的悲伤既不是辉煌落幕的徒自感慨,也不是谪宦生涯的顾影自怜,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春愁。</strong></h3></br><h3>刘勰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心雕龙·物色》)春花的凋残,秋叶的飘零,最容易牵动诗人敏感的神经。伤春悲秋,借酒浇愁,这样的情景,不止张先在小词中写到过。在宋仁宗天圣八年(公元1030)的科举考试中亲手提拔了张先的晏殊,也写过一首相似的作品:</h3></br><h3>清平乐</h3></br><h3>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h3></br><h3>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h3></br><h3>同样面对着时节的变迁,同样的手持一杯醇酒。晏殊写下的是悲秋,张先写下的是伤春;晏殊的笔端带着淡淡的哀伤,张先的笺纸上却写满沉痛。</h3></br> <h3><strong>悲秋,是士君子特有的情怀。</strong>他们怀揣着兼济天下的弘愿,期望着青史留名的功业。对这样的宏规远虑来说,只有一生的光阴可以奋斗,实在太短暂了。每一声秋虫的鸣叫,每一片秋叶的飘零,都在暗示着生命点滴的流逝。功业未就,人生却渐临老境。此情此景,让人如何能够不悲?</h3></br><h3>晏殊是一个有大格局、大气魄的政治家。“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王国维说晏殊的悲秋当中含着做大事业、大学问的境界。这是无疑的。但这悲秋毕竟是因为对事业和生命的宏观思考而产生的忧虑,并非迫在眉睫的焦灼。因此,<strong>面对着金风细细、梧桐坠叶的秋天,晏殊的忧伤只是淡淡的。“一枕小窗浓睡”——这淡淡的忧伤并没有打搅到太平宰相的清梦</strong>。</h3></br><h3> 和一生叱咤政坛的晏殊不同,张先的仕宦生涯平淡而安稳。他更看重个人生活的情趣。在这首《天仙子》的自注当中,张先说道“以病眠,不赴府会。”不去参加公府宴会是真的,但卧病在床恐怕就是托辞——声称卧病的词人不是端着一杯酒,正在聆听《水调》吗?</h3></br> <h3><strong>春逝带给张先的伤感,和晏殊悲秋比起来,浓多了。“</strong>午醉醒来愁未醒”。本来烦恼的词人想借着一杯醇酒,躲进过午的梦里。却没想到春愁跟得他这样紧,以至于酒醉已醒,春愁仍然没能化开。</h3></br><h3><strong>为什么悲秋的晏殊都能安然入睡,伤春的张先却不可以呢?</strong>甚至,这春逝让他有些焦灼,以至于他必须一问“送春春去几时回”——春天都还没走,他就在急急忙忙地询问归期了。</h3></br><h3>镜子,或许是人类最神奇的发明之一。从一面小小的镜子里,可以看到很多事。</h3></br><h3>南唐词人冯延巳有这样一首名作:</h3></br><h3>鹊踏枝</h3></br><h3>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strong>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strong></h3></br><h3>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h3></br><h3>镜子里的主人翁也是伤春的。眼看着春花日复一日地的凋零,却无力挽回,只能常常借酒消愁。在镜中,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容颜被酒精摧残,但却不能停杯辍饮——春天既然要走,我也只能殉身以从!</h3></br> <h3>这份殉身无悔的真诚让人震撼。但是,我始终不能完全理解主人翁这样做的动机。冯延巳解释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一份“闲情”。所谓“闲情”,大概是“忧来无方,人莫之知”的感情。你不知道它缘何而生,也无法对他人倾诉。</h3></br><h3>这样一份闲情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许贺铸说得更妥帖:“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它朦胧迷离,似有若无。