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露天电影

袁子旦

<h3> 薄暮时候,路过城市一隅,却一眼瞥见路边不甚宽广的空地上拉起了银幕,两架放映机业已各就各位,银幕下零散地摆放了几张简易的凳子。</h3><h3> 一场露天电影就要开始了。</h3><h3> 过往的行人,将归家的脚步放缓,深情并略有所思地注视着放映机和银幕。早早出来散步的老年人,索性在电影场地前驻足观望,似乎期待着电影的开场。</h3><h3> 这样的场景,勾起他们怎样的回忆?</h3><h3> 这个时刻,这个场景,却一下子攫紧了我的心。我虽然为了赴一个约会而步履匆匆,但是不由地往电影场眺望,步子仿佛也沉重下来,好像已经跟我分了家,又像是我带着小孩,正在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中朝目标奔去,可是小孩发现了他喜欢的场景,非要停下来,或者非要融入那场景中去,眼巴巴地望着我,眼神中满是渴望和乞求。</h3><h3> 但我还是不能停下脚步,我一眼又一眼地望着放映机和洁白的银幕,心里似乎涨满了快慰,至于它要上演什么影片,对我全然不重要了。就像多年前我所看的露天电影。</h3><h3>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中国大地的农村乡野,露天电影是那么地风靡和让人期待,是那么地令人难忘而回味无穷。</h3> <h3>  我曾经很认真地计算过我们村每年放映电影的场次,结果是两个月都看不上一场。你想啊,没有电视,缺乏电影,看不到报刊(有报刊村里人也很难看到,基本上被村支书及其家人糊墙或者当了手纸),那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可是,那地方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祖祖辈辈就这样走过来,并没有什么缺憾。然而,放了一场电影之后,所有的人一下子就有了念想,就有了盼望,哪怕是无声电影、黑白的、外国鬼子的……都乐意齐齐地从头看到尾,散场后,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津津乐道着剧情,或是一个人物,一段对白,一首好听的歌曲,会一连几天都是热议的焦点。</h3><h3> 《洪湖赤卫队》在我们村放映后,不但跌宕的剧情被大家象黄牛反刍那样反复咀嚼,影片里的歌更是博得大家的喜爱,记性好的会多记几句,记性不好的记一点曲调,唱不出来或吹口哨,或嘴里哼哼几声。大姑娘小媳妇尤其热衷于此,一点点羞赧,不好意思向记性好的小伙子讨教,可偏偏有心有意的小伙儿以此向姑娘们献殷勤,能唱上一段,特别是能教心仪的姑娘唱上一段,那是多么让人羡慕的能耐,多么幸福的美事啊!</h3><h3> 有的小伙儿为了博得钟情姑娘的芳心,不惜跟着电影队转战各个村庄,手里拿着小本本,韩英的唱,刘闯的唱等等都歪歪扭扭地记下来,虽然唱腔时有跑调,但一点也不减损姑娘们的欢喜。</h3><h3> 我那时年纪尚小,在村小学读书,偶尔到大姑娘小伙儿近前蹭一蹭,倒也很快地学了整段的唱词,比如韩英母子在牢中的对唱: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的心上,啊,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含着眼泪叫亲娘,娘啊……娘说过那二十六年前,数九寒冬北风狂……没有钱,泪汪汪,撕快破被做衣裳……到了学校,跟同学们一唱,大伙儿把我团团围住。放学后,班主任特地把大家留下来,让我教同学们唱《洪湖赤卫队》。平时的拖课同学们都叫苦连天,唯有这样的留课,大家乐不可支,怎奈我也是半桶水,唱一句,同学们激情高昂地嘹亮一句,引来别班的同学扒着窗口跟我们学。那些天里,学校简直是洪湖赤卫队的天下。后来,村支书不知从哪里弄来《洪湖赤卫队》的唱片,大喇叭时常唱,于是,我们一遍一遍地跟着喇叭学唱。</h3> <h3>  我的玩伴树国,因为有点小脾气偶尔耍点小性子,被大家取了个“南霸天”的绰号。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给他打电话,第一句就是“南霸天,你好啊”,遂想起电影里的角色,想起了那时的青涩岁月。