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天

别山举水

入乡随俗，回到老家，什么都像有了温度。低头给个笑脸，抬头打声招呼，捉住手寒暄几句，一杯茶，一根烟，人情往来浓浓酽酽。

左邻右舍有事，搭个手，出把力，再不济也可以出张嘴巴吆喝吆喝，牵个场面。

一切都像回到了从前。

更没想到的是，自从94年之后，出外20多年，我虽然一直在工地上打工，但再也没有打过混凝土，而昨天下午，在老家结结实实的打了一场。

这些年的生活日新月异，农村的房屋改造早在前两年基本完成，先前的土坯瓦屋，全都被漂亮的小洋楼代替。农村人实在，在外面挣了钱，回家就搞建设，折腾个没完。

近一两年来，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物质追求也越来越时尚，城市的先进生活理念，已经影响了农村。同时，国家也在号召进行厕所和厨房革命，于是，农村又兴起了厕所和厨房的改造。

这一次，我就参与了。堂哥家将旧厨房拆掉，在原有的基础上建现代化的厨房，一样扎钢筋，用混凝土浇注。

由于大卡车进不了村里，只得拖来搅拌机，人工上沙，铲石子，倒水泥，用斗车转运混料。

因为我一直在外面，又受过伤，本来没将我安排在内。更主要的是，他们以为我在外面混得很体面，没干什么重活，在家里，再也吃不了那份苦，也不应该吃那份苦。

其实，打工那么久了，我知道一些打工仔的情况。

尤其是工地上，很多的人在外面穿粗布大衣（没办法，新衣服一穿就脏，还容易划破），咽咸菜包子，在外竭尽可能地省俭，平时的日子过得比叫花子还寒碜。

只有到回了家，穿一身体面光鲜的衣服，满脸堆着笑，逢着人就散好烟，不管人家抽不抽，一副混得志得意满的派头。

|很多的苦在外面吃了，很多的泪在外面流了，很多的不快也就留在了外面。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是这样，尽管我有很多年没曾打过混凝土，在外面一样过得像个泥猴，对自己吝啬得抽筋剥皮，半毛不拔。

只是现在偶尔写点文字，很多村人将我当成文化人，以为我的脸比以前白净，以为我的手比以前嫩滑，以为我的身子比以前尊贵。

当我握起斗车车把的时候，堂哥就问我，“你行不行？你还是倒倒茶水，散散烟吧。”更多的人用眼神问询，不太置信。

不仅仅是好面子，不仅仅是因为男人不能说不行，是他们不知内情，我真的行。因为我在外面一直就干着力气活，只不过工具不同，姿势不同而已。

重新推起一斗车泥浆，动作还是那样熟练。压把，攻坡，转弯，倒浆，一气呵成，没有洒落过多的浆水。在等待的间隙，我一样可以一屁股坐在车把子上，抖腿耸肩，颇为老练。

搅拌机轰轰隆隆，石子铲得哗啦啦响，沙子一锹一锹往里投，水泥灰漫天飘散，震动棒嗞嗞嗞像蜜蜂叫。每个人守住各自的岗位，有条不紊，散而不乱。

这场面是那么的熟悉，一如二十多年前。

那个时候，我在武汉的工地上浇楼板。只是，那个场面比现在大多了，一个楼面几百上千平米。只要搅拌机一响，楼面没有倒完就不能停工，必须保证楼面浇注的质量。

不管下雨还是下雪，工作一直得继续。有时整个工程做下来，必须几天几夜连轴转。如果人多，还可以替换一下。如果人少，大家就全凭意志和力气支撑。

只有当换地方或者机器故障时，工人才可以休息一会儿。人们将锹一扔，往沙子堆或者碎石堆或者水泥堆上一倒，呼噜声四起。

再次开工时，工长就大声吆喝，或者揪耳朵或者用脚踢，人们边打呵欠边爬起来，继续劳作。

我那个时候身体单薄，但也没有办法，在工地上，本就是凭力气谋生，明明苦不堪言，也不得不赖着身子干下去。

掀沙子，铲石子，倒水泥，拖斗车，样样都跟别人一般，轮换着干。

倒水泥虽然又脏又重又呛，但人人都希望多干一些。因为倒完的水泥袋子，归自己所有。每一个水泥袋子可以卖五分到一毛钱。那个时候，多挣一分是一分，回到家可以硬更多的腰杆。

不管多冷或者多热，我都穿上破旧的袄子，一条四处是洞的牛仔，总是捂得热汗长流。头发也长期被水泥咬得毛里毛燥，一片绯红，颇有杀马特的范儿。

想当初，我还是挺时髦的。只是一直累得脚步都拖不动，没有精力去街上四处逛逛，炫炫。

如今，这三四十个平方的工作量，还一直有人替换，还经常有人端茶递水，与当年的苦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完全是一点小游戏罢。

尽管我也出了汗，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泥巴星子，但没有一点疲倦。

我知道，我回不了从前，我也不希望回到从前。曾经所有受过的累，吃过的苦，流过的泪，早已烟消云散。

这么些年来，虽然我一直还在工地上干，但较先前，活已经轻松了太多。而且，我也能够抽出时间写一写文字，将过去所有的不堪，经过时间的淘沥和沉淀，变成一篇篇美文去怀念。

我虽然不是当初的少年，但生在农家，淳朴温暖，团结友爱，热情勤俭，无论我走得多远，希望一直不变。

即使还会受很多苦，留更多的怨，即使一直无法体面，我希望，只要回到家乡，依然能感受到温暖，依然能放下身段，抓起活就干。

只有这样，我的文字才会有落脚点，我的灵魂才会安然，打再多的混凝土，我一样可以大声叫喊。

我行，我愿。

抹几把黑汗，舀两瓢凉水洗脸，一杯浓茶喝完，装模作样地点一根烟，敞开喉咙咳嗽几声，已有热泪满眼。

我的故乡，我的故人，我的故事，我的老天，总在我心里面。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已经上市并全网热销，有需要签名精装版的，微信联系。