总在身边轻轻地给你施加一点困扰,却难有撕心裂肺的沉痛。</h3></br><h3><strong>伤春的张先也照镜。他的这份伤感写得比冯延巳自然。因为他说了:“往事后期空记省”——有那么一段关于“错过”的(也就是“后期”)的往事让他念念不忘。</strong></h3></br><h3>回忆带来的困扰,经常是最难言表的。</h3></br><h3>减字木兰花·天涯旧恨(秦观)</h3></br><h3><strong>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strong>。</h3></br><h3>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h3></br><h3>如果添的是一段新愁,那么至少我还能向亲友去要求一点安慰。可往事已经尘封了好久,别人早都忘记,也没有兴趣再提起。这时再去要求安慰,难免被人当作口里念着“阿毛”的祥林嫂吧?不愿独自凄凉,也只能独自凄凉!这份凄凉是难熬的。秦观说,就像那金炉里看不见的“心”字篆香,被火一点一点地烧蚀,肝肠寸断的疼。</h3></br> <h3><strong>往事之所以如此伤感,是因为它历久而弥新</strong>。“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你以为过往的伤痛已经被淡忘,却没曾想,每次春天一到,它又再度被唤醒。</h3></br><h3>“临晚镜,伤流景。”我不知道黄昏照镜的张先看到了什么。如果他看到的是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那么,“春去几时回”的答案,应当是明年。只是明年春天再来的时候,旧恨又会翻成新愁。<strong>如果张先照见的是自己霜白的鬓发,那么“春去几时回”便不再有答案了。因为时光不会倒转,青春不会回头。那被错过了的往事,也就永远的错过了</strong>。</h3></br><h3>好事的看客们可能会寻根问底:“张先究竟错过了什么?”不知道了。只是从他对沙上依偎而眠的鸳鸯的羡慕看,或许是一段青春的情事吧?<strong>其实,我倒觉得张先不说出答案来更好。因为说出了答案,这份回忆的伤感,就只属于张先;他不说出答案,这份伤感的共鸣,才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谁的回忆里又能没点儿“错过”的遗憾呢?</strong></h3></br><h3>这个黄昏之后,春天即将被入夜的风雨带走。但她临别留下的最后一抹倩影,却是如此的美丽:夕阳的余晖渐渐暗淡了下去。水边沙上,恬静的鸳鸯依偎而眠。轻柔的晚风吹破云层。映着月亮泄下的清辉,花儿起舞弄影。</h3></br> <h3>张先笔下的花儿,就像一位绝世的京剧名伶。她的谢幕就在今夜,从此广陵绝唱,再无嗣响。</h3></br><h3>“云破月来花弄影”,单说这一句,无论内容还是修辞,它似乎都没有特别精彩的地方。那为什么人们会因为这一句歌词而把“影”当作是张先的标签,就像在电影荧幕上看到“白鸽”,就会联想到吴宇森一样?</h3></br><h3><strong>一句诗要成为名句,是需要被成全的,就是说它恰好待在了一个美妙的情境里。</strong>比方说晏殊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许多人都知道这句歌词出自他的《浣溪沙》,可是少有人知道《浣溪沙》里的这句歌词其实是从晏殊的七律《示张寺丞王校勘》当中挪用来的。在原诗里,它籍籍无名;挪个地方,却流芳千古。晏子说“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大概是这个道理。</h3></br><h3>那张先的这一句歌词究竟被摆在了怎样的情境里?这让我想到另一个故事,汉武帝和他最钟爱的李夫人,也就是李延年《佳人歌》里那位“倾国倾城”的佳人的故事。</h3></br> <h3>得知李夫人重病不起,痴情的汉武帝亲自前去探望她。不料李夫人却以被掩面,不愿相见:“妾长期卧病,容颜憔悴,不可以见陛下。只希望身后能把儿子和兄弟托付给陛下才好。”武帝恳求说:“夫人病重,恐有不讳。且让我见上一面再嘱托后事,不好吗?”李夫人道:“妇人容貌未曾修饰,不可以见君父,恐有怠慢之嫌。”武帝再次恳求道:“夫人如肯一见,我当加赐千金,幷且授予你的兄弟以尊贵的官职。”