</h3><h3> 在鲁西北农村,电影队就是一辆毛驴车,两个放映员,车上的两根竹竿粗如饭碗,是用来拉抻银幕的。也是这样的薄暮,放映员就在大街的宽阔地挖坑埋竹竿。对于我来说,放映队一切都充满了诱惑,都让我好奇。他们挖坑的铲,是我们农村所不曾见过的,窄窄的,有个弯弯的内弧度,三铲两铲,就能挖出一个深坑,把竹竿竖起来,尼龙绳系住银幕吊在竿子顶端的滑轮,用劲一拉,银幕就平平整整。我很喜欢跟在放映员后面,看他们从驴车上一件件地把箱子卸下来,挖坑、竖杆、布线、倒片……汽油箱下面有四根腿,掰出来,油箱平地高出一大截,一根油管通到旁边的发电机上。放映员用一段绳子缠绕在发电机外露的小轮子上,卯足劲儿猛地一拽,发电机就叫起来,不远处放映机上的电灯就亮了。一群小孩子欢呼雀跃。电影队所有的东西跟我们的都不一样,连那拉车的小叫驴,模样也特别清秀,如果不是怕它尥蹶子,真想摸一摸它光滑的皮毛。那个时候,我的梦想是长大了当电影放映员,多好啊,可以天天看电影,走到哪里都有好饭食招待着,他们在村支书家里吃葱花炒蛋,吃红烧肉,还有我们过年才能吃上的羊肉水饺,真馋死人也!</h3> <h3> 电影在各村轮流放映,但轮流的村庄相距都比较远,今天在我们村放映,明晚就到很远的村庄去,或者下次来,会在我们附近的村庄,而不到我们村来。十里八乡没有电话,没有迅捷的通讯工具,某个村庄放电影的消息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散播开来。年轻人和小孩子们是好事的,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不顾天黑路远也要去看个热闹。我呢,下午放学后几乎一路小跑着赶回家,撂下书包,抓起一个窝窝头,再去咸菜缸里捞一块腌萝卜,汇集早已约好的伙伴,一路急行军般赶去看电影。有的时候时间及时,能看一场有始有终的片子,有时候路太远,看个没头的电影,这很让人感到遗憾。我们看电影,很大一部分要看片头,比如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片头是一颗五角星,光芒万丈四射,配上雄壮的军曲,我们的精神就特别振奋,呀,打仗的,肯定好看。有电影看,有自己喜欢的电影看,是何等的幸福呀。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片头是工农兵塑像,刚劲有力的形象几乎让我们屏住呼吸……有时候,看电影的人太多,前面的观众几乎与银幕成了直角,我们就只好委屈在背面反着看,一个个人物都成了左撇子。不管什么内容,都津津有味地从头看到尾。我们气喘吁吁跑十几里路去看越剧《红楼梦》,稀里糊涂地不知道演什么,但是宝玉哭灵一段,却给了我极深印象,多少年不能忘记。小伙儿和大姑娘谈论这部电影的时候比较诡秘,姑娘们似乎还有脸红的迹象。后来放映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听说好些当爹当娘的不让闺女看这部影片,说是会把女孩家教坏。《追鱼》看过后,我就经常盯着我们村前的大水湾,看那辽阔幽深的水面上是否波涛涌动跃出一个美丽的女孩……一段时间里,越剧电影似乎成了流行,都是古装戏,都跟谈情说爱关联,我们当然不太喜欢,但没有其他电影看,只好眼巴巴地看没有热闹的剧情,但是经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熏陶灌输,后来竟然有些喜欢越剧了。</h3> <h3>  越剧过后,黄梅戏登场,《天仙配》成了大家的喜爱,配合民间长久流传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受到我们的热捧。</h3><h3> 多年后,我记起这部电影,托安徽的朋友从合肥买来电影版的碟片,一遍一遍地欣赏。这部影片堪称黄梅戏里的经典之作,演员都是解放初华东地区戏剧汇演的获奖者,主角严凤英还获得一等奖。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在电影技术相对落后的年代里,这部电影的制作可谓相当精湛,云涛漫卷的天宫,裙裾飘飘的下凡,捉摸不定的变化……包括唱词曲调都美不胜收。梅兰芳先生听过严凤英的录音唱段后,对她的唱功和音质大加赞赏,及见到严凤英,更称她是天才演员,可惜严凤英身体基本功欠佳,这也算是一种平衡吧。但就是这么一位优秀演员,文革中被迫害致死,造反派竟说严凤英是特务,她的肚子里有发报机,于是,对她的尸体解剖,哪里有什么发报机呢?倒是细心的医生发现,由于长年练功和辛劳,严凤英体内积郁十几种疾病。饰演董永的王少舫,唱腔也是美极,音质沙而不哑,深厚沉郁,苍凉而又绵长。他们的演技,可谓珠联璧合妙不可言。一个仙女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导致的悲剧,让多少人为之唏嘘喟叹潸然泪下。 《天仙配》的成功,引起香港一家电影公司的关注,随后,内地和香港合拍黄梅戏彩色电影《牛郎织女》,不知什么缘故,港方竟然不用王少舫跟严凤英拍对手戏,而是启用一个对黄梅戏一无所知的奶油小生,唱功差了十万八千里,总体艺术效果比之《天仙配》亦不可同日而语。</h3> <h3>  为了看电影,我和小伙伴摸黑跑遍了远远近近的大小村庄,远的三十多里,近的十几分钟的路程。</h3><h3> 为了看电影,伙伴高平还走丢过一回。那晚,我们去十多里外的赵寨子看电影,散场后,摸黑往家赶,一路上叽叽喳喳交流着剧情,旷野里飘荡着我们杂沓的脚步声和快乐的说笑声。快到家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高平不见了,大家慌了神,回头去找,我们扯着嗓子喊,喊声在黑夜里向四下狂奔,但没有一丁点儿回音。半夜里,我们拖着疲惫的腿脚向高平的爹娘报告了他儿子走丢的消息。他爹赶忙找村支书借来自行车,朝赵寨子一路喊着高平的名字骑去。第二天上午,高平被找到。原来,电影散场后,高平先是跟着我们后面一块走,走着走着,听得前面两个人饶有兴致地谈电影剧情,模仿人物对白,就跟在人家后面边走边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两个人发现身后有人,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小孩,就问,小孩,你是哪里的?干吗跟着我们?高平说了家在哪儿。人家说,小孩,你走错了,顺着道赶紧回去吧。高平在浓浓的像墨汁一样黑的深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四野无人,小子恐惧,悲从中来,便哼哼唧唧地哭起来。路过一个村庄,被一个喂牲口的老大爷听到:半夜里怎么会有小孩的哭声?循声找到满头大汗的高平,便把他带回牛棚,问清了来龙去脉,就让他先住下来。第二天一早,高平他爹找来……</h3><h3> 有一年冬天,村里来了电影队,听说是放映《大闹天宫》,电影场上,早早地被人用砖头、树枝抢占了位置。那一天,我们的心里只想着电影,上课跟梦游一样。可是,下午放学后,班主任点名让我和其他几个同学晚饭后到学校集中做练习,因为我们几个人是班里的尖子生,过几天要参加全公社学区的尖子比赛。我心里难过到极点,甚至对所谓的尖子产生了厌恶。晚上,我做着练习,脑子想的却是电影,电影啊电影,练习啊练习,这个纠结,不知怎么成了无法开解的死结,郁结在内心深处。</h3> <h3>  有时候,露天电影跟农活一样,靠老天支持,但是天气的变化怎能左右?</h3><h3> 那年夏天,村里放映电影《野猪林》,是京剧。我看不明白,很多人看不明白,但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看,中间忽降大雨,观众竟然不肯离去,一顶油纸伞罩在放映机上,细密的雨水在投影里迅疾落下,雨水浇湿了衣裳,顺着额头留下来,抹一把,继续看。我娘抱着三岁的弟弟,一丝不挂的弟弟被雨水淋得像泥鳅,滑溜溜地抱都抱不住。</h3><h3> 冬天里,积雪变成冰渣子,寒风凛冽,人们瑟缩着,挤挤挨挨看电影,电影散场,脚下的泥泞已然结冰,脚趾似乎被冻麻了,回家烧一堆火,烤很久才能暖和过来。</h3><h3> 为了看一场电影,在今天看来,那时所有的遭罪以及不可理喻都成了美好的回忆,在一次次地奔波和疲惫的情境里,我们收获了多少快乐,明白了多少事理,享受了多少启蒙。</h3><h3> 这个薄暮,邂逅那场露天电影,我的心里暖如春风。</h3><h3>(图片来自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