李夫人仍然不从:“授不授尊官,全在陛下,不在见妾这一面。”武帝仍然执意相见,李夫人只得转过脸去叹息流泪,不再说话。再三央求不果,武帝只好悻悻地起身离开。 </h3></br><h3>武帝走后,李夫人的姐妹责备她说:“贵人您为什么这么固执,怎么就不能面见陛下再托付后事呢?”李夫人解释道:“只因我容貌姣好,陛下才不计微贱,宠幸于我。以美色事人者,颜色衰老则爱意松懈,爱意松懈则恩断义绝。我要不拼死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给陛下,而让他看到我憔悴的病容,陛下一定会厌恶抛弃我,又哪里还会记得怜悯我的儿子和兄弟呢!”</h3></br><h3>李夫人是聪明的。正是她拼死留给汉武帝的一抹倩影,让汉武帝久久不能忘怀。以至于在她去世之后,汉武帝还特意请来方士李少君作法,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去追寻她的灵魂。</h3></br> <h3>越美的东西,越让人难以割舍。王国维说:“‘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人间词话》)<strong>“弄影”的花儿之所以迷人,大概就因为它像聪明的李夫人一样,把自己最后的倩影,留给了伤春的词人吧?</strong></h3></br><h3>夜雨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猛烈。即便有层层的帘幕阻障,室内昏暗的烛火仍在风中忽明忽暗的摇曳。房里都已经是这幅光景了,那帘外呢?</h3></br><h3>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strong>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strong>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作》)</h3></br><h3>或许这刻的帘外,就像周邦彦描绘的那样,正在上演着一幕荡气回肠的悲剧:被风雨摧折的残花,或者像倾国倾城的细腰仕女,随着楚国的覆亡而葬身在宫殿焚毁的灰烬里。或者像那闭月羞花、宠冠三千的杨妃,在逃避安史之乱的途中被迫缢死,随着钗钿落地,香消玉殒……</h3></br> <h3><strong>和春天的离别如果是这样的惊心动魄,为什么张先不写?为什么他只有一句云淡风轻的“明日落红应满径”?</strong>答案,或许张先的忘年交苏轼那儿有。</h3></br><h3>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被朝廷远贬惠州。三年后,他的爱妾朝云不幸病逝。对这个十二岁进入苏家,陪伴了自己二十三年的红颜知己,苏轼心中充满眷恋与哀伤。借着岭南的梅花,苏轼写下了这样一首悼亡的小词:</h3></br><h3>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西江月·梅花》)</h3></br><h3>那时的岭南是许多人眼中望之生畏的烟瘴之地。跟随苏轼来到岭南之后,因为拮据的经济状况、恶劣的生活环境和繁重的家务操劳,朝云一病不起。苏轼不愿意直接写出爱妾辞世的悲伤情景,他宁愿想象朝云化作了冰肌玉骨的白梅,从此超离了这尘世的苦恼。</h3></br> <h3><strong>痴情的苏轼讳言爱妾的亡故,伤春的张先恐怕也不愿意直面落花风雨的惨淡。“明日落花应满径”,这看似平静的文字背后,或许正隐藏着他难以言说的悲伤。</strong></h3><br><h3>2011年的双十一节,我坐在午夜的电影院里看了《失恋33天》。即便已是午夜,忙碌的城市仍然车水马龙,街上的行人依旧行色匆匆。这个时代的生活或许有些太紧张了,就连失恋,我们都不得不计算着它尽快康复的日子。我们的生命中是否还有一点余闲,去回顾一下来时走过的路,去收拾一下过往应该珍藏的回忆?</h3><br><h3>我很羡慕张先有这样的余闲,有一段关于“错过”的回忆。它就像一本泛黄的线装书,每当拭去灰尘,打开回忆,那淡淡的书香就会把人带回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h3><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